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马车内,燥热不堪。
沈沉钟面有倦色,合眸而坐。
他在路上奔波辗转,回京后又在行刺案件中连轴转,想必十分疲惫。温昭阳保持着安静,尽量不打扰他休息。车里实在闷热得不行,才悄声拉开半扇车帘,迎着微风,呼了一口气。
“廖明崖调去鹿山书院了。”沈沉钟突然道。
温昭阳擦汗的手顿住:“你怎么会知道?”
“猜的。”沈沉钟睁开双眼,冷玉般的面容上是波澜不惊的平静:“他在南海立了一功,按规定要去进修加封。能让楚世子稍口信,又与你有关的,也只有他了。”
温昭阳点点头:“我请楚将军想办法尽快将他调去北境。他在鹿山书院,我总觉得很危险。”
“你想得没错。”沈沉钟沉声道:“言若海此人,心机深沉,你们的怀疑不是空穴来风。这次在南境我还发现了一个信息,想必你和廖明崖都没有留意过。”
“什么?”温昭阳不安道。
“言若海家世平平,能将他供至科举榜眼,已经耗空家中积蓄,中榜后,他又在翰林院那个清苦之地呆了四年,再就是拒绝入六部,选择去淘金城守土固边。他没有这个财力买一枚狗头金扯谎。”
温昭阳点点头:“也是因为这一点,我心中一度也产生怀疑,或许这一些都是巧合……”
“不是巧合。”沈沉钟看着她:“你们忘记了一个人。言静珠。”
“世人都传,太子是在鹿山书院访学之时,与书院的讲经长老之女一见钟情,一位是高不可攀的储君,一位是书香门户的清秀佳人,婚事传出,一时成为佳话。但就我所见的太子,他不是这么为爱冲动的人。他娶言静珠,绝对不是单纯为了爱情。于是我去查了言静珠那个难产早逝的母亲。”
“她的母亲……”温昭阳恍惚了一瞬。她和廖明崖确实没有往此处想过,毕竟这个女人在生下言静珠后就撒手人寰,她死后,言若海才拒绝了六部招揽,孤身去了淘金城修筑助农渠,助农渠挖了五年,狗头金方才现世。
“不怪你们没想到此处,实在是时间线拉得过长,这个女人似乎与这些都没有任何关系。我之所以留意到她,是在南境查抄盐商刘家时,在刘家族谱中见到了这个名字。”
沈沉钟在锦州查到温昭阳的相关信息后,他也曾专门查阅了关于言若海这个人的相关信息,他的夫人,刘如烟,产女后血崩而亡。因刘如烟的名字和言若海连在一起,颇为上口。沈沉钟无意间便记住了这个平凡的女人的名字。
却意外在南境盐商刘家厚厚的族谱中,扫到了这三个字。其下另有一串小字,记载其于永立二十七年嫁于翰林院编修言若海。
“刘家。原来她是盐商的后代。”温昭阳道:“那狗头金的来历估计也跟这个刘家脱不开关系了。”
“她虽然只是偏房庶女,但是确实是言若海和刘家之间连起来的一座桥梁。而且,我在查抄刘家期间,发现有大笔不明的账目查不到实处,因海上战事紧迫,只能先处理了刘家,留下了几名家丁暗中审问,他们只知道这些东西是被送去了京城,至于是送给了谁,他们也不知道了。”
“太子。”温昭阳笑了一声:“想必太子收了刘家这么多金银,才支持他们侵占百姓土地,刘家为了名头好看,又勾结了海上的倭寇……”
一环又一环的作恶。
温昭阳看向沈沉钟:“怪不得你如此干脆地倒向三皇子,这样的太子,实在不堪为大夏国君。”
沈沉钟点头,伸手覆到温昭阳的手上:“虽然你一直不想我插手相帮,但是娘子,我只想让你知道,现在我们是同一阵营。我们两个所谋之事,都会相互成全。所以你不要和楚景晟怀着一个小秘密一般,譬如方才,他只用了一个口信,便将你纵马带走。我心里实则很不愉快。”
“对不起。”温昭阳内疚道:“我不是有意避开你。”
“我知道你来京记挂的唯有此事。娘子,我会支持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只是下次,不要再丢开我。”沈沉钟温热的手搭在温昭阳的肩上,神色郑重且恳诚。
温昭阳内疚得抬不起头,沈沉钟为她如此尽心竭力,自己又能带给他什么呢,目前似乎毫无用处。
马车缓缓停在沈府门前。沈沉钟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多想,咱们回家就好。”
温昭阳点点头。两人下车,走过府门时,府中院门打开,孙嬷嬷正从前院闻风而来。
孙嬷嬷又回来了?温昭阳看了看沈沉钟,他似乎并不意外。
孙嬷嬷急步行至,笑道:“沈大人,我们小姐来了,正在后院陪老夫人说话呢!”
