「46」

嬴政做了个长长的梦。

他并没有意识到那是梦。极宫的朝议如往常一般结束，群臣退下，空空荡荡的殿里只余嬴政一人坐在最高处的王座。

旁边传来内监尖细高亢的传召声，“传，楚国公主入殿！”

嬴政乍一听到这句话，微妙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他记得楚使的确是来联姻的，但他不记得自己有允诺楚女入宫。

他应该同意的，那是综合利益和国力最好的考虑。可他记得他并没有同意。

似乎是因为什么人……

无法记起的某个人，静静在回忆最深处看着他。这幅画面清晰又模糊，他不记得那是谁，但他知道那个人就在那里。他努力回想，可是那人的身影却越来越淡薄，直至水中月影一般消散无踪。

不……不对……

可是哪里不对？

没有哪里不对。他看着空空荡荡的极宫大殿，隐约感觉心口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消失了，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在这种恍然若失的迷茫中，嬴政怔怔看着周围景色变化。咸阳宫挂起了大红色的绸缎装饰，四处洋溢着喜庆气氛。无数马车侍卫从咸阳宫外鱼贯而入，深赤色的「楚」字旗帜随风飘扬。楚使捧着联姻的国书进入极宫殿门，嬴政正要示意内侍接过，国书却突然从楚使的双手里落了下去——

“咚。”

卷轴磕在地面上，小小一声响。

嬴政不知为何突然打了个冷战。

殿里除了他空无一人。没有内监，没有楚使，猎猎寒风从洞开的殿门灌入，吹得殿里灯盏烛火一阵狂乱摇曳。嬴政疑惑回过头，却看见那卷楚国国书端正放在王座上。

嬴政伸手去拿。那一瞬间——

“轰！”

暴烈的赤色火焰从国书上喷涌而出，只一息间就吞噬了黑金王座，然后向着殿内四处流淌蔓延；纯黑绣金的帷幕、雕龙绘凤的屏风、直抵穹顶的殿柱，一切都染上了血色火焰，毕毕剥剥剧烈燃烧起来。

这番巨变惊得嬴政踉跄退了几步，那火焰向他包围过来，燎燃了他的玄色冕服，绣金玄龙在火光中熠熠生辉，仿佛活了过来。

“来人！”嬴政扬声喊。

兵戈铿锵声从宫门外近了。楚国来使的马车变成了战车，楚使们变成了拿着刀的士兵，方才柔顺飘动的大红绸缎变成了流淌的血与火，火焰见风就涨，在宫殿之间越烧越浓，咸阳宫很快变成一片火海。

「楚」字旗帜穿梭在燃烧的宫殿间，兵器碰撞声中，楚军踢开每一座宫殿的大门，装饰的金银珠玉被刀尖粗暴剔下来装走，无法搬走的案几屏风被推翻砸碎，离开时除了一地狼籍只留下烈焰焚烧。那些黑影一样的楚兵追赶着秦宫宫人，刀剑每次挥舞都带起一阵血雾和惨叫，血色与火焰混在一起愈来愈浓烈，目之所及皆是血流成河，火焰熏天，惨不忍睹仿佛人间地狱。

嬴政目睹此景，只觉心肝俱裂，惊怒无比。他拔出鹿卢长剑，剑锋指向殿外蠢蠢欲动的黑影，厉声道，“尔等何人！”

火焰乍起，楚兵向着极宫殿门一拥而入，刀戈挟裹着火焰向王座冲来。嬴政不退不惧，挥剑迎上——此为大秦王都，此为王城秦宫，秦王嬴政在此，谁敢放肆！

“嗡——”

鹿卢剑锋与楚兵长戈相击，然而激起的不是金铁声，而是风声——鹿卢像是划过了无形的影子，没有击中任何实物。

嬴政愣住了。他惊愕看到楚兵黑影穿过自己的身体，向着他身后的王座冲去；他伸手去拦，可两方的虚影重叠而过，谁也触碰不到谁。

“砰！”

一声巨响，楚兵掀翻了王座，王座后的玄鸟图腾被刀戈划破，一把尖刀钉进了玄鸟心口。

可嬴政只能站在那里旁观。谁也看不到他，他也碰不到任何人，他只是一缕幽魂，徘徊在破败不堪的秦极宫，纵然再多的狂怒滔天，纵然再多的谋略策划，也毫无用处，因为他只是一缕幽魂！

他甚至不能把那个砸毁玄鸟图腾的楚兵格杀当地！

殿里一片断壁残垣，青铜殿柱烧得通红，墙壁开始融化崩塌。嬴政站在殿中，不知为何忽然看到了章台宫那幅七国地图，火焰从咸阳一点开始燃烧，很快连成一片，赤色吞噬了大秦的玄色，然后向着六国九州扩散，火焰过尽，地图碎裂成一片一片薄灰飘散。

那一瞬间嬴政感觉到了极度的心痛。那幅绘尽九州四海山川河流的七国地图，不仅仅是一幅地图，更是什么重要的关键……

但他想不起来。他究竟忘记了什么，遗失了什么。

九州图化为灰烬，他的王城没有了。他的大秦没有了。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在漫天飞灰中，他极目远眺，眼睁睁看着极宫倒塌，章台宫损毁，咸阳宫在厉火里化为灰烬，咸阳城也在烧杀掳掠中化为废墟。

他听到那些黑影在尖利呼喊，声音渐渐汇聚成一股洪流——

“亡秦必楚！”

“亡秦必楚！！”

“亡秦必楚！！！”

.

