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
繁花似锦,流水潺潺,云雾缭绕中,有层峦叠嶂三座高峰入云。
这是……万花谷。
秦翎心里知道这是梦境。
“秦师兄!”一个甜美嗓音唤他,“快抽签呀!轮到你了!”
秦翎回过神。周围一群万花弟子围着几张书案,师妹拿了两个签桶递在秦翎眼前,众人皆等着他动作。秦翎伸手各抽了一根,一根上面写着“十二”,一根上面写着“篆”。周围一阵笑声起哄,万花弟子们把他推到书案前。
他想起这是万花谷的某个悠闲夏日,书圣门下弟子聚在晴昼花海玩闹,有人提议抽签作书比赛,秦翎正好路过,被他们也拉进来。
“十二”是阮籍《咏怀八十二首》里的第十二首,“篆”就是秦翎要用篆书把这首诗写出来。
提笔沾墨,秦翎行云流水往下写。小篆修长匀平,很快一首诗跃然纸上。
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
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
流盻发姿媚,言笑吐芬芳。
携手等欢爱,宿昔同衣裳。
愿为双飞鸟,比翼共翱翔。
丹青着明誓,永世不相忘。
搁笔,秦翎退了半步,沉默注视着这篇篆书。
一只手从后头伸过来,拿起宣纸瞧了瞧,那人说,“这样欢愉婉转的情爱诗词,拿篆书写也太不伦不类的呆板规整了些。不过读起来不错,也算配得上我。”
秦翎回头,只见一身大红衣衫的陆鲲站在那儿,除了脸色雪白不似活人,与从前并无二致。
秦翎默默注视着他,并不说话。陆鲲把那张宣纸卷起来握着,道一声“多谢”,便转头走了。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晴昼海浓紫淡朱晕染的花影里。
花海里漂浮着芬芳花香,夹杂着隐约血腥味,就像最后一次见陆鲲时的情景。
.
.
秦翎在一片寂静中醒来。
清澈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棂,又被层层纱幔滤得柔和。室内淡淡飘着沉水香的气息,竟叫他一时恍惚是在章台宫里。
他才动了动手臂,就有人挽起半边纱幔,坐在了榻边。
嬴政的身影逆着光,被镀上一层明亮金边。他微微俯身,轻声问,“身体可还有不适?要喝些水么?”
说着一盏温水就递在唇边,秦翎顺从抿了一口,问,“臣睡了多久?”
嬴政说,“不到两个时辰。太医已经开了药,喝罢再歇一会儿么?”
秦翎坐起身望向窗外。此刻是正午时分,他身处灵丘宫的主殿,外头安安静静,守卫往来井然有序,丝毫看不出昨晚的纷乱荒诞,就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那边……怎么样了?”秦翎问。
嬴政有略略片刻的沉默,才回答,“魏王死得蹊跷。寡人第一时间叫人封宫封城,果真逮住几个想要偷偷出城传信的魏臣。已经着人用刑审了——弑君然后嫁祸,是魏太子增的示意。”
秦翎蹙眉。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魏太子恨毒了龙阳君,连带着也对偏心的魏王恨之入骨。他追问,“他们是什么时候杀了魏王的?”
嬴政道,“晚宴回去后,太子党行刺,魏王驾崩,龙阳君在牢中并不知情;随后太子党把龙阳君送来秦营,伪造‘龙阳君刺杀魏王并投敌’之事。魏太子想以魏王之死问责秦国,联楚攻秦。”
秦翎惊愕,“魏增就不怕杀父弑君的事传出去,惹得六国耻笑鄙夷,谁还愿意与他同盟。”
嬴政并无笑意,“杀父弑君又如何,王室多得是这种龃龉龌龊,父子兄弟之情比起权位……”他并没有说下去,换了话题道,“龙阳君返回使魏王之死提前暴露,咱们截住了传信的人,也算是在被动中抢得半步先机,不然等魏太子发难问责时才发现魏王已死,怕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秦翎急问,“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之前下令出兵大梁,大王怎么还在这里……是因为臣耽搁了吗?”说着就要翻身下榻。
嬴政一手按住他,道,“无妨。王贲已经率军出发,寡人不必在前线跟着。倒是安邑这边,又是个大麻烦。”
他叹了口气,“魏太子增对魏王积怨已久,如今得手,定是要把魏王之死推给秦国,自己清清白白登基继位。面子上,定是要孝顺派人来主丧,可等他的人来只怕魏王尸首都烂没了。……好歹也是一国之君,不明不白身死异地,秘不发丧,实在是不成体统。”嬴政面上有些感慨神色,但并不深切,鄙夷多于怜悯。
秦翎忽地打了个冷战。“秘不发丧”,这个词在历史上也许出现过许多次,可成为典故的只有一次——秦始皇驾崩,秘不发丧。
想到那些糟心记载,秦翎很有些不自在地转开话题,“那魏王的丧仪……”
“叫安邑其余魏臣安排吧。”嬴政漠然置之,“魏国还没亡呢,用不着秦国多此一举越俎代庖。”
秦翎道,“臣想去送送陆鲲。”
嬴政并不意外,神色平静点头允了,只坚持监督着秦翎喝完了一盏补药,才放他出了灵丘宫。嬴政并未一并去,一方面是他对魏王和龙阳君都没什么好感,不愿再费心管魏人死活;另一方面,此刻咸阳政务和前线战报都已经堆积在了案头,急需君主定夺。
.