沈沉钟这才露出意外的神色。
早上散朝后,陈大人特意留下与他说话,沈沉钟便明白了陈家的意思,只是没想到陈明月会亲身而至,此刻他全身的注意力都转向了一旁的温昭阳。
她会不会生气?
会不会失落?
会不会……不理他?
温昭阳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两步。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后退,身体已经先行做出了决定。
沈沉钟心中一沉。
“沈大人?”孙嬷嬷笑着催促。沈沉钟笑道:“嬷嬷先行,我这就来。”
“嗳,那我先去告诉小姐,大人回来了。”
孙嬷嬷笑着道,余光瞥了一眼温昭阳,磨磨蹭蹭地离开了。
沈沉钟转身道:“娘子,你离我这么远做什么?跟我一起。”
烈日下,温昭阳摇了摇头:“我有些不舒服,可能是中暑了,你替我给婆母和陈小姐致个歉,我先回房歇息。”
言罢,她一个人走向侧边的竹林小道,沈沉钟的目光如锥子般扎在她的后背上,灼热且牢固。温昭阳怕他追来,加快了速度,几个转弯消失在簇簇竹叶深处。
沈沉钟犹豫了一瞬追不追过去,只是刹那间的犹疑,她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一个念头突然从脑海升起。
她……是在吃醋吗?
沈沉钟嘴角牵起,看着温昭阳离去的小道,突然不想打破这个有些甜蜜的猜想。他抬起脚步,沿着前院的正路,往后院而去。经过人潮沸腾,热火朝天的中院,陈府的侍女们已经在移栽陈明月钟爱的各色花草。院中群花争艳,五色芳菲。
踏入后院正屋前,他看了一眼僻静的西厢房,半开的窗户边,一片巨大的芭蕉叶遮挡了所有可以窥探的空间。
他的脚步终于踏入正屋。
容貌昳丽的女子正坐在床边,拆去了护甲,葱白的手指捻着一根竹签,将一块块西瓜喂到沈母嘴边。见到他来,女子双眼一亮,那眼中彷佛只有他了,前行两步,轻巧优美地行了见面礼:“明月见过沈大人。”
“陈小姐。”沈沉钟点点头,示意她起身。
沈母笑道:“明月,在自己家里就别叫大人了,叫沉钟吧,亲切些。”
沈明月看了一眼沈母,害羞道:“您就别打趣我了。”言罢又希冀地抬起头问沈沉钟:“可以吗?”
