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北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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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寂静,摇曳火光反射着禁军手中兵戈森寒。龙阳君在这无形又沉重的压抑氛围中瑟瑟颤抖,一动不动跪伏在殿外。

嬴政怒火未歇,转眼一瞥秦翎怀里抱着的青乌,伸手就要抽了伞剑去斩杀龙阳君。秦翎死死拽住,压低声音劝说,“大王息怒!先听他解释吧!”

嬴政哪里听得进去。自登基后他最恨这般爬床邀宠的无耻行径——尤其是被吕不韦和嫪毐无数次心怀不轨送来的歌姬狠狠恶心过之后——现在这个魏国男宠居然敢趁乱摸到他寝宫来!胆大包天!罪该万死!

秦翎实在劝不住狂怒的嬴政,只能攥住青乌不放手,同时上前一步直贴进嬴政怀里,急道,“外头风利,大王先进殿披件衣裳罢?”他的手握住嬴政手指,双方皆是肌肤冰凉。

他的突兀话题和肌肤接触成功拉回了嬴政一点理智。嬴政低头瞧了瞧两人身上都不甚端正的服饰,缓缓闭了闭眼,勉强压住心里怒火。他皱眉吩咐,“那几个魏人都处理掉,今日殿外值守侍卫皆杖二十,至于——”他神色冷硬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龙阳君,眼神里依旧杀意翻涌。

秦翎握紧嬴政的手,嬴政短促吸了一口气,道,“……把人带下去。”

几个侍卫上前来拖拽龙阳君,龙阳君虚弱挣扎间衣衫又散开了些许,露出雪白肌肤上青红痕迹。他努力试图抓住身上那件秦王带着嫌恶丢给他的披风,可披风一次次从手指间滑落,最后直接掉落在地上。

即使是这般狼狈凄惨的时候,他依旧美的惊心动魄,像是零落凄美的花,想让人拾起擦净呵护——亦或者彻底碾碎揉烂在指间。

秦翎走过去,捡了那件披风,把衣衫凌乱的龙阳君裹住,也遮住了他满身的伤痕。

“大王,”他抬眼望着嬴政,平静道,“请把他交给我处置吧。”

嬴政方才暴怒也只是因为恶劣的往事,如今怒气已经消散了大半,又想起不久前秦翎与他说的那些话,便沉默点头,转身先进了殿。

秦翎双手用力,稳稳将龙阳君打横抱了起来,跟进殿去。

这次龙阳君没有挣扎,安静靠在秦翎怀里。他像是一只拼死挣扎撕咬过、然后浑身伤痕的湿漉漉凶巴巴野猫,此刻已经精疲力尽,再也顾不得身侧的危险,疲倦地半阖了眼睛。

嬴政虽然默许了龙阳君进来,但那个表情显然不是高兴。秦翎便识趣把人抱到侧殿,在靠榻上将人轻轻放了,又吩咐取自己药箱来。

主殿里嬴政在处理事务,听着人来人往,侧殿里却安静,香炉里淡淡熏香飘散。龙阳君抓着披风缩在榻上,垂眼一言不发。

等药箱拿来,秦翎翻捡着配药时,龙阳君忽地开口问,“秦翎,你为什么救我?”

秦翎不知该怎么回答。向龙阳君说什么“心有戚戚”的话完全是自取其辱,少不得一顿嘲笑。他默默研磨好药膏,坐在榻边,问,“是你自己涂,还是我帮你?”

龙阳君得不到回答就不肯罢休,继续问,“你为什么救我?你是在可怜我?”

“不。”秦翎说。

龙阳君气得挥手打翻药膏,怒吼起来,“那你救我做什么!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秦翎捡起药膏,幸好是木盒未打碎。他把木盒轻轻放在榻角,然后突然出手,快准狠扼着龙阳君的脖子把他按倒在榻上。

“想死很容易。”秦翎收紧了扼在喉咙上的手指,另一只手按在了龙阳君的胸膛上,“我可以一掌拍碎你的颈椎骨,让你的脑袋和肩膀之间只连着一层皮;也可以用内力震碎你的心肺,让你的气管像是你的鞭子碎成一段一段。”

说着他就真的用了些力,静等片刻,问,“现在,你还想死吗?”

