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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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的元日大朝会气势恢宏,但对于嬴政来说,实在是拖沓冗长。虽然也有些重要政务要议,但没哪个不识趣的官员在这个喜庆时候拿烦心事来说。故而大半时间嬴政都面带微笑听着下头官员慷慨激昂表忠心和喜气洋洋道恭贺,心思却早飞到了殿外头。
朝会罢又是元日祭祖,等所有公务都忙完天色已暗,嬴政不等换下全套朝服,直接吩咐去长翊宫。
秦翎正在案边摆弄草药,见嬴政进来,惊愕迎上来问,“大王怎地忙成这样,冕服都没时间换。”
嬴政退了一步,展开手臂,把全套冕旒衮服展示给秦翎看,样貌气势很是沉稳隆重,神色却略带些少年人的欢快得意,“就是特地穿着与你看。”
秦翎心里好笑又感动,也退开一步,仔仔细细上下打量过,郑重夸道,“端庄威仪,世间无二。”又小声加了一句,“……臣心甚倾。”
嬴政这才满意唤人进来服侍换衣裳。他站在水银长镜前平举手臂,宫侍们忙前忙后整理衣裳,嬴政从镜子里看着秦翎,挑了朝堂上有趣的事儿与他说,才说几句,忽地皱眉问,“手臂怎么了?”
嬴政挥开正解冠冕的宫侍,转身大步朝秦翎走来,握了他的手腕看。白皙如玉的肌肤上,三道划痕殷红,似乎是什么细小尖锐的利器划过。
秦翎把袖口拨回去,伸手替嬴政解冕旒缨带,语气轻快,“啸溟闹着玩,没轻没重,不打紧。”
嬴政却不信,“若是你那只雕,一爪下去都要见骨头。到底怎么回事?”
秦翎无奈只好承认,“今儿早上宫人把大王赏的那两只小白猫送来,结果啸溟突然发怒,差点把小猫生吞了,臣伸手去拦,猫正好慌不择路往臣怀里逃,猫爪一时不防划破了手臂。”
嬴政眼神往长翊宫宫人身上看过,殿里数人立刻跪下。按宫规,宠物驯不好伤了人,饲宠奴才受罚,若是伤了哪位贵人,奴才杖毙都是有的。
然而嬴政也只是瞥过一眼就罢了,只叫宫人都退下去。他知道这事秦翎已经处理过了,按秦翎的性子定然是轻轻饶过,他不想驳了秦翎面子。
“猫呢?”他轻声问,“寡人送礼没送好,给你换别的来。”
“拿回珍兽苑先养着,过一阵子送到府上去吧。”秦翎说,“说起来,之前臣去凝芙宫瞧了小公主……”说着他就温温柔柔笑起来,“后来臣又去探望过一次,那时她还在昏睡,谁知这次去,她竟还记得臣呢。”
嬴政并不接这个话题,他漫不经心拨弄冕旒缨带,却不防拉成了死结,秦翎见状赶紧伸手帮忙,暂时忘了其他事。
嬴政垂眸看秦翎认认真真解那个结。十二旒在他眼前轻轻晃着,末端的白玉珠几乎要触在秦翎额头。他忽地一手撩开十二旒,低头嘴唇在秦翎额头微微一触。
冕旒玉珠撞击琳琅轻响。秦翎微怔不过一瞬,两个人隔着十二旒对上视线,皆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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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一过,时间照常一日日走,可王城气氛却紧张了许多。秦翎案头的数九消寒图才描过一半,前朝就传来军事调动的消息。调拨军队并不是出征,故也没有什么隆重祭仪,但依旧成了咸阳人人谈论的焦点话题——因为这次带兵的,是从前的三位九卿、如今的新任将领。
新任小将军们出发前,秦翎回府一趟,见到了特来告别的蒙恬李信和王贲。蒙恬王贲穿着常服轻甲,李信却早早把全套甲胄披挂配了,骑着同样全副武装的小黑豆,耀武扬威提着激雷枪在秦府里溜了几个来回。
蒙恬抱着手臂倚在树下笑他,“瞧你那张狂劲儿,去北疆荒无人烟,怕不是能急死你。”
王贲附和,“我该和你换过,你去韩魏边境,乱糟糟可热闹了。”
李信紧紧扣着腰上虎符,不屑喷气,“不换不换!我刚训的新骑兵,你们别眼馋啊,给十万军队也不换!”