沈沉钟道:“姑娘喜欢便好。”
“好,沉钟。”陈明月唤出了这个名字。小心翼翼地,仿若手捧珍宝。
沈母笑眯了眼,昨晚还以为这门极好的婚事要丢了,她心痛得彻夜没睡。没想到今儿一早,孙嬷嬷又带着众人回来了,说是回去挖掘了一些小姐珍爱的花草,移栽到中院中。午饭后,陈明月也来了。沈母便知道,这婚事又稳了。
她有些疲惫道:“沉钟啊,我有些累,想躺着休息,你带着明月去花园凉亭坐一会吧。”
沈沉钟应下,引着陈明月穿越东厢房后的月门,一路往花园而去。陈明月想了想,对着侍女道:“你们留在此处,不用跟来。”
四名一等大侍女笑着应是,守在月门处,背对着花园,目光正好落在远处那间静悄悄的西厢房。
“也不知道那位是什么模样?”丫鬟汾花好奇道。
芙柳抿着嘴道:“乡野之地能有什么稀奇的美人,想必中人之姿,才不敢来见我们姑娘。”
此刻“中人之姿”的温昭阳刚擦洗过,将自己摔在床榻凉席上,七月微风从窗间袭来,她拥着一张薄被,已深深睡去。跑了大半日,身心受损,她急需睡眠养精蓄锐,如果没有意外,明日陈夫人寿宴,她便能见到那位言侧妃了。
花园凉亭下,一圈清浅的水潭环绕着凉亭,水中荷花盛放,橘色的游鱼在荷叶间穿梭。早有侍女备好了茶水点心。沈沉钟沏上一杯温茶,推给陈明月:“陈小姐请。”
陈明月握着茶杯,脸上漫出一丝愁容:“沈大人,婚前本不该过府相见,不过我实在牵挂婆母伤势,所以冒昧前来,还望大人不要笑我。”
“不会。”沈沉钟道:“沈小姐日夜辛劳照顾家母,沉钟还未报答,怎会轻笑小姐?”
“这些都是应该的。沉钟……”她突然改口唤了名字,有些为难道:“其实有件事,我有些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脸色有些苍白,目光闪躲着,精致的容妆下,隐约可以看见眼底淡淡的青黛色。沈沉钟放下茶杯,温声道:“小姐有何事困扰?沈某定当尽力。”
陈明月犹豫半天,低垂着头,还是忍不住哽咽出声:“是太子,他一直纠缠于我,起先还尊着父亲,对我颇为守礼,自从圣上给我们赐婚后,他便连连写信来,催促我主动退婚,我不愿意。”陈明月擦了擦泪,从袖口掏出一叠信笺,递给沈沉钟:“昨日他又命人送来一封信,要求我明日寿宴去后园假山处与他碰面,还说你与父亲政见不合,不会娶我了。我告诉了父亲,父亲气得将那信烧了,和我说不用理他,让我安心备嫁。”
“沈沉钟,你会娶我吗?”陈明月鼓足勇气,目光盈盈地看向他。
她喜欢他,非常非常喜欢。但是爹爹一把年纪还在为她和几个哥哥殚精竭力,她不能容忍自己贪图享受这份安乐。她也想为爹爹,为家族,尽自己的一份力。只要沈沉钟说愿意,她与陈家会为他赴汤蹈火。但如果他心系发妻,想方设法地想要取缔婚事,那她可能会选择太子。用自己的力量去拼一拼那个众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宝座。
沈沉钟明白了她的意思。如果他此刻拒绝,陈明月必然会嫁给太子,那么陈崔二族会毫无留恋地倒向太子。陈悟道为首的一脉文臣会与楚国公府为首的军方产生巨大分歧,甚至拖累军事,影响边境安危。
纵观太子品行,确实不宜再做储君,三皇子最终或许会取得胜利,但是很多人会在这场党争中丢掉性命。比如军中将士,边境局面,比如在会考中钦点他一甲第一名的陈悟道。
转瞬之间,沈沉钟想了很多很多。
亭边潭水折射着午后的阳光,照在他清透果决的眼眸之中。沈沉钟闭了闭眼,站起身,背对着陈明月问:“你想嫁给太子吗?”
“我不想!”陈明月激烈地站了起来,孤注一掷道:“我喜欢你,沈沉钟,我只喜欢你!”
“好。”沈沉钟转过身,看着泪眼朦胧的女子,果断道:“沈某定不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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