龙阳君咬牙不说话,脸渐渐涨红了。在秦翎手掌心下,他的心脏疯狂跳动着。

僵持片刻,秦翎后撤,把龙阳君拉起来,顺手将药膏抛过去,“自己涂。”

龙阳君急促喘了几口气,默默接了药,脱了衣裳开始涂药。秦翎这才看清龙阳君身上究竟是伤到了什么地步,才把那件白色衣衫染的红痕斑斑。

最显眼的,是几十道新鲜赤红的鞭痕,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后背,每一道都渗着血;而在鞭痕交错之下,是无数淡化的鞭痕,烫伤,针刺,抓痕,勒痕……这些陈年的旧伤,铺满了白皙如羊脂玉的肩背和胸腹皮肤,一路延伸到腰腹以下,虽然看起来用极好的药恢复过了,可数量太多,到底还是留了痕迹。

秦翎觉得些微眩晕。

他想起唐时在华清宫见过的尹素颜,和听过的可怕传闻——尹素颜爱好玩弄美貌少年,再用刑具将人折磨致死。

秦翎杀了尹素颜后,从他床底翻出的那些奇形怪状形容可怖的道具,上面还沾着干涸的黑红血迹。

“这些伤……”秦翎语气复杂,“是魏王做的吗?”

龙阳君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咬牙切齿道,“你若是再来迟些,说不得就是秦王做的了!”

秦翎平静道,“别乱栽赃。”

他说得平淡,龙阳君却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事,冷笑道,“都是一样下贱的身份,装什么清高!”说着就来嘶扯秦翎的袖子。秦翎穿的是寝衣只披了外袍,龙阳君一扯就露出半边肩膀,却是雪白无暇没有半点伤痕。

龙阳君愣住了,半晌,难以置信喃喃,“怎么可能?”他发疯一样把秦翎的衣裳往下扯,目之所及却皆是光洁肌肤,一点伤都不见。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攥着秦翎袖口,失神喃喃。

秦翎把衣裳扯回来穿好,疑惑问,“什么为什么?”突然动手动脚登徒子一样,若不是病人,非得挨一巴掌不可。

“秦王从不会那样待你么?”龙阳君急迫问,“没有……没有用器具伤过你?”

“当然没有。”秦翎说。

龙阳君还在追问,“你侍寝之后,有受伤过吗?”

秦翎皱起了眉头,“不会……”

龙阳君颓然坐倒,捂着脸不动了。

秦翎大抵猜到了什么,安静站在一旁。许久,拿了药膏道,“背上你涂不到,我来帮你吧。”

龙阳君一动不动把脸藏在膝盖间。秦翎坐在他旁边,将他漆黑长发挽起,露出新旧伤痕斑驳的脊背,指间抹开药膏,沿着伤痕上轻柔划下去。

药膏再好,直接接触伤口血肉总是会痛。秦翎正要说“忍着点”,龙阳君却下意识似的轻柔婉转呻.吟了半声,随即死死咬住嘴唇,将尾音咬碎在喉咙里。

秦翎涂药的手指一顿,几乎不露异常的继续往下,可龙阳君突然坐直,一把拍开了他的手。

“我也不想的!”龙阳君那双桃花眼里半蕴着泪,脸上表情屈辱又羞耻,“我也不想这样的!”

“我知道。”秦翎说。

“你什么都不知道!”龙阳君恶狠狠说,“你怎么会知道,这种被迫无奈不得不接受、一直都觉得痛苦、每次都生不如死,却只能逼自己麻木、不然就会真的死的恶心感觉!”

这样的形容,让秦翎想起从前病中光景。自少年突然病重,他日日缠绵病榻,苟延残喘,一日数次只靠药罐子吊着命,一天是如此,一年是如此,年年都是如此。别人最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候,他却半死不活挣扎着,每次病发作得利害,心肺撕裂,痛入骨髓,他喉间含着腥甜的血,有时昏昏沉沉地想,如果活着只能如此,那死去也没什么不好。

若不是月湖的夜色支撑着他,他或许熬不到十九岁,就已经死在日复一日的病痛中了。

最后的刺虎之夜,也许既是对盛唐山河的深爱,也是对自己苟延残喘的解脱吧。

“那不是你的错。”秦翎说,“你不必怪自己,也不该放过使你这样痛苦的人。”

“说得多么轻松啊,秦大人。”龙阳君表情似哭似笑,“你知道我和你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你因为能力而得宠,而我因为得宠才有了能力。沧城那间房子,你记得吧。”见秦翎点头,他继续说,“我从前也不过是乡下种地穷小子,后来十四岁进了宫,才开始认字读书,学习剑术武艺。你这样的世家贵族公子,能想象冬日寒风瑟瑟,家中无碳无粮,一家人破衣烂衫抱着在墙角哭的场景吗?”