秦翎立在马边帮他整理马匹甲胄。小黑豆探头探脑往秦翎袖口里闻,秦翎摸了摸它毛茸茸热乎乎的鼻子,说,“只给你主人带了一袋麦芽糖,可要省着点吃。”
李信低头看着,忽地伸手拍了拍秦翎头顶。秦翎愕然回望,捂着头抱怨,“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拍头会长不高的!”
李信骑在马上高高俯视他,哈哈大笑,“这儿除了你,还有谁没加冠啊?哦,还有蒙毅小弟呐!俩小孩!”笑罢,又惋惜叹气,“可惜今年六月你的加冠礼我们几个都不在咸阳,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在场几人脸上都有些微复杂神色一闪而过。
他们作为武将之后,早有准备将要奔赴各地战场。也许三年五载,也许十数春秋,也许凯旋归秦荣耀加身,也许战死沙场魂不得归。他们早有准备,并且毫不畏惧。
秦翎亦是动容。他知道结局,也知道过程曲折但终会胜利。即使如今战争将会提前近十年,但有了更完备的物资军需保障,大秦一统天下将会更加势不可挡。
但他依旧怀着深深担忧,翻来覆去把军需的武器粮草算了又算。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接下来战场上的刀剑无眼,他却只能遥遥祈祷了。
不过几日,虎符先后调拨。
王贲早几日出发,后李信与蒙恬同时率军,并行至秦北时再分开。离开咸阳时,秦王亲自将几位将领送出王城,秦翎亦骑着李信送的小白马缀在后头。秦翎心里想着后世记载那些战事,不由得把能想到的战场事项絮絮嘱咐了许多遍,李信听的直做鬼脸,蒙恬倒是侧耳倾听,耐心一一应了。
将出城门时,李信忽地舒展长臂,一把将秦翎捞到自己马鞍上,坏笑着问,“啰啰嗦嗦秦嬷嬷,不如跟我去北疆吧?又会医术又会武艺,又懂兵法又懂天工,这么好的军师哪里去找。”
旁边蒙恬短促吸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秦翎先朗笑答应了,“成啊!那我天天在李将军耳朵旁啰嗦,一天十二个时辰的啰嗦。”
李信本也是玩笑话,闻言伸手拎了秦翎放回白马上,嫌弃挥手道,“去去去!那我可烦死了!赶紧回去。”
嬴政策马走在最前,自始至终默默听着他们玩闹,脸上带着些平和笑意。
及至王都城郭,遥遥已可见远处军马队列绵延。嬴政勒马回身,郑重道,“其余诸言不必再说,愿二位将军,为我大秦坚韧之刀盾,所向披靡!——去吧!”
“——遵命!!”
蒙恬李信齐齐抱拳行过军礼,策马扬鞭,向着远处军阵汇合。秦翎看着小将军们头顶翎羽和玄色披风被风长长掠在身后,马蹄带起的雪沫尘土很快混合在军队烟尘中,分不清了。
嬴政看秦翎愣愣出神,打趣,“怎么?凌海君舍不得,也想跟着上战场?”