.
离清晨的变故也才一两个时辰,泰宁宫里草草收拾过一遍,走进内殿,血腥气依旧萦绕鼻尖,地上砖缝积着擦不净的血迹。事发紧急又不能声张,故还未寻到合适的棺椁收敛尸体,魏王尸首盖着白布放在榻上,有两个魏宫人守着,见秦翎进来,吓得跪伏一动不动。
陆鲲的尸体放在另一张榻上,秦翎走过去轻轻掀开白布。宫人们应当已经简单收拾过遗体了,陆鲲身上那件秦翎的银灰色衣裳换成了一件朱红华服,竟和秦翎梦中相差无几;他面色惨白,唇间血迹犹残,双目安详阖着,神色竟微有笑意似的。
只是宫人到底不尽心,陆鲲喉咙上深可见骨的伤仅用一方帕子盖住。
秦翎默默望了片刻,吩咐跟着自己的宫人,“取针线来。”
等东西取来,秦翎跪坐旁边挽了袖子,穿针引线,捏稳那根细细的针,打起十二分谨慎细心,把陆鲲喉咙上的伤缝起来。
那个宫侍看他摆弄尸首,很有些心惊胆战,几次开口想要劝,“凌海君怎好亲手弄这个龌龊事,吩咐下人们收拾了也就是了……若是王上知道了,定会不高兴的。”
“是么。”秦翎淡淡问,“关于龙阳君丧仪,王上是怎么吩咐的?”
宫侍小心觑着秦翎神色,择字择句道,“王上意思,龙阳君既无名分,也无子女,就按臣工丧仪葬了便是。”
秦翎手上针一顿,又状若无事继续。
一针,一针,又一针,丝线穿透皮肉簌簌微响,秦翎全神贯注里,没来由有些难过。从前他在万花谷虽没上手缝合过伤患的伤口,但也旁观师兄师姐们缝合那些血淋淋的血肉断肢,学了些手法——更何况此刻安静躺着的陆鲲可比那些哭叫挣扎的病患好处理多了,总不会跳起来指责秦翎缝得不完美吧?