秦翎无言以对,沉默摇了摇头。

“是吧,难以想象。”龙阳君恍惚道,“在这种泥潭里蛆虫一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终于有一天,一位浑身绫罗绸缎、金银珠宝的贵人找到我,说我只要跟着他,就能住最大的房子,吃最好的食物,还能识字习武,我的家人也能在安邑城有一处院子……多好啊,我都没来得及思考,就已经上了他那辆金碧辉煌的马车了。”

龙阳君痴痴笑起来,伸手擦去眼角一滴眼泪。见秦翎神色复杂看着自己,他神色忽地一转,高傲抬起下巴,说,“只是床笫之间一些偏好罢了,我又不是白挨着的。”他把身上的伤一处一处指过去,“这是几株珊瑚,这是六对金马,这是杀了四个啰嗦的言官,这是一处封地,这是千两黄金,这是王后三个月禁足,这是两个妃嫔打入冷宫,这是太子挨了好一顿骂……”

“够了!”秦翎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衣领拉回去系好。

“永远都不够!”龙阳君拍开了秦翎的手,几乎有些歇斯底里了,“收起你高高在上的怜悯和关心!我不需要!——秦翎,你既然那时候拦我,现在为什么又要救我!”

“我拦你,因为我不会让任何人威胁到秦王安危。”秦翎说。

龙阳君冷笑了一声,“是我技不如人被你废了武器,我无话可说。可是秦翎,如果秦王要覆灭的是你的国,要株连的是你的族,你还会用这样无动于衷的语气说这种无关痛痒的话吗!”

秦翎毫不迟疑,“没有如果。我的国就是秦,我的君就是秦王。此身唯愿,便是襄秦。”

“好一个贞洁烈女。”龙阳君讥讽说,“如果秦王厌弃了你,你还会这么想吗?作为男宠,没有子嗣,没有家族,迟早都会容颜逝去,恩宠不在,那时候你还会这么忠贞不渝吗?”

“我不怕。”秦翎说,“魏欢,你这么怕魏王的厌弃,那你现在来这里算什么?自己的私心吗?”

龙阳君喜怒无常的性格叫他捉摸不透。说是计划周密,却也像是一时兴起;说是莽撞矛盾,又像是精心算计过的、掺杂着苦肉计的美人计。

秦翎看不透他,只能小心防备。

龙阳君咬着嘴唇瞪他,呼吸急促,半晌才愤愤道,“如果不是你……如果晚宴没有你出场!如果现在不是你出现!我早就——”

“如果方才不是我的话,”秦翎毫不客气截断了他的话,“你已经被秦王下令处死了。”

“你胡说!”龙阳君大声反驳,“秦王怎么可能注意不到我!晚宴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我!方才我进来的时候,秦王还目不转睛看着我……”他语气慢慢低下去,“等秦王消了气,会来见我的。”

秦翎皱起了眉头。

龙阳君有些得意,“怎么,你怕我分走你的宠吗?”

“不,”秦翎说,“我只想告诉你,秦王不是见色忘政的君主。你想用这个法子救魏国,行不通的。”

龙阳君柔媚笑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秦翎,你知道怎么伺候男人吗?瞧着像个雏儿似的,榻上木头一样有什么意思。你这么端着架子的清高,低得下头吗?秦王对你的兴致,又能有多久……”

他的声音骤然消失在秦翎指间一道雪亮光芒里。

一根尖锐长针,稳稳抵在了龙阳君嘴唇上。

“魏欢,”秦翎声音很冷,手指更稳,“我救你不是为了给秦王添麻烦,也不是为了给自己添堵的。要么管好你的舌头,要么回你的魏王身边去。”

龙阳君抬眼望着秦翎,忽地伸出嫣红舌尖,缓缓舔过秦翎指间长针。他眉目满是春情艳丽,神色痴迷沉沦,嘴唇湿润粉嫩,嫣红舌尖拖曳过长针针身……

秦翎猛地缩手,针尖不设防划破龙阳君舌尖。龙阳君并不在意,意味深长笑着,卷起舌尖把那颗血珠含进了嘴里。

“小羽毛,”龙阳君梦呓似的喃喃,“你懂吗?你会吗?”

秦翎深呼吸,一言不发。

龙阳君笑了一声,说,“男人啊,都是只顾下半身的畜生,伺候好了,想要什么没有呢?”