秦翎莞尔一笑,“那就看大王几时御驾亲征了。”
嬴政笑出声。秦翎却又认真接上话,“君在何处,臣定追随。”
嬴政没有说话,握住了秦翎的手,摸索着与他十指相扣。
直到军队起行,秦翎仍不舍望着。嬴政亦静默望着,幽深瞳孔倒映着地平线白烟腾腾。
自此,利剑出鞘,只等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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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八年,注定是潜龙出渊之始。
主将方腾与副将王贲,以押送借与魏国的粮草为名,率十万军前往秦韩魏三国边境。
主将蒙武与副将蒙恬率二十万军前往秦北长城与赵国交界处的黄河西岸,对外宣称防御匈奴南下骚扰。
李信独自率玄骊营奔赴秦国北疆,与北地驻守的老将杨端和汇合——这是一支新组不过半年的精锐骑兵,由七千轻骑兵和三千重骑兵组成,虽然总人数只一万,却装备了最新兵甲武器,又以全新兵阵训练。这支秘密军队将在北地风雪和胡马兵戈中磨砺,在将来某一日成为奔袭六国战场的闪电奇兵。
七国表面的和平,就在这风平浪静中泛起了微微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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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挚友先后离开咸阳,秦翎顿觉心里空空荡荡了许多。以往时不时能去襄佑宫寻蒙恬下棋,或回府与李信王贲切磋,现在宫里宫外却满目陌生面孔。新任少府与郎中令的都是秦翎不熟悉的官员,宫里见了也只是远远拱手行礼,并不如何亲近。
秦翎每日在长翊宫消磨时间,把天工图谱和策论兵法翻来覆去看,唯恐有哪里遗漏导致战场失利。嬴政朝会议事罢常来陪他,两人坐在一处,或对弈或默读,或聊聊政务国事;嬴政多数时候宿在长翊宫,若第二日有朝议便回章台宫——自从有次情难自禁闹了个通宵,第二日朝议精神不佳,秦翎说什么也不肯再把人留下了。
边境暂时无事,倒也就这么平安无事到了三月。
变故发生在韩魏交界处。
秦国借与魏国的十万石粮种,在押运途径韩国边境时,突遭埋伏被劫走大半,剩余的也被散兵游寇哄抢焚烧殆尽。
魏王大惊,派使者状告于秦,秦王闻之甚怒,诏斥韩国抢掠德行有亏,并在魏国再三请求下,出兵攻韩。
韩王安在位不过三年,平日里就声色犬马不是什么贤君,韩国内部形势本就危如累卵,秦军大兵压境,韩王安立刻送了求和书,割让南阳地区给秦国,求得暂时喘息。
捷报传回秦国王城,嬴政并不如何喜形于色。他拈着那方信鸽传来的绢布,淡淡道,“只不过是试手而已。”
他松开手,那方承载着数万人性命、数座城池、数千里土地的绢布,就这么轻飘飘落在碳笼里,簌地窜起一缕火焰,燃烧成灰烬。
秦翎正在案边练字,笔下一转,雪白宣纸上一行草书张狂肆意。
“——以地事秦,譬犹抱薪而救火也,薪不尽,则火不止。”
嬴政并不认得这种连成一片的“鬼画符”,他看了一眼,蹙眉道,“这是什么图纹?”
秦翎随手把那张纸揉了,也投进碳笼里,看着金红火线蜿蜒燃烧,转言劝说,“还是要谨慎些。如今七国表面和平,秦国一动手,倒是成了众矢之的。”
“凌海君此话怎讲?寡人可是师出有名。”嬴政叹了口气,语气听着万分无奈和委屈,“韩国理亏在先,魏王再三请求,寡人看不下去,才帮助魏国主持公道。先动手抢掠的是韩,求助反攻的是魏,关我大秦什么事?”
秦翎:“………?”
对啊关你大秦什么事?所以为什么韩国不直接把地赔给魏国?偏给中间商赚差价?
“大王心里有数就好。”秦翎说,“若是韩国败降,王贲是要驻守还是回秦呢?也不知要多久。”
“韩……”嬴政短促笑了一声,并不往下说。只是这般态度才更明显——韩不足为惧,秦王连多余计谋都懒得往那边想,放王贲上去,也只是为了给新任小将军名历上漂漂亮亮添一笔罢了。
秦翎想到史载韩国灭亡的确是毫无阻碍,便也暂且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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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王的和平美梦维持了不过一月,很快秦国又以烧掠秦军粮草问罪于韩,并派大将方腾、副将王贲率军攻韩。秦军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直逼韩国都城之外,韩王安吓得屁滚尿流,当即开城衔玉露袒投降。
自此韩国灭亡,秦国以韩地建颍川郡,建郡治于阳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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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翎去章台宫时,在正殿前遥遥看到有许多官员候在殿外。内侍殷勤迎他从侧廊门进去,又在侧殿等了片刻,嬴政才着人请他去正殿。
秦翎一进门便笑着道贺,“臣听闻韩国已降,恭喜大王首战告捷!”