缝罢,秦翎又拧了湿帕子,把陆鲲口鼻和皮肤上残留的血迹擦净,把头发衣饰仔细理好。他垂眼看着陆鲲的面容,低声道,“如今我还有能力把你好好安葬,将来若我死了,又不知会是谁葬我。”
秦翎并不怕死,也不忌讳什么死无全尸、死无葬身之地——毕竟唐时他“死”在渭水里尸首估计都喂了鱼。
但他怕,怕身如浮萍,怕明珠暗投,怕宝剑腐朽,怕自己一腔赤诚,却只能落得狼狈流离。
秦翎不喜欢龙阳君。并不是“讨厌”的意思,而是某种不敢、不愿与他交流过多的微妙直觉。龙阳君像一个无底漩涡,深暗而浓重,拉扯着周围的人要一起堕落下去;或者像一朵长在泥潭里、用鲜血和欲.望浇灌出来的花,一边盛开,一边腐烂,浓烈喧嚣,又冰冷绝望。
那时他想救龙阳,也许更多的是在救“另一个可能”的自己。
龙阳与他并不相似,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生。可龙阳与他又那么相似,命运几乎为他们定下殊途同归的伏笔。
君主的男宠,纵观历史,无非就那一个不得好死的下场罢了。
他想救龙阳,也许是在期望着自己落下去的时候会有人来救一救自己。可自己会落下去吗?他不敢确定,也不愿去细想。龙阳的话像慢毒一样,温吞,却也致命,一旦入了血肉,就引起一连串的战栗。
秦翎不由得假设,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某次战役之后?六国皆定的时候?还是嬴政要立王后皇后的时候?嬴政总归是要有一个太子的。扶苏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山有扶苏,隰有荷华,那不是他的乐曲,也不会是他的故事。
王庭宫闱,没有人会永远年轻貌美,可永远有人正是年轻貌美。天下之大,总会有人和他一样漂亮,甚至比他更年轻漂亮。而她们拥有更多的优势,她们可以生下孩子,许许多多的可以继承王位乃至皇位的孩子。
而他那时候会在哪里?秦翎并不想离开秦,也不想离开嬴政,但他也绝不肯留在争宠斗艳的后宫,成为“缦立远视而望幸焉”的其中之一。
他甚至有些自嘲地想,寻常夫妻都能和离,那他与嬴政这种“假夫妻”,也许用不着和离就能一拍两散。
终归,年少情缘,开得了花,结不了果。
秦翎垂眼默默望着陆鲲,最后,取下自己头发上珍珠丝绸束带,系在了陆鲲手腕。
“我不会落下去的。”
秦翎说。
他像是在说给亡者,又像是说给自己。
.
.
几天后,王驾依旧停留安邑。
倒不是因为魏王丧仪,而是王贲率军以“魏王欲谋害秦王不成被软禁安邑”为由攻打魏地,一路势如破竹连取数城,嬴政便不必去前线督战,而是把安邑做了临时行宫。
捷报接连不断传来,秦人皆喜形于色。留下护驾的蒙恬虽可惜错过这次出战机会,但深知如今楚国居心叵测,护卫王驾才是第一要务,故也打起精神练兵,每日两次来行宫报事。
只秦翎兴致缺缺,从那天起便少见笑意。
嬴政早从宫人那里听了秦翎缝合尸首的“出格”举动,只当他是见了尸体扫兴。可一连几天秦翎除了前来请安问好,就是闷在寝殿不出来,嬴政在百忙之中意识到,他的翎卿是有了别的心思。
嬴政召人来详细询问了秦翎近几日来的起居饮食,宫人一一告知,道,“凌海君早上卯时起身,练剑一个多时辰,然后一直写字绘图到晌午,用罢膳歇息两刻,又开始写字绘图,并不出殿;晚上,凌海君把白日里写的一部分字纸拿出来放在案上,默坐许久,又把字纸收了,才洗漱就寝。”
正好快到晚膳时间,嬴政不等秦翎过来,推开公文往温纯殿去。
他进殿时,秦翎正伏案写字,见嬴政进来就要收纸。嬴政走过去瞟了一眼,并不是策论工书之类,字句晦涩难懂,倒像是咒文还是道法了。
“翎卿在写什么?”嬴政随意问。
“写来练笔罢了。”秦翎不欲多说。
嬴政等他收了笔墨,伸手握住秦翎的手,道,“近来军政忙碌,与翎卿对弈切磋的时间倒是少了许多,翎卿勿要怪寡人。”
“怎会。”秦翎诚恳道,“政务重要万倍,臣又不是那起子不分轻重的妄臣,只纵着大王玩乐。”
“那翎卿是因何闷闷不乐。”嬴政说,“可是想家了?这里到底比不得咸阳宫舒适,说来也真是委屈你了——再过几日六月初九就是你的生辰,寡人原本计划着在咸阳宫里给你好好安排一番,谁知如今耽搁在安邑,准备的东西都用不上了。”
“多谢大王好意。”秦翎看了一眼压在案头的一卷《地藏经》,低声说,“只是臣的生辰……不便庆贺的。”
他从小到大从未庆贺过生辰,每年六月初六都要给亡母烧纸祭奠。后来到了万花谷,又加了一项,手抄一本《地藏经》贡在佛前,为亡父母祈福。
秦翎虽然不信佛,但大唐佛道成风,贵族平民几乎人人拜佛念经,纵然不识字的老妪也能念一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他的师傅僧一行又出身少林,他耳濡目染学了些佛经偈语,偶尔念念,也算是平心静气。
“寡人知道的,”嬴政温声说,“初六不行,初九总可以吧?不是什么庆贺,只我们两人一起。”
秦翎不置可否,默默垂头。
“翎卿,你有心事。”嬴政伸手捧了秦翎的脸,贴近说,“自从那天起,你就郁郁寡欢。”他想了想,问,“是龙阳君的丧仪你不满意么?你有什么要求就尽管提出来,寡人没有不应的——便是龙阳君要用王后规格的丧仪,再拿魏国玉玺和虎符陪葬,寡人也允了。”
许久,秦翎才说,“……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嬴政说。他贴得极近,与秦翎几乎呼吸相交。
秦翎摇了摇头,咬唇忍住了喉咙里的呜咽。
嬴政轻轻吻了吻秦翎额头、眉眼和脸颊,又逐渐往下。秦翎极顺从地阖了眼,仰着头承受亲吻。他的手蜷缩在嬴政袖边,微微颤抖着,像是克制不住要去抱住嬴政,却又强行极度克制,指尖都陷进手心,几乎洇出血来。
嬴政觉察到了他的颤抖,停住动作,问,“翎卿在怕什么?”