“那魏王给了你什么?”秦翎定住心神,问,“若是有求必应,你也不会被他带来安邑认罪了。”

龙阳君低头看着手臂上新旧交错的伤痕,略略沉默片刻,忽地笑了,“朝中官员,我不过一句话就能决定他们的生死;王后妃嫔,在后宫里都要以我为尊;东宫储君,朝堂之上都要看我的脸色。我已经做到了位极人臣荣华富贵,他那样薄情寡义的人,能给我这些,不也是对我宠爱至极了吗?现在魏国都要没了,他连自己都顾不得了,我又能怎么样呢?”

他眉目含情望着秦翎,缓缓说,“晚宴之事,我大逆不道得罪了魏王,在那边自然是活不下去了。我不想死,自然要寻个出路的。”他意有所指望一眼正殿方向。

秦翎冷冷说,“晚宴你要刺杀的到底是谁,你我心里都清楚。”

“你我清楚又怎么样呢,秦王说我刺杀魏王,我就是刺杀魏王。”龙阳君得意笑了,“秦王肯为我开口,说不得就是我的机会呢?”

他眼中有着熠熠的光。

秦翎将长针擦净收回匣中。“你休想。”他说,“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为什么要拒绝呢?”龙阳君膝行爬了过来,伸手拉住了秦翎的腰带,抬起那张美艳妩媚的脸望他,“你会需要一个同盟的……秦王宫里其他妃嫔,她们有我们这么同病相怜么?她们会有很多很多孩子,她们的孩子迟早会成为太子……到那时候你再想找同盟,可就迟了呀。”

“没有其他妃嫔。”秦翎扼住了龙阳君往下的手,“我也不需要同盟。”

听到这句话,龙阳君显然吃了一惊,但他很快恢复了微笑。

“别傻啦,小羽毛。”龙阳君说,“秦王纵使现在没有,将来也迟早都会有妃嫔的。君王需要子嗣,而你不是那个能为他生下太子的女人。”

他的手抚在自己小腹,似乎有些恍惚,“孩子……魏增是个彻底的蠢货,整日把‘嫡长’挂在嘴边,自以为正统储君。呵,我要是能生儿子,便是生了个傻子,这太子都轮不到他来做!”

秦翎听得满心复杂。这话听着有些疯,但又涉及到朝堂,很有些大逆不道的骇人意思。许久,他才说,“但他还是唯一的太子。”

“都怪秦国突然问罪。”龙阳君哀怨看秦翎一眼,“若不是因为粮草栽赃在我头上,我肯定能把魏增拉下来,换成讨我喜欢的九公子做太子,将来我就做摄政相国,万人之上,荣华富贵。”

秦翎无言以对。他不能以秦国之名道歉,这是战争,他必须接受。

“那你呢?”龙阳君又问,“你觉得你的秦王在你和秦国太子之间会偏向谁?”

秦翎愣住了,下意识要去看正殿方向,却又克制垂下了眼。

“啊啊,你这个表情可真是难得一见。”龙阳君终于抓住了秦翎把柄似的,得意笑起来,“小羽毛,难道你没有想过,就算现在秦王只有你,可他迟早会有其他妃嫔吗?”

秦翎开了药匣,在一堆瓶瓶罐罐里翻捡着,许久,才低声反问,“……当初,你知道魏王有妃嫔孩子的时候,你难过吗?”

龙阳君诧异道,“我为什么要难过。我进宫的时候,他的太子都十五岁了,更别提下面十几个小的。他那群妃嫔生的越多,他就越怜惜我不能生。更何况,儿子越多,王后和太子那个蠢货就越紧张,越是如临大敌,越是容易出错啊。”

他倾过身体,呼地朝秦翎睫毛吹一口气,说,“秦王还没妃嫔,你就紧张成这个样子。要是将来秦国太子也像魏增那个蠢货一样小肚鸡肠尖酸刻薄,那你这个单纯性子,可活不下去的。”

他本以为秦翎会说“秦王以后不会有妃嫔”之类的天真蠢话——他已经预备了好大一段阴阳怪气去针对这个——可秦翎眨了眨眼,如梦初醒似的摇摇头,说,“不会的……秦太子会是一个仁爱端良的好孩子的。”

龙阳君都被他气笑了,“秦娘娘,该说你心眼小还是心眼大啊。”

秦翎取出一只白玉瓶,对着烛火仔细看过,才递向龙阳君。他并不接话,似乎是听进去了,又好像思维落在了很远的虚空里。

“你会需要我帮你的。”龙阳君谆谆善诱,“我们是同类人,在秦王有妃嫔之前,我们没有利益冲突,定能和平相处;等宫里有了孩子,我们便去母留子,再联手推一个最听话的上去……”

秦翎啪地把手里白玉瓶砸在桌面上,玉屑飞溅,一瓶上好的金疮药就这么废了。

“闭嘴!”秦翎厉声说,“魏欢,你休想把你在魏国后宫搅弄风云的那套阴私手段拿到秦王宫来——只要我在一天,你就休想到秦王身边来!”