嬴政故作不耐烦揉耳朵,“早朝时恭维的话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了,下了朝还有一群人跟来章台宫继续,现在凌海君又这般说,毫无新意,快换了别的话来。”
“道贺的话大王不爱听,要听泼冷水的不成?”秦翎打趣,“那臣可有许多的忠言,只怕是逆耳得很,要大王先恕罪臣才敢说。”
“不恕。凌海君尽管讲,寡人有的是法子罚你。”嬴政说着,拍了拍案上一叠叠奏疏。
秦翎哼了一声,见嬴政要动笔,挥退旁边侍墨宫人,走过去亲自研墨。
美人垂眸敛袖,白皙修长手指捏着玄金墨锭,黑白分明端的是赏心悦目。嬴政瞧了片刻,才翻开一卷奏疏,道,“寡人大抵也知道凌海君要泼什么冷水。韩国王室如何处置,韩国民众如何安置,收缴财物如何处理,桩桩件件,韩国还没灭时,就有人按耐不住替寡人想好了。”
他提笔在那卷奏疏末批注几个大字,秦翎斜了一眼,看笔势大概是“胡言乱语一窍不通”几个字。
秦翎噗嗤一笑,“得了这个评语,这人怕不是今晚都睡不好觉了。”
嬴政并不避着他,直接把那卷奏疏扔在砚台边,道,“你瞧瞧这人写的什么东西。寡人得好吃好喝把韩王和王室们供着,把城池都还回去,再派良臣去替他治理,才能显出寡人的仁德——那寡人吃饱了撑的灭韩做什么?!大秦要靠恭仁一统天下吗?!”
秦翎却并不生气,慢悠悠研墨,“朝堂上有不同的声音也好,总比大王想做什么,底下的人齐齐附和恭维要好些。”
嬴政深吸一口气,翻开下一本奏疏,边批注边道,“总也得有些可取之处才行。”下笔字迹凌厉批了几个字,亦扔过来,说,“一个个的非黑即白,不是迂腐仁慈就是过于狠辣。你再瞧瞧这个——把韩国王室宗族世家全部押回咸阳处斩示众,亏他想的出来,寡人的咸阳又不是屠宰场。”
秦翎看了看这两本被特地挑出来骂的奏疏,收了墨,转身去倒茶,“这些极端的法子,大王听听也就罢了。喝点热茶冷静一下?”
“过于仁慈则为软弱,过于严苛则为暴虐……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总归差不离是这个意思。寡人心里有数。”嬴政搁了笔,目光放空看着案头奏疏,“从前……月湖那些寓言故事,说是给小孩子讲的,细想起来,倒是十分深刻。”
秦翎心想那些故事可是秦至唐一千年无数王侯将相用命总结出来的血泪经验,尤其是包括了秦灭六国又被天下灭的惨痛教训,但凡有人能不走“后人哀之而不鉴之”的老路,那必然是万里挑一成就大业的天选之人了。
只需要一些千年之后的提醒和经验,嬴政就能是这般人物。
他本就是千年最耀眼的紫微星。
“能对大王有所启示,是臣的荣幸。”秦翎拱手道,“想来大王已有决断,臣先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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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韩带来的忙碌一直持续到几日后,秦翎白日里便多待在长翊宫消磨时间,尽量不去章台宫,免得撞到来议事的各位官员。
某日晌午,他在殿里装裱画卷。数九消寒图在蒙恬他们离开咸阳时就差不多画完了,只是一直搁到现在才腾出手装裱。刚过莺时三月,外头早就是仲春风景,长翊宫的花园已有了深浅绿意。
秦翎伏在案前上浆托纸,窗外是鸟鸣浓春,手下却是寒梅傲雪。他正拈着小刷子要涂层,话梅快步进来了,请示道,“主子,凝芙宫的人求见。”
“是什么事?”秦翎愕然。
