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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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踏碎霜雪,溅起纷纷扬扬雪沫,终于在遥遥望见王都城郭时,马背上玄甲红袍的将军骤然勒住马缰。
骏马人立而起,随后踏步立定。身后上百骑兵同时驻足,军容森严,风雪呼啸里只闻兵甲轻轻嗑击之声。
将军呼出一口腾腾白雾,似要说什么,终还是无言静默。
数年北驻边疆,今日回还王城,不知这波云诡谲的咸阳城,又将有怎样的变化。
扬鞭策马,将士们继续向着王城奔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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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嬴政许了冬至来长翊宫,可等祭祖和朝中纷乱事罢,王驾至长翊宫门外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黯黯夜色中,嬴政在宫门外隐约看见有一人提着一盏琉璃灯等着,夜风微微掀起那人衣袂,身影单薄;那人见王驾过来,似要转身进去,终还是立定了。
嬴政快步走去,正要开口说“怎地等在外头”,走近后借着殿里灯火,却忽地注意到那人穿的是内侍服饰,赫然是满脸讨好的话梅。
嬴政:“……”
没眼色的东西,平白站在这儿讨人嫌。
于是候在外头当斥候的话梅就见秦王阴沉瞥自己一眼,跨步进了殿门。
话梅赶紧跟进去,“大王,凌海君在后……”
“都出去。”嬴政也不叫人通报,独自往后殿去了。
内殿里仿着秦府书房摆了一处屏风书桌,秦翎正伏在案前写写画画,并未注意到嬴政进来。等嬴政轻步走近,他把笔搁了,随口道,“知道了知道了,等画完这张我就去外头看……”
“看什么?”嬴政问。
秦翎回头,挑眉惊讶一瞬,很快敛袖行礼,“大王来了,怎也不叫人通报一声,倒叫臣失礼了。”说罢摇头笑道,“也不知话梅想干什么,直催人去外头赏雪,还说不拿手炉方便。外头黑漆漆的,哪里看得见什么雪景。”
嬴政无语片刻,蹙眉道,“下次再有这种不知所云的蠢话,就赏他一顿板子。”
话梅的“蠢话”,秦翎不懂言下之意,嬴政却知道。宫闱里的把戏无非就是那些,装病邀宠,故意受伤示弱,淋雨装可怜,诸如此类。今日话梅骗秦翎去外头赏雪,就是想让嬴政来时看见秦翎一直在冰天雪地里望眼欲穿等着,手都冻得冰凉,于是嬴政就能顺其自然给秦翎暖手,再把人揽怀里系好披风……
等等?这样想来似乎真的还不错……?
想反套路却深陷套路的秦王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先王当年被那群姬妾哄得找不到北,实在是后宫险恶,套路太深,看不看得出是一回事,愿不愿意跌进去又是另一回事。
……不过若是要秦翎去外头冻着,他又舍不得了。再说,他们之间也用不着那些手段,秦翎又不用邀宠,他待秦翎也不是对姬妾的宠……
不知思路岔到了哪去,嬴政脸色突然红了,掩饰咳了一声,问,“凌海君画什么呢?”
白绢上画着一树梅花,分支九枝,每枝九朵,写意清雅;树下堆着个胖雪人,又显得可爱活泼。
“数九消寒图。”秦翎兴致勃勃介绍,“今儿冬至,‘数九’便是从冬至算起,每九天算一‘九’,依此类推。‘三九’天最冷,当数到九个‘九’时,就是春深日暖、万物生机盎然的春天了。”
他点着梅花说,“一枝对应一九,一朵对应一天,每天拿朱砂填色一朵,春日时,这一树墨梅就开成满树红梅了。”
这是南北朝兴起的风俗,秦翎打算做一副出来,挂在案头打发时间。
“今日就能填了?”嬴政也来了兴趣。
秦翎拿笔沾了丹朱,递与嬴政,“是呢。请大王赏赐第一色吧。”
嬴政也不客气,接了笔将最高枝那朵梅花细细涂红,后退欣赏片刻,忽然说,“这画若是放在长翊宫,那么在九九之前,凌海君都要留在宫里了。”
秦翎赶紧摇头,“那可不成。工坊还有好几件图谱才做了一半呢。”他脸上露出些向往神色,“况且,臣还想拜访一下蒙将军……大王,蒙将军今日可进宫了?”