被毫不留情驳斥,龙阳君略有些气急败坏,却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瞪大了眼,惊愕倒吸一口凉气。

“秦翎,秦翎,小羽毛啊!”他骤然抚掌笑起来,“他们都道我疯了,我看你才疯了!比我更疯!”他哈哈大笑,渐渐笑得弯腰伏在榻上,眼角都泛出了泪花,“你一定是疯了!你居然——居然奢望着君王的全部真心!”

秦翎急促喘了一口气,没有反驳,也没有接话。

龙阳君咯咯笑起来,“我本来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你能得宠,至少不光靠脸吧?可是啊,可是,你居然蠢到自寻死路!”他笑得那么快活,脸颊都泛起桃花般的娇艳粉红,“你比我厉害,秦国比魏国强,秦王也比魏王英明得多——然后呢?魏王为了我,能废掉太子王后,能杀掉鄙夷我的言官,能放弃除他性命权力之外的一切,那秦王愿意为了你舍弃那些东西吗?臣相将领,东宫太子,国君名誉,朝堂实权,秦国的未来……你敢把自己和他在意的其他东西做比较吗?”

秦翎几乎要发起抖来了。这是多么尖锐又沉重的问题啊。他不是想不到的,起初他也想过的,可甜蜜的爱意拉着他沉溺,仿佛他只要不去想,就能逃避一切问题。

他深深呼吸,决定结束这场离经叛道的谈话。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秦翎说,“我的秦王,我的王上,他该是这世间最公正纯净的明君。如果要做这种选择,也未免太给世人留话柄。我有自己的选择,不会让他为难。”

龙阳君直直盯着秦翎,一双美目幽暗深邃,虽然倚在榻上,却像是俯视着秦翎似的,“小羽毛,我本来有点羡慕你,但是现在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你的秦王那么英明,你又这般天真。秦翎,你将来的下场,绝不会好过我今日!”

秦翎毫不畏惧与他对视。

“那又如何。”他说,“我选的路,我不会后悔。”

两人目光针锋相对。秦翎神色冰霜清冷,龙阳君笑意妩媚艳姝。

门外传来宫人声音打破僵持,“秦大人,衣裳拿来了。”

秦翎应声。来的人是他身边宫人,奉秦王吩咐从温纯殿取了两套衣裳来。秦翎取了一套月白色的,将另一套银灰色递给龙阳君,道,“我们身量相仿,这套衣裳新做的,我还不曾穿过,你先穿上吧。”不然总不能叫龙阳君衣不蔽体只裹着秦王的披风出去,怕是要传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谣言来。

“漂亮是漂亮,就是颜色素了点,不衬我的脸。”龙阳君看了一眼,撇嘴,“若有什么朱紫翠金的,我再勉强穿了吧。”

秦翎懒得管他,自去屏风后更换衣裳。

龙阳君倚在榻上,抬眼望向门外人影。从方才两人谈话时起,那道影子就一直在那里了,只是秦翎背对门口并没有注意到。

“你听到那些蠢话,也会觉得可笑吧。”龙阳君默默想,“还是说,你会觉得可怜呢?”

影子消失了,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往正殿方向去了。

秦翎再出来时已经衣饰端庄,风度楚楚。龙阳君懒洋洋抬眼看他,问,“小羽毛,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该怎么处置,秦翎方才仔细想过。把人放回去?可那一身伤痕,再加上刺杀和遗失粮草的罪名,回去就是送死;把人留在身边?可这人又不是个安分的,若是不管不顾闹起来,谁知要出什么乱子。

“我在咸阳有一处院子,”秦翎说,“你若是想留在秦国,我叫人先送你回咸阳。”

龙阳君意味深长问,“敢留我,你不怕我爬上秦王床榻么?”