“说是求到章台宫,王上正召见官员不得闲,他们不敢打扰,又急得很,只能求到这里。”话梅说,“听说是公主怎么了……只是这种事怎好求到咱们长翊宫,不去求夏太后。”
可秦翎听到公主如何便快步走了出去,没听到话梅后面的抱怨。
外头一个嬷嬷跪着,见秦翎出来,忍着泪往前膝行几步,又跪拜下去,“求凌海君救救公主!求凌海君救救公主!公主不好了……”
“说清楚怎么回事!”秦翎急道,“话梅备车,去凝芙宫。”
路上终于听清是怎么一回事。凝芙宫公主冬日里精心养着,原本病好了许多,一开春却又复发,今日更是不知怎么犯了气喘。因这气喘是公主身边的人无心之过引起的,下人们害怕受罚,本想瞒着,谁知公主愈发不好了,这才慌了神,一面去请太医,一面往上禀报,只是章台宫不得空,才求到长翊宫来。
秦翎到时太医还未来,公主躺在塌上嗬嗬喘气,一张脸已经涨得红紫,眼看就要闭过气去。旁边几个宫女急得团团转,见秦翎来了仿佛有了主心骨,一齐跪下行礼。
秦翎一看就知道公主是犯了季节性哮喘。殿外种着许多杨柳,此刻就有无数柳絮随风飘进大开的窗户里,饶是秦翎都忍不住要打喷嚏,更何况病弱的公主。
秦翎连忙上前抚着公主后背,又点了几处穴位,用内力缓缓渡过去。他来得急未带药物和针匣,好在不一会儿太医就到了,拿了丸药给公主灌下去,又按了一会经脉,公主才呼吸平稳下来。
等公主睡下,秦翎将凝芙宫上下的人都叫来,冷冷问,“是谁开的窗?”
寂静许久,一个嬷嬷才走出来,胆怯回答,“是奴婢……奴婢本想着春日暖和,让殿里透透气,就开了寝殿的窗,实在是不知公主殿下的病……”
“这么多服侍的人,就无一人知道?”秦翎怒道,“从前春天也有柳絮,殿下也长到了七岁,怎么到你们手里就不好了?”
话梅已经向凝芙宫内侍问清了情况,此刻在秦翎耳边汇报,“主子,原来照顾公主的宋嬷嬷去年秋上病没了,剩下的都不上心,才出了冬天落水那桩事。如今的人都是后来新换的,许是不知道之前公主的病。”
说到底,还是不上心。
秦翎深吸一口气,“如今凝芙宫又出了这种事,实在过分!话梅,你去章……”他的话还未说完,话梅却突然应道,“是!奴婢这就去步高宫,请夏太后做主!”
秦翎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后宫女眷属太后掌管,这事凝芙宫找他本就是逾矩,他若是因此罚了人或者寻了秦王,更是越俎代庖,若传出去,怕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话梅使人去请夏太后,其后的事秦翎再未掺和,早早离开。
直到回了长翊宫,秦翎还默默不语。话梅倒是话多,把宫里各处传言都学了一遍,最后愤愤道,“主子一直在长翊宫,与世无争的,怎地那些太妃还是……”他不敢直说夏太后,只好含沙射影。
秦翎盯着画卷上白雪红梅,轻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就是他必须要受的难处。他不只是挡了某些朝廷官员的路,也挡了后宫纳妃的路。两处都不会饶过他,只等他的一个弱点,或者……只等君心厌倦。
“倒是要叫他们失望了。”秦翎说,“备车,去章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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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翎去时已经华灯初上,章台宫终于空下来。嬴政倚在案前,倦倦揉着眉心。
“凌海君来迟了。”嬴政伸手,秦翎把手搭在他手心,也在案边坐了,才问,“臣等大王忙完才来的。怎么,是叫谁捷足先登了?”
