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虽说下次相见是九月望日，但嬴政还是每天晚上都会来月湖，从子时初等到丑时初，再趁着夜色回到城中。

头顶的弦月一日日圆满起来，终于等到了九月望日。他亥时就到了湖畔早早等着，子时一至，他眼睁睁看着月华流光凝聚成一个人影，然后那位白衣公子就在一片清光明澈中转过了头，看着他淡淡一笑。

“——公子！”

秦翎看着嬴政朝他跑来，跑到近前脚下一滑差点摔倒。秦翎以前惯常去接那些抓不稳伞摔下来的年幼师弟师妹，所以此刻也下意识伸手去接；嬴政其实已经稳住了脚步，但一看秦翎伸手的姿势，脚下一歪，直接摔进了秦翎怀里。

“哎呀，慢点。”秦翎拍着他后背，觉得他像自己的呆萌小师弟，“到底还是小孩子啊。”

嬴政把脸埋进秦翎胸口，闻到他身上清冷寒香，还有一股隐隐约约的甜美花香。

秦翎虽然宠爱师弟师妹，但绝不宠溺，没过几秒就把嬴政从怀里揪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什么能带来，所以试了试，幸好真的带来了。”他怀里摸出一个小小木盒，“喏，甜蜜蜜的，小孩子应该是爱吃的吧。”

盒子里是四块酥皮鲜花饼，小小一口一个，用的是万花谷中各色鲜花做馅，落星湖宋大厨亲手制作，每日只出一笼，十分抢手。若不是宋大厨看秦翎可爱又可怜，给他偷偷留一盒开小灶，他还是排不上队的。

临睡前他塞到枕头下，闻着甜蜜花香入了睡。

嬴政打开盒子，坐下乖乖吃点心。他从没吃过这么精美的点心，也从没见过这样奇特的做法。他吃了一块，咬牙忍住继续吃的冲动，盖上盒子。秦翎已经去练武了，他就坐在湖边静静看着，等他回来。

这次秦翎半个时辰就止住了练习，落回嬴政身边。

“公子，你吃。”嬴政把盒子递回去。

秦翎打开一看，居然还有三块。

如果是辰级的话，别说点心，盒子都能给他舔干净，一点儿渣都留不下。

“你吃吧，本来就是专门给你带的。”秦翎把盒子推回去，“如果喜欢的话，下次再给你带别的，我还怕这次的桂花太甜了呢。你喜欢什么味道的鲜花饼？”

万花谷四季花开不败，想吃什么鲜花馅儿都能找得到。

嬴政乖巧抬头看他，“公子带的都是好的，我都喜欢。”

如果是辰级的话，肯定开始挑三拣四点单，要荷花要海棠，不要莲蓉不要月季，蜂蜜还不能放太多，怕腻。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秦翎决定醒了后揍辰级一顿，好好治治挑食。

嬴政把盒子放在身边，用手帕端正盖好。秦翎以为他想带回去给母亲吃，觉得有点可爱。

“多谢公子。但是，”嬴政小心翼翼看秦翎脸色，“公子，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秦翎迟疑，“我……”

这时的姓与氏不同，他若说是秦，怕是要让嬴政误会他与秦国有什么关系。

嬴政看出他的犹豫，十分懂事，“是我逾矩了。”

“是我失礼了才是，”秦翎叹了口气，“若是以后有合适的机会，我一定会告诉你的。现在叫公子就好，反正这里也只有我们两个人。”

“好，公子！”嬴政立刻应了一声。

秦翎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腕，剩下不到半个时辰，他想去继续练习凌海诀。

没想到嬴政转身从自己带的小包裹里掏出一卷简牍，双手握着，眼巴巴看他，“公子，我有些学业上的疑问，又不知道能去问谁。”

“学业？”秦翎略有疑惑，“你已经开始上学了吗？”