秦翎的声音低得几乎无声,“臣……不怕。”
嬴政不再逼问,只将手轻柔抚摸过秦翎脊背。一遍又一遍,像是安抚惊慌失措的小兽,或者安抚一柄锋芒毕露伤人伤己的剑。
秦翎在这样温柔静谧的氛围里,仿佛再也承受不住似的,主动紧紧抱住了嬴政,将脸埋进他怀里。
“翎卿,”嬴政又唤了一声,听着竟有些委屈了,“七天了,你都不曾主动来寻寡人,寡人请你你也多是推脱。寡人做错了什么,就叫凌海君打入冷宫了?”
“是臣的错。”秦翎在他怀里闷闷说。
“无妨,不论何错,寡人都可恕之。”嬴政并不多问,道,“既已经好了,今儿就去寡人宫里罢?”
秦翎知道他言下之意,毕竟两人也许久未亲热过。他颇有些破罐子破摔,闭眼踮起脚尖就去索吻。嬴政一手拢住他的下颌,仔细打量着他脸上神色,笃定道,“翎卿,你在伤心。”
秦翎睁开眼,目光清明,一丝情.欲也无。
两人静默对视。嬴政的手指细细擦过秦翎眼角,像是要擦去并不存在的泪滴。他说,“你有何顾虑,尽可告诉寡人。”
秦翎摇了摇头,“臣心明澈,并无顾虑,前几日只是……一时魔障,如今也想通了。”
可他心里知道,并不是想通了,永远也不可能想通。那是毫无办法的绝望,却只能装作通透。从龙阳君那些话起,他一直以来回避的问题再次被摆到了面前。
秦翎知道他们终有一日会因为外界因素分开,这几日,他不见嬴政,就是想要提前感受和适应那种刻骨痛楚的孤寂。真的很痛,很冷,就像曾经黑暗中的梦魇;哪怕只是看嬴政一眼,他都忍不住想要飞蛾扑火般投入嬴政怀抱。
他的坚持在嬴政触碰下皆溃不成军,他天生被克,合该死在嬴政手里。
秦翎恍惚道,“若是有一日,臣不得不……”
“翎卿!”嬴政加重了语气,像是孤注一掷似的,坦白道,“其实……之前在灵丘宫侧殿,你与龙阳君的对话,寡人听到了些。”
秦翎惊愕抬头望他。
许久,声音虚弱道,“不过……不过是些离经叛道的疯话罢了……臣失言了。”
“寡人不这么觉得。”嬴政像是窥见了秦翎坚硬伪装外壳下的一丝裂缝,继续追问,“寡人记得,你笃定将来的秦太子温和端良。翎卿,你为何会这样说?”
秦翎不堪忍受似的闭了眼,侧过脸不愿回答。可嬴政一直目光灼灼望着他,不得到答案就不罢休。秦翎默然许久,反问道,“这样的储君,不好吗?”
嬴政皱眉,“哪里好?寡人不……”
“大王有这样的长子,是大秦之幸。”秦翎说,“到那时……大王不必犹豫,着立为太子,稳固江山。”
嬴政本就生气,听了“长子”一词更是恼火——合着还不止一个儿子呢?!