他故意这般问,嬴政便笑起来,“瞧着是个机灵的,有时候可又笨得很。”
“臣听着公主不好,一时心急。”秦翎说。
嬴政唔了一声,也不像是生气,缓缓接了话题,“凝芙宫的事,方才夏太后使人来说过了。……夏太后从来软弱,之前瞧着华阳太后失势,一时昏了头来争权;可权力拿在手里,却又毫无主见,这次也不知听了谁的挑唆……”
说到最后,他拿手捂住眼睛,嘟囔抱怨,“烦得很。头疼。不想听。”
这时候他才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只想做事业,却被家长里短琐碎事烦的要命。
“他们不该拿这事做计。”秦翎说,“针对臣便也罢了,公主毕竟是嬴氏血脉,若出了事谁担得起;更何况,近来韩国事务繁多,大王忙于政务,他们更不该拿后宫阴私添乱。”
嬴政把脸埋在手心,又叹了一口气。秦翎的话听着实在是持正妥帖,这般的品格,若是女子,掌管后宫,众人想必没有不服的。只可惜阴差阳错,倒是把他们两人和所有人都置在了悬崖边上。
“若能立你为王后就好了……”嬴政喃喃。
一时谁也没有说话。这是他们共同的遗憾,但是谁都不肯让步,他们艰难维持着脆弱又坚固的关系,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谁先让了步,就是对自己内心和对方情意的双重背叛。
“不想那些烦人事了。”嬴政忽地说。他直起身,又恢复了君王端正威仪,“今儿魏国——也就是颍川郡那边送回来许多东西,虽然比不上咸阳宫里的精美,但也看个新鲜。等他们收拾入库罢,凌海君去挑几件留着玩。”
前几日来的是飞鸽传书的捷报,而今日与韩王降书一起送回咸阳的,是大批战利品——当然,普通的金银珠宝是不值得如此快马加鞭奉回咸阳的,送来的是韩国玺印、韩王冕旒衮服、宗庙礼器、王宫珍宝等传世宝物。
嬴政边说边从案头锦盒里取出一方物件,直接塞进秦翎手里,“先给你瞧瞧这个。”
那东西冰凉坚硬。秦翎接了,定睛一看,是一方手掌大的羊脂玉玉玺,材质绝佳,玺顶雕刻团龙,玺面阳刻四个篆字,天德定昌。
见秦翎还愣愣抓着那方玺,嬴政好心提醒他,“韩国玉玺。”
秦翎吃了一惊,差点没手滑扔出去。他赶紧抓牢这块烫手山芋,左看右看,小心翼翼放回桌面上,“国玺怎好给臣拿着,也太随意了些!”
“韩国都没了,管什么国玺。”嬴政并不介意,“寡人倒是想把这字磨了,刻成私印也不错。或者一分为二,刻两块玉佩?”他目光往秦翎腰间一转,腰带上那块玄鸟墨玉佩依旧挂着。
秦翎吓得直摆手,“算了算了,臣不敢要。”又忍不住补了一句,“大王改成私印也就罢了,别一分为二改什么玉佩了。”总觉得这种“国宝文物”,嬴政自然是受的起,可他戴了怕是要折寿。
嬴政见他这样,十分好笑,随手抽一方绢布,拿印盖上去,端详印纹片刻,嫌弃评价,“不如秦国玉玺好看。”
又说,“说来有趣,王贲他们竟随着战利品送回来一个活人。寡人本以为是哪个不长脑子的把什么韩国第一美人还是公主王女送回来邀功了,谁知是个大男人,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那个韩什么……”
秦翎到吸一口凉气,“韩非!!”
“好像是,”嬴政注意力还在玉玺上,随口说,“寡人想着凌海君特地夸过的人,到底还是见一见,不过……”
秦翎急了,“大王见他没有?谈话没有?”