“还不曾,今日祭祀忙乱,蒙武回蒙府修整去了,明日朝议自会入宫来。”嬴政说,“不过今儿给蒙恬放了半日的假,叫他回家先见一见父亲——蒙武过了雍地后他就急得不得了,寡人看了都忍不住替他着急。”
“真好啊。”秦翎低低感叹。
他亲缘寡淡,心里几乎没有父母这个概念,看见别人天伦之乐,虽不羡慕或酸楚,却也有些莫名思绪。
嬴政看秦翎神色不好,下意识抬手去抚他肩膀,却忘了手里还夹着笔,好巧不巧将笔尖一抹朱砂蹭在了秦翎衣领上。
嬴政哎了一声,连忙撂下笔懊恼道,“寡人一时走神,不防污了凌海君的衣裳。”
秦翎笑起来。他眉眼弯弯,语气故作轻快,“偏巧臣今儿穿白,显眼得很,若是穿玄色,倒也看不出来呢——大王那日衣领上一抹红,难不成也是朱砂笔染的?”
秦翎笑容平静,心里却有些恍惚。虽然说是玩笑话,但不是不在意的——寻常男子尚且三妻四妾,更何况君王……
嬴政不知他话题转的这般突然,愣了好一会儿,才挑起眉毛,咬着字眼说,“这等……小事,过了这么久,凌海君也记着?”
秦翎笑而不语,拿眼尾觑他,眼神里分明写着催促。
嬴政无奈摇摇头,叫宫人取了一方湿帕子进来,亲手擦了擦秦翎领口朱砂,说,“小心别蹭在颈子上,先去换一件吧。”
秦翎瞥见他手里帕子,语气里笑意更显,“臣记性好得很,又想起另一桩很久之前的小事来——大王那日焚了的手帕,又是哪位美人的?”
嬴政:“……”
他将帕子搁在案上,摇头失笑,“你呀,乱想什么。”伸手轻轻弹了秦翎额头,道,“去换衣裳,出来寡人再慢慢与你解释。”
秦翎转进内室,宫人服侍他换了一身玄色衣衫,等他出来,外头已经摆了晚膳。嬴政坐在案边饶有兴趣盯着碗里汤圆,见秦翎出来,问,“不是说冬至要吃饺子?”
“膳房说有梅花酱,正好拿来做汤圆馅应景。”秦翎说,“冬至吃饺子和汤圆都有,各地风俗不大一样。”
嬴政也不问哪国有这闻所未闻的奇怪风俗,拿匙尝一颗汤圆,点了点头,“不错。”
秦翎却不吃,眼神清亮盯着嬴政。嬴政在这灼灼目光里没坚持一会儿,就放下汤匙,叹了口气,“寡人说就是了。那时候华阳太后自作主张定了秦楚联姻,为了给楚公主铺路,又往章台宫送楚国歌舞姬,说什么叫寡人先试试楚地风色……那日她亲自带了舞姬过来,寡人总不能把她赶出去,谁知那舞姬跳着跳着就歪在寡人身上。”说到这里,嬴政颇有些不堪其扰地挥了挥手,像是赶走回忆里什么烦人的东西,“真是……寡人忍了许久才没当场叫人把她当刺客拖出去。那胭脂许是那时候蹭的……太后刚走你就来了,就是这样。”
秦翎:“………”
说实话他有些想笑。这个画面似曾相识。华清宫刺虎的时候,唐夏也是跳着跳着就歪在安禄山身上了——不过她真的是刺客。
“好吧,”秦翎暗暗舒了口气,“是臣胡思乱想的错。”
“至于手帕,”嬴政拉长声音说,“倒的确是一位美人——”
秦翎眼睛睁得溜圆,漆黑瞳孔温度都冷了几分。嬴政看他快要生气,忙加快语气说完,“那是蕲年宫重逢时,我擦拭血迹的帕子——那是你的血,是你溅在鹿卢剑和我脸侧的血。”
说着,他语气低缓下去,“我永远忘不了那一瞬间……你的血那么烫,烫得我以为那是个快要惊醒的梦,梦醒了,公子就又消失了。”
他看向秦翎颈侧,那里肌肤白皙光洁,但他的确永远忘不了那一瞬间——看到秦翎颈侧齿印的那一瞬间……他的滔天怒意,他的嫉妒和怨恨,他所有难以启齿的欲念,都在那一瞬间暴露,无可遁形。
“还有……那个咬痕。”嬴政伸手隔着案几遥遥抚过秦翎颈侧,他的语气轻而恍惚,像是怕吓到秦翎似的,眼瞳却死死盯着秦翎,幽暗眸底翻滚着深深血色,激得眼尾都带了凌厉的红,“寡人没有一天不想杀了那个人……千刀万剐、碎尸万段、诛杀九族都难解寡人心头恨意!”