“寡人不需要子嗣!”他提高了声音。
秦翎眼尾有些发红,语气却是平静,“大王如今能这样说,只是年轻气盛,有许多时间可以反悔。五年之后呢?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之后呢?那时候臣才貌不再,大王还会如此觉得吗?……大秦需要一个储君,秦王也必须有妃嫔。”
他一字一句说完,只觉得心口苦涩。
“好,好!”嬴政气极反笑,“好一个反悔!”
他原地转了几步,狠狠挥袖道,“凌海君如此贤惠大度,等回咸阳之后,寡人就下旨,各郡乃至朝廷官员家中有适龄女儿,皆入宫选秀。总该多选些大家闺秀,来给大秦王室绵延子嗣!”
他说这话本是带了些装腔作势的捉弄意思——谁叫秦翎先故意气他——他想要看秦翎吃醋,想要看秦翎瞪他,想要看秦翎拉着他的手臂不许他纳妃嫔。但对面那人只是安安静静垂了头,许久,才轻轻说,“臣明白了。”
——糟了,玩笑过头了!
嬴政后背都凉了一瞬。他赶紧抓了秦翎手腕,语速飞快解释,“你听寡人解释!寡人不是要自个儿纳妃嫔,是想给寡人那些同族叔伯兄弟侄甥们赐婚,叫他们多生一点,总能选一个好的出来吧。”
这话太过突兀,秦翎眨了眨眼,一时未能理解深意。
“从旁支子嗣里选一个好的,过继过来做太子啊。”嬴政理所当然说。
秦翎先是呆滞望他,随即慢慢瞪大了眼,一眨不眨盯着他。
“翎卿,翎卿,叫寡人说你什么好!”嬴政笑道,“往日里那般聪明,这会儿变笨了不成!”
秦翎喃喃,“臣只是不敢相信……”
嬴政笑说,“国君一言九鼎,不能反悔的。”又正色道,“过继之事,寡人早有打算,也派人在族中暗访过,只可惜时间太短还未寻到合适的孩子——年纪大了怕已经记事,不好教,年纪小又看不出性子;家族势强怕生出异心,家族无人又怕将来不能稳固朝堂……唉,也是为难事。”
秦翎从未想过这种可能——嬴政想要留个亲生血脉几乎是必须的,毕竟嬴政真的有王位甚至是皇位要继承——他秦翎何德何能,能叫嬴政放弃亲生儿子继位,选了过继呢。
他低下头,只觉得眼眶发热,“臣惶恐……”
“是寡人惶恐啊。”嬴政摸了摸他的头顶,缓缓道,“寡人总怕,怕你哪天又如从前消失;寡人总想着,该如何留住高飞的鸟儿,如何留住云雾和月光……翎卿,寡人患得患失。”
“不会的。”秦翎急迫道,“只要大王没有厌弃臣,臣就不会离开。”
嬴政缓慢抚摸过他的眉眼,说,“翎卿,妃嫔之事,以后不许再提。你是寡人心里认定的王后,但正宫那些所谓的大度,可不许学。”
秦翎闭着眼道,“臣才不大度。”
“那怎么……”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秦翎坚定道,“但,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嬴政抚过他脸侧的手微微收紧了。是了,这才是他的翎卿——最温柔也最决绝,最慈悲也最残忍;能用生死蛊为他抵命,也会在他变心时毅然一刀两断,决然离去,
不是君主留住了青鸟,而是青鸟选择了君主。
“绝无两意。”嬴政低下了头,与秦翎呼吸相交,“此生此世,唯卿而已。”
秦翎差点沉溺于他的温柔,却突然惊醒,使劲推开了嬴政。
“不成。”他冷静说,“臣亡母忌日在即,抄写经文需得斋戒,不能近色的。”
嬴政:“………”
他虽然不知道经文是个什么东西,但斋戒是知道的。
理解,但纠结。
自从到了安邑,这都十天没亲近了,眼下还得熬个五六天,有点急还有点委屈。
“好吧,那寡人回去了。”嬴政说。他怕留在这儿忍不住。
临走前,又嘱咐说,“过继之事未定,也只你我二人知道,万不可泄露。”
“臣知道轻重。”秦翎说。
嬴政不舍看他,又摸了摸他的头顶,说,“反正最近不回咸阳,不必想那么多。外头松快些,就当是出来散心了。”