“唔,晌午那会儿见的。谈是谈过了,不过……”嬴政神色有些疑惑。
“他在哪里?!臣想见他!”秦翎差点拽着嬴政袖子晃起来。
嬴政反而恼了,“你急什么!”他狐疑盯着秦翎,追问,“你与那人旧相识?那人不过一个韩国王室落魄旁支,三十多岁瞧着也不是什么英俊少年郎,你急什么?”
秦翎差点被迎面泼来的陈醋噎住,又不能解释历史,只好继续装糊涂,“臣听说他才华出众,比李斯是好那么许多,臣不喜欢李斯,自然想见见韩非。他在哪里?”
“才华……出众?”嬴政面色古怪,但也没纠结这个,“是了,你一提醒,寡人想起来你说过李斯与他同门师兄弟。怪不得李斯那般热情,寡人叫韩非退下后,李斯主动要求安置韩非来着……”嬴政想了片刻,才说,“许是安置在客驿还是廷尉府上吧?”
他显然并不关心韩非去处,把人扔给李斯就不再过问。
秦翎却急得差点晕过去。把人送给李斯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他急切请求,“请大王立刻召回韩非!臣有话与他说!”
嬴政表情都不对了,“你这实在是很……奇怪。到底是谁与你说他有才的,”后头的话颇有咬牙切齿的无奈,“寡人非得治这人欺诈之罪不可。”
虽万分不解,但他到底没驳秦翎面子。秦王令下,很快有人回禀,韩非去了客驿暂住,只是水土不服病倒了,不能进宫。
——只怕再“病”下去,就得“病逝”了!
秦翎再也等不得,央求嬴政许他出宫去看看。嬴政虽然十分不悦,但他向来不会拒绝秦翎的要求,当即派了郎中卫送他去客驿。
因有宫中令牌,秦翎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客驿。韩非住在二楼最里的一间,一路上都有驿卫守着,到二楼却是无人。秦翎上楼脚步轻微无声,到门口时,忽地听得里头当啷一声,似有什么瓷器碎了一地,几乎同时,躯体落地的沉闷声响隔着门传来。
秦翎一掌拍开门。客房里摆设简单,地上倒着一个中年男子,窗户大开,窗框上还有半个脚印,窗外一阵脚步声远去——有人情急之下从窗口逃走了!
秦翎一步冲到窗口,一声呼哨,“啸溟追人!”天幕上黑影闪电般坠下,朝着某个小巷追去。秦翎立刻回身,提起那位男子后颈,膝盖往他腹部顶上去,同时另一只手捏开这人嘴巴往喉咙里一抠。
“呃哇!”
一直死鱼一样瘫着不动的男子终于有了动静,趴在秦翎腿上大吐特吐。跟着秦翎的几个郎中卫冲进来,秦翎叫他们去客驿寻绿豆汤来给人灌下去,又催吐一次,中年男子终于意识清醒过来,捂着嘴一脸惊恐缩在角落。
“韩非先生?”秦翎小声问。
男子听见自己名字,更紧张了。
“别怕,没事了。”秦翎朝他安抚一笑,从地上捡起一片碎瓷。这是一只小瓷瓶打碎了,碎片上还沾着混浊液体……这气味,是砒.霜没错了。
“他给你下毒?你可看清那人的脸?”秦翎问他。
男子捂着嘴点头又摇头,似乎是刚刚被人掐着喉咙灌药,嗓子疼得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打紧,我来的快,你只含了半点进去,吐出来就没事了。”秦翎说,“若是不放心,叫太医再开点药——”他才说了个药字,那人把嘴捂得更紧了。
一阵羽翼拍打声,啸溟咚地落在窗框上,嘴里叼着半段染血的布条,看着垂头丧气的。
“人追丢了?”秦翎惊讶。
啸溟把布条丢在秦翎手上,钻进桌底扑来跳去给他示意:那人进了小地道,地道里飞禽施展不开,不敢莽追,但是那人也没讨到便宜,半截锁骨都叫它血淋淋拽出来了。
秦翎还要说什么,外头又是好一阵动静,无数兵戈脚步声包围过来,随即嬴政大步走进来,身后跟着一路小跑的李斯。啸溟不喜人多,扑腾出窗外飞走了。
看见房间里乱糟糟一团,嬴政瞳孔微缩,沉声问秦翎,“你可有事?”