秦翎被这种凶兽盯着的危机感激得后背一凉,那杀意不是冲他来的,但是因他而起。他定住理智,飞速安抚道,“疯狗只咬了一口而已,臣立刻就把他杀了,不提也罢。”再多的,涉及到唐时,他不能说。
嬴政闭眼,收敛了所有情绪,半晌弯起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突兀转了话题,“先用膳吧。”
秦翎不愿提起,那他就不问。他愤怒,但他绝不肯迁怒秦翎;他嫉妒,但他绝不是嫌恶秦翎。
两人默默用罢膳,嬴政又在长翊宫留了一会儿,还是回章台宫去了。
临走前,他忽地回身,两人隔着门槛对望。秦翎目光清明,神色恬淡温柔,嬴政看他片刻,大步走过去,将秦翎抱了个满怀。
“别出宫去。”他低声说。
“好。”秦翎应。
“明儿我再来描一笔梅花。”
“好。”
“白日里你来章台宫寻我。”
“好。”
“快到我生辰了,早些准备礼物。”
“……冬至到初一,还有一个多月呢。”
“寡人说快到了就是快到了!”
“好好好,臣遵旨。”
“……”
他又用力抱了抱秦翎。无关**,只为确认和安心。
王驾离开后,话梅终于提起胆子从角落溜过来,望着宫门失落道,“凌海君怎不留王上……”不过他很快给秦翎找了理由,“明日早朝蒙将军入朝述职,王上需得早早准备,定然不能宿在别处。等明儿……”
“知道了,”秦翎第一次认同他的话,“等明儿我就去章台宫。”
还不等话梅嘴角咧开,秦翎哼了一声,一字一句道,“不带你。”
话梅:“……”
那他一身所学岂不是无用武之地!那可是他调来长承宫之前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才学到的后宫生存宝贵经验!
他哭丧着脸想求情,秦翎却已经心情颇好转身进了殿。他只好暗暗下定决心,找机会去章台宫问问师傅,凌海君这不冷不热的脾气,怎么才能讨王上欢心……
章台宫里,高忠高内侍令忽然打了个喷嚏,他莫名其妙看了看窗户,催小太监们,“去把窗子再检查关严实些,哪来的风吹得咱家鼻子痒……再叫人去看看,可把长承……长翊宫的地龙烧足些,冻着王上和那一位,小心你们的脑袋。”
话还未说完,外头小内侍进来汇报,“王驾至!”
高忠脸上露出些惊愕神色,却很快调整好迎了出去。他边走边想,小庄子……哦不是,现在叫话梅了,话梅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半点作用都不起……
长翊宫的话梅:阿嚏!QAQ
讲个剑三笑话。
亲友:那伞伞还能出宫吗。
我:可以的,伞伞就像个卡秋风的鲸鱼,章台宫到秦府刚好十里。
亲友:?唐门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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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哥领口的胭脂回看43章。手帕之前有一位小可爱猜对啦!的确是蕲年宫的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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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汤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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