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接风宴,实际算上庄子里面一些知情的,再加上这次陪同的人,满打满算凑了还不到一桌。
虽说庄子是盛家的,但目前做主的管事就宋韶华,因此她只好交代了几句就匆匆赶去前院招待。陆昭这边收拾得差不多了,由方才来为她梳妆的两个婆子引着出了院门。
盛姝此行带的人不多,除了护佑她来的亲卫,只有一个照顾日常起居的贴身侍女,以及一名叫萧舒云的女医,但今日未在席间。一张可以容纳十人的桌子,现下坐了堪堪不到六人,实在显得寂寥。
宋韶华经常回盛家复命,所以同盛姝熟识,对方见她也会尊称一声宋姨,她此时只好托大,拿出长辈的态度维持着场面。
倒是许多佃农听闻京都广陵身负盛名的盛小将军来了庄子,因此一个二个时不时借故从院门错落,誓要一睹风采。
宋韶华使了个眼色,门房锁了院门,一时间院子除了这一桌席面空旷了不少。
一顿饭在座的人都是食不知味,眼见盛姝筷子搁置,终于见人领了陆昭过来。
可她甫一出现在众人视线内,那副与形容明显不相衬的浓妆艳抹的样子,顿时让在座的人微微吃惊。饶是早有预料,宋韶华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若非必要,她怎忍心看陆昭这样出丑。顿时不着痕迹地看了眼盛姝,见其面不改色,才稍稍松了口气。
“陆姑娘快过来。”宋韶华忍下想拿帕子给陆昭净面的冲动,硬着头皮开口,“快见过大姑娘。”
席面上的人只有宋韶华以及一位在庄子里面负责佃农田契账册的是陆昭认识的,剩余的三人想来就是这次盛家来的人。
可偏偏陆昭只一眼就在三人中准确就找出了盛姝。
一是因为她的面容确实如传闻也如书中所形容的那般清隽美丽,二是因为她坐在轮椅上,脸色极差,憔悴苍白。一身月白色的服饰压得形容惨惨。
她还未来得及行礼,盛姝突然开口,“陆姑娘一切可好?”
在座的人略微诧异,目光不约而同在两人之间打探。
莫说别人,作为当事人之一的陆昭自己都奇怪,怎么盛姝这话说得她们颇有交情?
陆昭目光流转,不知道作何反应。宋韶华开口解围,“夜间风大,大姑娘既然吃好了,不如撤了席面,咱们回厅再说吧。”
盛姝只微微抬手,“陆姑娘还未用晚膳,不急这些,先坐下吧。”
陆昭绞了绞手里的帕子,因为席面坐不满,盛姝又坐在轮椅上,因此她左右之间空了位置,也就是无论陆昭坐在那边,都避免不了挨着盛姝。她只得挑了个离盛姝较远的位置坐下。
底下人立刻备上碗盏,觉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陆昭颇为不自在,只好埋头吃饭。她不敢伸了筷子去夹远处的,只顾着眼前的一盘白灼菜心。突然眼前光景变换,她那盘白灼菜心被人端走,转而落下一盘五味酪鸭。
陆昭抬头看去,正撞进一双温柔悯人的眼睛。
盛姝轻声,“尝尝这个,还不错。”
陆昭连忙低头,诺诺地应声,“哦、好。”
其实陆昭胃口向来都是不错的,但她知道晚饭要吃少的道理,通常都是只吃两碗,今日吃完一碗却不敢再添了。
她放好筷子,宋韶华瞅着时机说是备好了茶点,招呼大家移步正厅喝茶。
却不想盛姝开口,“我初来乍到对于庄子不熟,不如让陆姑娘带我随意转转吧?”
才刚刚站起身的陆昭险些被椅子腿绊得一趔趄,她求救似的目光看向宋韶华,宋韶华只当是陆昭此前从未同外人有过接触所以不适应。
但这一眼落在盛姝眼里倒是显得别有深意。
宋韶华说道,“天色已晚,不如明日我亲自带大姑娘你走走。再说庄子里许多石梯,大姑娘现下坐着轮椅不太方便,等明日我差几个人修整一下,好叫大姑娘你行动方便。”
“无碍。”盛姝才说完,下一瞬,她从轮椅上缓缓站起身,“宋姨不必如此麻烦,我只走一走。”
盛姝坐轮椅只是单纯图个方便,并不是因为腿脚不好。她如今身子骨不宜长期行动,气血两亏,常常感到疲累。
宋韶华眉头微微地皱了皱,她多少知晓盛姝的脾性,她是有点执拗在身上的。话说到这份上,她要是再驳斥,恐怕就不讨好了。
思及此,宋韶华抬手招了两名侍女,让其拎着灯好生照料着。陆昭无法,只得跟在盛姝身后。
春叶在一旁只觉得气氛尴尬,想跟上去又发现没有她的位置,不由得跺了跺脚。
两人绕过长廊,还未下石阶,盛姝扭头看了看身后的陆昭。陆昭不明所以。
盛姝似乎想到了好笑的事情,勾了勾唇,“本意是让陆姑娘领我走走的,倒是成了我走在前面引路了。”
陆昭闻言只觉羞赧。
正恰好这庭院间有个小亭子,里面放着棋盘,陆昭提议,“大姑娘可要去坐坐?”
“你会下棋?”