秦翎摇了摇头,目光定在李斯脸上。李斯并不与他对视,直勾勾看着韩非,大步走过去,语气激动,“师弟!你还好吗?怎会出这种事!那下毒的贼人决不能轻饶!”
“我还没说,廷尉已经知道是下毒了?”秦翎轻飘飘问。
李斯立刻解释,“方才楼下遇到凌海君的侍卫,已经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了。”又向嬴政请罪,“是臣与卫尉的疏忽,竟叫王城里出了刺客暗杀这种事,求大王允臣戴罪立功,彻查此事!”
嬴政并没有立刻允许。他环顾四周,最后目光收回在秦翎身上,“寡人实在好奇又不放心,还是跟来瞧瞧,却正好撞见这事。凌海君可曾发现什么线索?”
李斯呼吸都屏住了,脸色铁青看着秦翎。
秦翎手里攥着那段布条,血液濡湿从他指缝洇开。刹那间他想了很多。历史上李斯的功绩和背叛,韩非的著作与死因……如今六国未灭,还不能……可是那样的结局……
那一瞬间秦翎动摇了。他向来都是以侠客武者自诩,从小到大门派教的是侠客意气和江湖道义,心里装的是恣意恩仇。若喜欢一个人,就是就是肝胆相照、仗剑天涯的情意;若憎恶一个人,要么割袍断义,恩断情绝,要么就坦荡决战,刀剑胜负里杀一个恩怨落定出来。
从来不像朝廷官场,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南辕北辙,关心一个人得偷偷摸摸私下结交,憎恨一个人却还能笑脸相迎称兄道弟。
若是放在从前,少年秦翎桀骜凛然,眼中非黑即白,一剑把李斯杀了了事。如今的凌海君却隐忍不发,神色不动伸手掩住了那份仇人的罪证。
再开口时,他嗓音平稳,“不曾发现。”
李斯脸上闪过惊喜、难以置信、劫后余生、失望和不安等种种复杂情绪,目光沉沉盯着秦翎,像是要挖出他的心看看究竟是什么意思。
嬴政毫不怀疑秦翎的话,点头允了李斯,“就交给廷尉查吧。”
李斯立刻应下,又提议,“大王,不如让韩公子去臣府上暂住吧,客驿人来人往不清净,不利于养病。”
秦翎还没来得及反对,墙角韩非开口了。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嘶哑道,“我,我我我,我就,就就就,就想,想在,在这,这住。不,不去,去别,别处。”
听他终于说完这段话,房间里一片沉默。嬴政是不耐烦,李斯是恼怒,秦翎是无言哽住。
就,突然明白之前他说韩非才华出众时,嬴政那种关爱傻子的目光是为什么了。
也突然明白为什么韩非那么有才,和秦王面谈了一次,秦王还是不把他当回事了。
敢情面谈一刻钟,十分之九的时间都在阿巴阿巴阿巴巴。
所以史书上记载的韩非不良于言,真的就是字面意思的……
是个结巴。
剧情预告~!!☆~宫斗势力上线!~☆“王上宠幸你,你就该知足。协理六宫,你算什么东西!”☆“后宫总得有人管,要么把赵太后接回来,要么,就纳些妃嫔吧。”☆“臣不擅长宫斗,倒是擅长决斗。试试?”☆海獭急了也咬人!~后宫の生存法则,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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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前一阵子考试太忙了。目前考完准备去新地方生活了。以后应该能更新快一点。
蓬山不像是往下画的线,更像是一副拼图,全貌已经在我脑海里无数遍,大纲和之后的剧情都是完整的,甚至各种点的碎片都有,只需要把它拼起来。而这也是我热爱的过程。希望大家喜欢这副拼图(鞠躬)也感谢留言和等待的小伙伴(鞠躬)
ps,1.韩国玉玺没记载,字编的2.不要纠结灭六国时间线以及将领,二设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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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风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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