秦翎不说话看着他,目光清明。

龙阳君了然道,“看来你对自己很有信心……或者说,你对秦王的心意很有信心。”

秦翎垂了眼,逃避话题似的说,“我……回去给你重找一套衣裳来,然后你跟我去温纯殿。”

“好啊,最好去坤宁宫取我自己的来。”龙阳君毫不客气说。

秦翎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殿内再次寂静,龙阳君望着案上快要燃尽的烛火出神。门无声开了,玄衣端正的君王站在门外,冷漠注视着龙阳君。秦王神色冰冷,目光萧肃,可龙阳君依旧倚在榻上,慵懒绕着发梢。

“为了避嫌,欢儿就不招待秦王进来了。”他向嬴政抛了个媚眼,“不然小羽毛回来看见,怕是要伤心……”

嬴政干脆利落截断他的浑话,说,“魏欢,寡人许你自由。”

“自由。”龙阳君慵懒复述一遍,问,“那若是欢儿想去秦王宫中服侍呢?”他起身,毫不在意衣衫从肩头滑落,就那样迈着轻巧妩媚的脚步走至嬴政身前,抬脸露出绝美笑颜,正想要继续贴近,却被一柄锋芒抵住心口。

龙阳君低头看。那是一柄纯黑色短剑,漆黑剑刃虽光芒内敛却锋利无比,剑柄坠着一枚青玉贝壳。剑稳稳握在君王手中,与他身上玄衣几乎融为一体。

“咸阳狱司还有空位。”嬴政说。他的目光落在龙阳君半裹着的披风上,微微一顿。

龙阳君哀叹一声,往后退了几步,“欢儿好歹也是魏国第一美人,秦王这般,也太伤欢儿的心了吧。”简直就是把“嫌弃弄脏披风”写在脸上了。

嬴政并不想和他多说,收剑转身欲走。

龙阳君忽地开口,“若我想回魏王身边呢。”

嬴政顿住脚步,不曾转身,语气听着很是讥讽,“怎么,你精心谋划的‘活路’,如今又不走了?”

“堂堂秦王,怎地做这般听壁角的勾当。”龙阳君笑意盈盈,“妾有情,总要郎有意才好。秦王难不成是在挽留欢儿?那欢儿可要当真了……”尾音暧昧婉转,只是脸上神情却是冰冷。

嬴政并不动怒,“他把你送来,就没想你能活着回去。”

“那我也该回去。”龙阳君歪着脑袋笑起来,“鸟儿不必担心脚下树枝折断,因为鸟儿有翅膀。可花儿却只能靠着那一方泥土过活,离了土地,很快就会枯萎的。”

“你倒是忠臣。”嬴政淡淡道。

龙阳君叹了口气,“人人都说我佞幸娈宠,第一次听见这个评价,竟是在敌国君主口中。”

“你若要回去,就做好死的准备。”嬴政漠然说,“秦军已准备向大梁发兵。”

随即离开,没有回头。

龙阳君面无表情盯着秦王离开的背影。

许久,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抓紧了身上玄色披风。

真冷啊。他想,同样的衣衫不整,怎么比十四岁时沧城那个夏夜,冷了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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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纯殿。

秦翎在自己的衣裳里翻了半天,才勉强寻出两件颜色艳丽——相对于他的其他衣服来说——的衣裳,一件是雨过天青衬绛红色绣金鹿,一件是雪青叠木槿花色银纹团雀,着人包了,匆匆往灵丘宫赶。

只是到时,侧殿里却已经空了,之前被龙阳君嫌弃的那件银色衣裳也不见了。

秦翎失神,恍惚着走向正殿。嬴政正在翻阅几卷奏疏,见秦翎进来,不等他问,就说,“龙阳君已经回去了。”说着招手示意秦翎过去。

秦翎在他旁边坐了,问,“他为什么要回去……?”

“他为什么不回去?”嬴政平静反问,“他是魏臣。”

秦翎激烈反驳,“可是臣觉得他离开魏王会过得更好!”

“那只是你觉得。”嬴政说,“翎卿,你想‘救’他,但他不需要。人各有命,你无法拯救所有人。”

秦翎失魂落魄望着案头竹简。烛火摇曳,嬴政快速翻阅着几卷奏疏,终于,长舒一口气,合拢了最后一卷竹简。

“蒙恬在城中整合护卫,王贲已经去城外军营了。”嬴政将竹简收在案边木盒里,起身朝秦翎伸手,“走吧,军队先锋已经动身了。寡人知道你昨夜没睡好,路上再休息。”

外边天色已濛濛亮。

秦翎伸手握住嬴政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大王昨夜也不曾好好休息。”他望着嬴政,轻声说,“怎地这么急就要进军?”

嬴政还未说什么,外头一阵脚步声,一个侍卫进来急报,“大王容禀!魏国那边出了大乱——魏王驾崩!龙阳君弑君,已经被魏人扣下了!我等守在外围,特赶来请示大王!”