陆昭抿唇,五子棋算吗?虽是架空,但好像据她的看书经验来说,都是盛行围棋,总之她没见过哪家主角下五子棋的,虽然五子棋历史挺悠久的。当然,她也没看多少书,不能以偏概全。
盛姝也不追问,走过去坐下。
陆昭只好跟着坐下。
盛姝,“你们退下吧,我同陆姑娘说几句话。”
两名侍女闻言将灯盏置于亭檐,退到远处不打扰的位置静候。
陆昭摸不准盛姝是什么意思,她坐在盛姝的对面垂着头,不敢看人。本质上陆昭是个不善交际的人,她是那种去买鸭脖子说只要十五,结果营业员称了三十,她也只会默默付账,然后回家抱着枕头捶。她和庄子上的人说得上话,那是因为时日久了,她的生活中也只有这些人,自然大胆了许多。
但面对不熟识的,甚至对于知晓真相的陆昭而言身份很敏感的人,陆昭自然会觉得不自在甚至是窘迫。
盛姝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打量了片刻才开口询问,“不闷吗?”
脸上涂那么多厚厚的脂粉,和脖子都好似不是一个颜色了。
陆昭想了个说辞,温温弱弱地说,“宋管事说是见贵客,所以我就好生打扮了一下,想着这样也是待客之道。”
说完陆昭头埋得更低了。
“你自己打扮的?”
“是。”陆昭撒谎,她要是说了是庄子上的婆子,不免有古怪。
盛姝低低笑了一声,伴着夜风钻进陆昭耳廓,鬼使神差地,她抬头看过去。只见盛姝一张苍白脸孔在两盏羸弱灯火下更显容色,明明那么脆弱的人,偏生有种屹然自若的气度。
大概跟她是个将军有关,上过战场历经厮杀的人,总归是要从容许多。
许是意识到自己愣神看了盛姝许久,陆昭解释说,“我不常化,只觉得什么都往脸上抹一点就好,也来得匆忙,没细细看过。或许是手艺太粗糙了。”
盛姝眉头轻轻抬了一下。
陆昭更感焦灼,没话找话,“大姑娘还坐吗?”
盛姝愣了下,笑意不减,“陆姑娘困了?”
陆昭连忙摆手,“不,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大姑娘你……”她话头止住。
她本想说盛姝身子不好夜间不宜在外久坐,又陡然反应过来,如果不是盛家找了盛姝顶替,恐怕现在不好的人就要成了她了。
是了,她才是盛家真正的女儿,当年因为武帝的一纸婚约,盛慈理找了个孤女代替她成了盛家长女,而将真正的盛家女,也即陆昭送到远在雁门的庄子照料。想到这些,她只觉得,如果她从来都是一个旁观者还好,火烧不到自己身上是不觉得痛的。
陆昭的共情力向来不弱,现在她成了局内的人,她更觉得心梗。
她想起春叶说的盛姝才情斐然,威名赫赫……这么厉害的人,却顶着她不顺的路途前行。
明明她莫名来到这个书中的世界也称得上受害人,可偏偏此时的陆昭却想起了还未来到这个世界时,她小时候曾在小区路口见到的一个卖鸡蛋的阿婆,佝偻着背脊,有时候早上去读书,放学了对方依旧还在那个位置,竹篓里面的鸡蛋不见减少多少。
每每如此,她每天都会剩下几块零花钱买几个鸡蛋。
从前她同情别人,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地方帮上一点儿忙,可现在,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同情眼前的这个人呢?明明这人的苦难都是因她这具身体的主人造成的。
盛姝没有忽略陆昭垂下视线之际眼中消散不去的同情,她端正放在腿上的手借由袖口的掩映不觉握紧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她佯装不察,只看向远方浓重如墨的夜色,“天色确实黑了,不见什么景色了。”
“诶?”陆昭从亭子的一方檐下仰头看天,“有星子。”
盛姝瞧着对方澄澈的眼睛,顺着陆昭的目光看去,点头,“有星子。”
“啊?你干嘛学我说话?”
盛姝被她的质问惹得怔了一下,不觉失笑,“那便是我错了。”
这下轮到陆昭愣了。
没见过面时,陆昭时常幻想这位与她交换人生的女子会是何种性子,她年少成名,又骁勇善战,会不会是个暴脾气?后来因中毒缠绵病榻,又会不会被病情折磨得阴郁沉沉。
可等这人真正出现在自己面前后陆昭才发现自己的猜测都错得挺离谱的。盛姝是她来到这个世界见过长得最好看的女子,程叶娆总夸她好看,可陆昭觉得盛姝才是顶顶好看的人。
就连笑起来都是那样的温柔,如雾归山的清风一般。
片刻后,盛姝主动开口问,“陆姑娘还坐吗?”
陆昭摇头。
“那回去吧。”
陆昭才提了灯,方才退走的两名侍女瞧见动静走了过来。
陆昭依旧跟在盛姝的身后,眼见到了盛姝也即陆昭从前的院子,陆昭在院门外止住脚步,“大姑娘好好歇息。”
“明天见我陆姑娘还打扮吗?”
被这么猝不及防的一句弄得陆昭有些手足无措,她没想过还能见盛姝的。
见她面色为难,盛姝又说,“你们送陆姑娘回去吧。”说完,她转身进了屋子。
陆昭瞧着紧闭的房门发怔,她该如何呢?
既定的命运轨道上,她们本来就应是两条永远不该交汇的平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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