秦翎点头应了。
嬴政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他。
“恭送大王。”秦翎亦有些不舍,却依旧坚持把人送出殿门。
并不是他多亲近敬爱父母——对于出生前病逝的父亲,和出生时死去的母亲,他可以说是毫无印象,也无多少亲近,甚至后来也很少想到,但一年一次该有的尊敬还是要有的。
他望着案上《地藏经》,幽幽叹了一口气。
君主最在意的无非是传承,而他最在意的,也是子嗣。
嬴政今日说得轻巧,却是慎重周全考虑过许久的,甚至,在秦翎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计划安排过的。嬴政作为一国之君,要顶住的压力比秦翎大得多,要面对的质疑和危险也多得多。子嗣之事如果提前泄露,只怕朝野动荡,故只能暗中绸缪。
嬴政为他思虑周全,风声一点不露,不肯把蛊惑君主的“罪名”落在秦翎头上。
如今私下与他说开,就是为了定他的心。
从前再亲昵,秦翎心里也是悬着的,总觉得这段情缘就如海上浮沫,迟早都会倾覆。子嗣,名分,地位,太多隔在两人之间的事,成为不触碰就好像不存在的刺。
今日一番话,看似简短,实则却是他们两人之间最要紧的转折点。
有了这个保证,就仿佛秦翎这近一年的梦境和半年的情缘都落到了实处,海市蜃楼终于变成现实,即使外界再多风雨,他也不必惶恐未来,不必患得患失。
来处不可归,此身安心处,即是归途。
.
.
前线战报频传,秦军攻占的城池又往大梁推进许多,军务一封封传回来,王令一道道传向咸阳和前线,安邑王宫俨然成了秦王暂时的行宫。
秦翎每日晚膳后过半个时辰再去寻嬴政,就能避开白日里络绎不绝前来向嬴政汇报事务的官员。傍晚两人下棋练剑片刻,再闲聊几句,秦翎起身告辞,回温纯殿继续抄经。
六月初六秦翎亡母的忌日过罢,初九又是他的生辰,因着在外头,也没有大张旗鼓地过,只在灵丘宫摆了一桌宴席。
秦翎从前并不过生辰,如今也无所谓,倒是嬴政十分愧疚,许诺等回了咸阳一定好好补上。
之后又在安邑王宫几日,并无要事。
某日傍晚秦翎依旧去灵丘宫。今日许是战报大捷,嬴政兴致颇高,秦翎来之前已经摆酒略喝了几杯。等秦翎来,把前线战报与他看过,道,“最多后日,兵临大梁城下!”
秦翎听了也高兴,又经不得劝,浅浅抿了一口。
他酒量还是浅,只半盏就红了眼尾。灯下看美人,愈发朦胧暧昧,嬴政倾身去吻他,秦翎温顺抬头迎合,伸手抓住了嬴政衣襟。
他正情动喘.息之际,忽见殿门屏风后进来一人,玄甲赤翎,身姿挺拔,赫然却是城外镇守的蒙恬!
秦翎此刻几乎是被嬴政抵在案上,嬴政背对着门口并未察觉,秦翎却是直接与蒙恬对上了视线。他立刻慌乱挪开目光,侧脸让嬴政挡住自己,惶恐嗫嚅道,“蒙恬……”
嬴政不轻不重往他腰上一拍,啧了一声,“怎么能叫错。”
“不,不是……”秦翎急羞得从头红到脚,眼泪都要下来了,“是蒙恬将军来了……”
嬴政动作略略一顿,伸手扯过旁边架子上披风,兜头把秦翎罩住,才起身吩咐,“先退下。外头守门的玩忽职守,去领罚。”
秦翎裹在一片黑暗中,朦朦胧胧声音听着脚步声出了大殿,又等了片刻安静下来,才掀开一角,脸颊通红,不敢抬眼看嬴政,低着头问,“蒙恬怎么……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许是有什么从前线飞鸽传书来的着急军务。”嬴政神色有些苦恼,伸手把秦翎从披风里捞出来,说,“安邑王宫到底不如咸阳宫森严,宫人这般惫懒,竟不按规通报。”
“……既有军务,大王就请尽快处理吧。”秦翎说罢,起身就要告退。嬴政知他心里震荡,也不直说挽留,玩笑道,“如今出了这意外,偏叫人撞见,只能杀人灭口——”
秦翎立刻止步,回身瞪他,“大王慎言!”