“我……还没有，”嬴政抿了抿嘴，脸色有些尴尬，“我只是，只是自己跟着学了一些。”

说是自己跟着学，其实就是偷偷在学堂门外听讲，还要小心被学堂里的学生发现围殴。

秦翎默然。长平之战过去不过几年，现在的嬴政吃饱穿暖、平安活着都不容易，更别提看书识字了。

他这也算是无意间揭了人伤疤，于是有些惭愧，笑着说，“你有什么问题，尽管说，我尽量回答。”

他对自己的知识储备还是有信心的。

然而等嬴政展开简牍，秦翎笑容凝固。

他不认识战国赵国文字。

若是秦字篆书，那是认得的，可六国文字……

告辞。

“……咳，”秦翎掩饰般咳嗽一声，“你念给我听吧，有什么问题直接说就好。”

嬴政看向秦翎，目光里探究意味一闪而过。但他很快低下头，对着竹简一字一句念起来。

他念的是《论语》中的一篇。因为是在门外偷偷听学的，所以有些字词遗漏，导致句意难懂。秦翎按后世整理的《论语》为他讲解了几句，他很快就懂，甚至举一反三，畅通全文。

学完一卷竹简，嬴政脸上有些激动神色。

“多谢公子！”他收起竹简，满眼崇敬看着秦翎，“公子所讲，深入浅出，比学中先生所讲还要精微宏大许多。”

秦翎心想那是自然，从战国到唐一千年，《论语》被翻来覆去研究了多少遍，他不过是占了历史的便宜罢了。

但是这话也不好解释，秦翎只能窘迫转开头，“我也只是拾人……拾人所得罢了。”

他太难了，凡是超出战国的典故一个都不能用，免得又要引出新的解释麻烦。

秦翎指了指那卷简牍，“能不能让我看一看？”

嬴政立刻双手递过来，“公子请看。”

竹简有些旧了，能看出来被磨平再刻过许多次。上面文字字形修长细劲，写得满满当当。秦翎心中默念该篇语句，再加上个别字形也有相似，硬是把大部分赵国文字与唐楷生搬硬凑对上了。

剩下实在认不出的，他指着字去问嬴政，两个人凑在一起，又把这卷简牍念了一遍。

秦翎虽然跟着万花书圣颜真卿练习书法，但书圣所长的行楷他都学不过来，哪里还有时间去学战国六国古文。此刻也只是梦中有幸遇到，一时兴起，管它是真的六国文字还是梦里胡画乱写，先记下再说。

秦翎坐在湖边石角，膝上摊着那卷简牍，他左手指着简上文字一个个划过去，右手飞速在石头上描一遍赵字，再下意识写一遍楷书。

旁边嬴政安静盯着秦翎，目光深沉。他越来越好奇这位白衣公子的来历了。明明博学多识，却不识赵字。现在手指在石上划的又是……

嬴政的目光跟着秦翎指尖描摹。第一遍是赵字，第二遍却是他不认识的纹路，似字非字，有些笔画与秦字有些相似，有些却完全认不出。

他也不问，安静等着。两刻后，秦翎卷起简牍，递回给他。

“多谢你的简牍。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秦翎站起来拍拍手，嬴政立刻帮他把伞递过来。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或者想要的小玩意儿。下次继续给你带。”秦翎问。

既然鲜花饼能带，那其他点心应该也可以。金银宝物嬴政不能收，通宝在这又没用，书籍机关他又不敢带，能带的还真没多少选择。

“不必了。”嬴政小声回答，“公子能来就好了。”

秦翎点点头，“懂了，那我就自己决定了。给小孩子带吃的应该不会错。”

决定了，回去后可以凑辰极一顿，逼他把前几天那盒西域糖果还回来。

以及，下次再来，他想去外面看看。梦里的邯郸，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只可惜梦中时间太短，不够他走到长安。

唔，现在似乎还没有长安，应该是丰镐。

唉，这个光怪陆离的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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