头痛欲裂中，眼前一切都黑了下去。等他恢复意识，他正踉跄走在咸阳宫的废墟之间。燃烧的梁柱在他身后倒塌，血污洒满了曾经庄严肃穆的殿堂，到处都是倒伏烧焦的尸体，兰池的水都在烈火中干涸，穿宫墙而过的渭水都变成了凄厉血色。

为什么……为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究竟忘记了什么，从哪里开始就不对了，结局怎么会变成这样？

满目血色，满身剧痛，灼热的火焰追逐着他，要把这自不量力负隅抵抗的孤王也拉进万劫不复的地狱。他惊怒环顾四周断壁残垣，发现不远处就是熊熊燃烧的章台宫残骸。

他向那边跑去，一路险险躲过崩塌的墙柱，直冲进这座他无比熟稔的宫殿。这里已经遭受了掠夺洗劫，只留下空洞的残破殿堂，目之所及一切都在燃烧。

“不……”

嬴政喃喃着。

但是没有任何办法。他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这就是避无可避的命运，残酷的，现实的，沿着既定轨迹崩塌的命运。他救不了咸阳，救不了他的大秦，也救不了自己。可是为什么，三分不甘三分惊怒三分绝望外，还有一分期待，期待在这血河火海里，能有什么——

忽然，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了他被烈火灼烫的手背上。

下雪了？

他抬起头看着被火光映红的血色天空。

有什么洁白的东西在漫天灰烬里掠过，那不是雪，而是——

那是一只青鸟。

那只鸟儿有着月白色羽毛，仿佛朦胧雪地上微微拢着幽蓝色的月光。鸟儿似玄鸟，又似凤凰，在他的头顶展翅飞过，向着章台宫里去了。

嬴政下意识向青鸟的方向跟了过去。

他觉得熟悉，他甚至觉得欢喜。他跟着青鸟羽翼留下的微光穿行在宫殿废墟之间，一路走到一座再熟悉不过的宫室，随即，他推开了章台宫侧殿的大门。

扑面而来的清凉水汽驱散了身后追逐而来的火光，嬴政这才发现他已经置身于湖畔。夜色下湖泊辽阔无边，水面在月光下波光粼粼，湖岸四周芦花雪一样洁白起伏。

青鸟落在了湖心亭中，梳理着它月白色的美丽羽翼。

嬴政向着青鸟走了过去。他忘记了黑影和火焰，忘记了崩塌的宫殿，也忘记了残酷的命运。他如同一个单纯的孩童一样伸出手去，期待着那只鸟儿落在自己手心。这时他看到自己的手，不是二十岁青年有力修长的手，而是五岁孩童的小手，瘦弱又脏兮兮的，就像是刚刚在泥地上摔了一跤。

这样丑的手，那只青鸟怎么会愿意落下……

嬴政难堪地收回手，后退把自己藏进芦苇丛中，却不小心踩到了一截干枯树枝，发出一声突兀脆响。

他惊惶抬眼，湖心亭里那只青鸟已经不见了，只有满地月光寂寂。

去了哪里，去了哪里？！

他环顾四周，跌跌撞撞追寻，就在他精疲力尽摔倒时，他跌入了一片柔软月色——不，那不是月光，而是拥住了他的白衣仙人。

映着明澈月华，他看不清那人的样貌，只看见那人一身白衣，衣袂翻飞，就仿佛方才的青鸟化仙；那人的手柔软温凉，轻轻掩住了他的眼睛。

透过白玉似的手指缝隙，他只看得见一片清明纯澈的月光。

“小孩儿，快醒来吧……”

有什么人在他耳边叹息。

“你是谁？”嬴政下意识问。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稚嫩的童声和成熟的青年音色混合在一起，在他脑海里混乱交错。

那个清冷声音又说了一句什么，嬴政听清了，但他无法理解。随即，有什么冰凉柔软的东西轻轻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是那只青鸟，还是一片月光？

嬴政努力睁眼去看，但月色溶溶散开，一切都沉入寂静与凝固的永恒黑暗。他在短暂又漫长的眩晕里挣扎起来，身体沉重往下，但是思维拉扯着飘起。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渐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时，他缓缓睁开了眼，看到自己右手边有什么东西伏在那里……

他轻轻捉住了手中青鸟的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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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哥：我梦见有人滋儿哇什么“亡秦必楚”，太可怕了。

伞伞：别怕，还有“祖龙死天下分”“大楚兴陈胜王”“亡秦者胡”“阿房阿房亡始皇”“天亡暴秦”等等等等一系列滋儿哇在后面排队呢，要坚强。（拍肩膀）

政哥：？？？？？？

（注：史书记载，秦亡后，楚军将咸阳烧杀一空，烈火三月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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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五千字差不多写完了，所以快点给我读后感啦呜呜呜！！！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华山一只咩 50瓶；安隐隐 40瓶；烛葉 28瓶；霜霜是尔尔哦 8瓶；朱荷 3瓶；柳长风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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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青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