“什么!”秦翎失声惊呼,“不可能——他不可能!”

他惶惶然往外走,连马车都来不及上,直接轻功飞掠而去。嬴政无声叹了口气,吩咐,“备车,寡人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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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宁宫。

秦翎来时,就见黑羽卫将这座宫殿围的严严实实,剑拔弩张,地上还倒着十几具魏宫人尸首,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

他面色冷肃,提着青乌往里走,黑羽卫也不敢拦他,直叫他进了殿。

殿里更是乱作一团,许多魏国宫人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四个满脸悲愤的魏臣站在殿里,小声交谈着。黑羽卫将内殿大门守的严严实实,秦翎急忙问,“龙阳君在哪里?魏王又在哪里?现在如何了?”

一个黑羽卫回道,“我等也是听魏臣惊呼才进来的。只见龙阳君站在榻边,榻上魏王心口插着一把剑,已经没了呼吸。我等不敢自作主张,把殿外围了,赶紧去禀报了王上。”他见秦翎要往内殿走,赶紧拦住,劝说,“凌海君当心!里头流了一地血,那龙阳君又瞧着有些失心疯了……”

话还没说完,咚地一声巨响,内殿大门被一脚踢开。

黑羽卫齐刷刷拔剑对准内殿大门,就见龙阳君提着一把血淋淋的长剑,缓步走了出来。

他漆黑长发披散,发梢洇了血,在银白衣裳上拖曳出蜿蜒血迹;一张俏脸似笑非笑,惨白到近乎透明,眼角一滴泪将坠未坠,嘴唇殷红如血,凄美仿若艳鬼。

他将目光在殿内众人身上转过,目光幽深,神态不似往日。

“魏欢……?”秦翎试探着叫他。

龙阳君恍若未闻,将怨毒目光定在了那四个魏臣身上。他旁若无人提剑朝那边走去,周围黑羽卫想要上前阻拦,被秦翎挥手示意退下。

龙阳君一步步走近,低低问,“是谁杀了王上。”

为首的那个魏臣怒道,“乱臣贼子!你手里还提着剑,有何脸面反问我等!”

“是谁杀了他!!!”龙阳君几乎是尖叫起来。周围的黑羽卫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寒光一闪,龙阳君手里的剑将那魏臣穿胸而过!

“大胆狂徒!给我拿下!”黑羽卫队长反应过来,抬手示意众人上前。

秦翎立刻扬声,“都退下!”

黑羽卫急道,“凌海君不可,此人危险!”

“退下!”秦翎厉声道。

黑羽卫队长不得不听从。殿里侍卫开始无声外撤,那几个魏臣也试图离开,在一片死寂中,龙阳君抽出血肉中的长剑,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提着剑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侧目看着其余三个惊慌失措的魏臣,笑着问,“是你?是你?——还是你?”

无人敢应,三个魏臣方才还在痛骂佞宠弑君,此刻恨不得躲进黑羽卫队中。

“是谁……不重要了。”龙阳君喃喃说。

他手中握着的那把剑——魏国王剑筑光,剑锋沾满了血,此刻锋芒再次接连闪过,就听两三声血肉闷响,三个魏臣已经捂着喉咙倒了下去。

龙阳君身如鬼魅,旋身挥剑间连杀三人,随即站定,踉跄退了几步,看向秦翎。

秦翎握紧了手中青乌。

“秦翎,你信我,不是我杀了王上。”龙阳君说。

“我信你。”秦翎说。

龙阳君回头看向内殿。门扉半阖着,隐约能看见一架屏风遮在榻前,屏风上高高溅了一道血迹;一行血脚印从榻边一路延伸过来,终止在龙阳君脚下。

“不是我。”他又喃喃说了一遍,再看向秦翎时,已经泪流满面。

“我知道。”秦翎说,“我相信你……你先放下剑过来,好不好?”

“我回来时,王上已经没有气息了。”龙阳君哭着说,“我想问他,为什么下令把我送给秦王,我想问他怎么狠的下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魏欢,”秦翎温声叫他,“不要紧,不要怕。我们回秦国去,好不好?”

“回?”龙阳君似哭似笑,“我的故乡已经回不去了,我还能回哪里去?”