嬴政哈哈一笑,秦翎知道被耍了,转而满面愁容,喃喃说,“是我喝了酒,又一时分神,未留意到外头动静……”
“那要怎么办?”嬴政问。他神色沉稳,并不像没主意的样子,只是秦翎心里慌乱并未注意到。
“既然撞见了,当时那个场面……”秦翎咬了咬嘴唇,艰难说,“说是误会怕也哄不过去,就只能说开了……蒙恬若是生气,千错万错,也只在我。”
“怎会。”嬴政走过去,替他把还有些凌乱的衣领抚平,温声劝说,“寡人先与他说了,之后有什么事,你只管推在寡人身上。等他禀完军务,就请他去温纯殿说话吧。”
秦翎心里杂乱纷纷,低头行礼告辞后,快步从大殿侧门离去。
.
蒙恬再次进来时,面上神色如常沉稳,先开口禀报,“殿门值守侍卫各领了十棍,罚了一个月月俸。”
嬴政不置可否。
蒙恬又开口,语气平静,却直奔主题,“方才,大王与凌海君的关系,末将是否有些误会?”
嬴政喜怒不显,亦是平静,“如你所见。”
蒙恬虽然穿着盔甲,却依旧跪下行了全礼,道,“末将与大王相识十年,知大王并不是仗势欺人、贪图美色之辈。凌海君可为宝剑,可为栋梁,却不可为笼中雀鸟!请大王三思!”
“寡人反复思虑过许久。”嬴政说,“结论便是如今这样。”
蒙恬此刻语气略有些急迫,“大王为何要如此对他?”
“‘如、此’?”嬴政将那个词咬在齿间,一字一顿重复一遍。殿里安静了片刻,嬴政继续道,“既然蒙将军如此问,那寡人如何答都像是以权压人的狡辩。这话你自去问他吧,恐怕他说了你才信……这一年来你们的情分也不浅,有什么想说的,都给他说了吧——话题到此为止。把今日军务呈上来。”
蒙恬呼吸乱了一瞬,又稳稳压住。他按部就班将前线战报禀了,嬴政又问了其他军务,军中并无要事。
禀完,蒙恬告退,临出门时,忽然抬头问,“今日大王通传末将迟半个时辰再来汇报,是刻意还是碰巧?”
殿中烛火明亮摇曳,年轻将军向上望去的目光敏锐直白,然而玄衣君王恰好坐在烛台玄鸟铜饰的背处,脸上神色在深邃阴影里朦胧不清。
只听他轻轻笑了一声,道,“这话就别与他说了……去吧。”
.
.
蒙恬进温纯殿时,秦翎正在屏风前来回踱步,十分焦虑不安,见蒙恬进来,赶紧装作若无其事,把宫人都支下去,亲自为蒙恬倒了茶。
“恬哥,”秦翎小心翼翼选了个最亲近的称呼,“方才的事,我原本想和你说来着……”
蒙恬深吸一口气,说,“你不必说,我来问你。”
他此刻身着盔甲,不像曾经那个温和郎中令,多了些冷硬凛冽,让秦翎有些惶惶然。
“你与王上,是何时相遇的?”第一个问题抛出。
“大约一年前,蕲年宫叛乱时。”秦翎答。月湖之事太过离奇,不能外说。
“什么时候开始……的?”语速缓下来,皱眉跳过了那个词。
“去年腊月。”秦翎猜那个词可能是“宠幸”之类。
蒙恬长长叹了口气,道,“糊涂啊!”单手捂住脸,不肯再看秦翎。
秦翎只觉得心都要碎了——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娈宠和忠臣,从来不是一路人。是他把嬴政引上歪路,有哪个忠臣能眼睁睁看着君主堕落下去?无非是看在从前情分,能留些脸面,不当面说无耻下贱罢了。
短暂又漫长的死寂过后,蒙恬坐直身体,盯着秦翎道,“我有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秦翎咬住舌尖,僵硬点头。
他设想了很多,他的不明来历,他的入秦动机,他的出身,他的家族,他的能力……
“翎弟,”蒙恬轻轻将手搭在了秦翎肩膀,放软声音问,“这事,你是愿意的吗?”