秦翎看他神态大不似从前,几乎有些癫狂之意,只好捡了最直白的话说,“魏欢,你自由了,天下之大,你想去哪里都可以。若是累了,就来秦国,我在咸阳有一座院子,种满了芍药花……”

龙阳君痴痴听着,不做言语。秦翎以为他动心了,便试着往那边走去,想要取下他手里的筑光剑。

“秦翎,”龙阳君突然抬手,剑锋对准了秦翎,说,“我叫做陆鲲。陆地之陆,鲲鹏之鲲。”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秦翎说,“很好的名字。”

“只可惜,我从未见过北冥之海。”龙阳君说,“这只鲲终其一生,也只能困在陆上,仅此而已。”

几乎是毫无预兆的,上一刻他还笑着说话,下一瞬间却毫不犹豫调转剑刃,狠狠横划过自己的喉咙!

“——不!!”

秦翎往前冲去,却只来得及抓住那划过血肉的剑刃。龙阳君的血蓬蓬溅起,滚烫又冰冷,泼洒在秦翎衣摆袖口和脸颊,也将龙阳君那件银白色衣裳染成一片灼灼浓红。

血雨飞溅中,龙阳君退了半步,仰面坠倒。秦翎伸手抱住了他,两人一起跌在地上。

“别……别死。”秦翎慌乱去捂龙阳君的喉咙,那里已经不再有血蓬勃喷出,血液像汩汩溪流不停流着,却也越来越少了。

秦翎徒劳地想要把那裸露的气管捂住,可那是多么狠厉绝情的一剑啊——几乎切断了半个颈子,血肉碎裂,只留颈椎还连着。

这样的伤,便是神仙也救不得了。

龙阳君口中“嗬嗬”喘着气,断裂的气管却是再也吸不进一口空气。血沫从他口鼻不停溢出,很快把那张美艳的脸染成一片狼藉。

他幽黑湿润的瞳孔盯着宫殿穹顶,像是看到了濒死的幻觉,无声喃喃着一个字。秦翎分辨出那是一个“鲲”字,急忙忍着泪意说,“北冥之海里,的确有巨鲲。鲲比十座宫殿加起来都要大。鲲浮出海面的时候,海上会起连天大雾,雾里有海市蜃楼,亭台楼阁,仙人在宫殿里走过……那是很美,很美的景色……”

龙阳君的眼神已经涣散了,也不知有没有听清秦翎的叙述。

他的目光勉强凝聚在秦翎脸上,张开口,却只能做出无声口型。

“别……落下……来……”

一语毕,唇间含着的最后一口气息消散,那双从来流光妩媚的眼睛失去了光泽。

筑光剑从他手中跌落,铛啷坠在地上,在空荡殿内激起微弱回音。

“——嗡——”

秦翎只觉得脑海里有什么一直绷着的弦骤然断开,耳边轰鸣,眼前漆黑,心口处刀绞般刺痛,喉咙里泛起浓重血腥味——而他甚至分不清这是自己呕出的血,还是龙阳君身上泼洒凝固的浓烈血腥。他摸索着抱紧龙阳君,抱紧这具还残留着柔软温热的躯体,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冲淡了脸颊上沾染的血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片刻,周围脚步声纷纷,有人扶着他的肩膀要把他拉开。

“不行,不,不行。”秦翎死死抱住龙阳君的身体,不肯让他被旁人夺走。

“翎卿!”熟悉的声音在呼唤他,“你先松手……”

秦翎咬着嘴唇哭了起来,弓着腰,把脸藏在龙阳君肩头,紧紧贴着那处冰冷僵硬的肌肤。好冷,好冷,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热起来了。

他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也一起死去了……那是另一个自己。荒野里的芍药花,月色下的剑光,都破碎了,坠进了无底的深渊。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肩膀,强硬把他转过来按进自己怀里。温暖的、熟悉的沉水香立刻包裹了他,冲散了鼻翼间的血腥气。

“好了,没事了。”有人轻拍着他的背,温柔又沉稳,“没事了……寡人在这里。没事了,松开手吧。”

他慢慢松开了手臂。怀中冰冷僵硬的触感消失了。

“别怕,别怕。”一件披风将他裹在怀里,黑暗融融笼罩上来,“没事了。睡吧,睡吧……寡人会一直陪着翎卿的。”

他几乎是立刻陷入了深渊般的沉睡。

2022大放送!一万多更新!我好厉害!

龙阳君在后宫和魏王手里十五年磋磨,其实心理问题比身体问题更严重。他又怨恨,又依赖,又自傲,又自卑。有个不太准确的词,可能就是有点斯德哥尔摩?(我也不确定,看大家自己的看法)

他和伞谈到的那些尖锐的问题,是伞和政哥迟早要面对的现实。

下一章解答!下次更新就是2023了啊哈哈。

是要好多评论才有动力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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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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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北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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