秦翎完全愣住,呆呆看他。
蒙恬将秦翎的沉默当成了否认。他脸色一沉,目光像是结了冰,语气干硬,“你若不愿,我就安排人偷偷送你离开。就算王上怪罪,蒙家也担得起。”
秦翎终于反应过来,急得去抓蒙恬手臂,连连说,“不是!不是不是!我是愿意——”说到这里,羞红了脸,声音逐渐小下去,“……愿意的。”
怕蒙恬不信,补充说,“以我的武艺,谁还能强迫我不成。”
“小傻子,说你什么好。”蒙恬被他逗笑,“这世上,强迫人的可不止武力。忠义,名誉,家族,亲友,情分,血缘,权力,财富——样样都是能用来逼人就范的筹码。像你这般重情重义的人,最是容易身不由己。”
“恬哥。”秦翎轻声唤他,“多谢你的关心。我与王上,是两情相悦。”
蒙恬反手握住他的手,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半晌,垂了眼,也不说信不信,道,“不论何时,蒙家都是你的后盾。”
秦翎只觉满心滚烫。这就是蒙恬啊——是北疆的万里长城,是大秦的中流砥柱,是他愿意用一切去逆天改命改一个完满结局的大秦帝国蒙恬将军——也是他的挚友啊。
曾经雨夜拢住他的披风,切磋时碰撞的剑与枪,树下温柔拂去的雪花,雪白的狐裘,始终陪伴着的,温和却又可靠的力量。
苍山负雪,辽远静默。
再开口时,秦翎几乎带了哽咽,“你不介意我的来历不明?”
蒙恬无奈一笑,“你初到咸阳宫时,你的身份还是我给你伪造的。”
秦翎咬住嘴唇,伸手使劲抹过眼尾。
“我不知你的真实来历。”蒙恬说,“但是啊,有时候,你的责任和思虑,瞧着竟比我们这些多年的秦国旧臣还要沉重些。”
秦翎愕然不解看他。
蒙恬却转了话头,笑说,“你有几分心机,还想瞒我。我从前好歹也是郎中令,各宫里动静大抵都是知道的。纵然王上下令禁传,我亲眼看到的那些,也能猜出几分端倪。之前不敢确定,是总想着你与王上都是极度理智的人,怎会……不过,这些你们作为当事者,想的自然是比旁人周全,我也不必置喙。”
秦翎羞赧,讷讷说,“偏你聪明,信哥做郎中令时,就没发现。”
蒙恬大笑出声,“今日撞见的若是李信,只怕他还能傻不拉几进来坐你旁边讨酒喝!”
秦翎又羞又气,用力把他盔甲拍的哐哐响,“好哇!我要去给信哥告状!”
蒙恬止住笑,正色问,“那你打算告诉其他人吗?”
虽然是概指,但秦翎知道他说的是谁——王翦李信王贲几个——蒙小毅因为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的原因惨遭排除。
秦翎点头,“等魏国之后吧,现在怎么好拿这种事去给王贲将军添麻烦。王翦将军还在秦地,李信远在北疆,等见面再说不迟。”
蒙恬应了。他自是不会外传什么,一切只看秦翎的意愿。
秦翎将他一直送出宫门,才返身回去。
蒙恬回头看着安邑魏王宫。虽然不如咸阳宫宏伟华丽,但夜色中宫阙飞檐斗拱沉沉压下来,遮住了星月微光,阴影仿佛真的有千钧之重。
他无声叹息,又出神片刻,才扬鞭打马,向着城外军营驰去。
蒙恬:糊涂啊!
伞伞:呜呜对不起。
政哥:你别呜呜,他在骂我。
.
今年超大更新来啦!一万字!夸我!
下一章预告!战场上单挑敌将的白衣美人!~~从天而降!!~~“你见过大海吗?”~~在坠落之前,他看到的最后一眼,是碧蓝如海的天空——
敬请期待!
多多留言啦谢谢!超喜欢看大家读后感的!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elia 500瓶;墨殇 69瓶;琅华 68瓶;三分闲鱼 67瓶;一曲轻阑 50瓶;看到我请叫我去学数学 36瓶;fan 30瓶;子妙 22瓶;墨笔、受害人咩某 20瓶;藕粉桂花糖糕 11瓶;朱荷、清晨&影子、云木、-白衣胜雪、叶落不知秋、影舞、叶梓樗 10瓶;晨、本相宗师 5瓶;气纯火锅烧烤都好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4章 苍山负雪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