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的身体在一天天好转,慢慢便可下床走动,或去园子里转转。起初战紘亦每日去看她,但安宁或是在休憩,或是不甚言语,只淡淡地听着他说话,不回应也不反驳,亦再未称他为父亲,只又像此前一样称他陛下。战紘有时气郁声音大些,或偶尔质问安宁为何还要与自己怄气,但安宁均是淡淡地默然置之,或是跪下请罪,战紘又担心其身体,只能压着怒火,弃之不提。后来战紘亦不常去,只派杨震两三日去兴和宫探望公主,再转述于他。除了喝药睡下之外,安宁未再如以前般拒绝杨震探访,只是均在堂前迎见,亦从不多说,杨震亦多问询于太医和宫人公主的起居饮食,病症药物,待公主入堂后也只问候几句便退。待安宁大好后,如儿便经常来陪安宁,宫人们逐渐知道,在整个宫中能让安宁公主多说几句话,甚至开心笑起来的,只有小太子殿下。如儿每次来,安宁都陪着他读书作画,为他讲书上的故事,讲以前在奏折上看过的朝中的趣事,陪他玩蚂蚱,斗蛐蛐,追蝴蝶,放风筝,若安宁累了,就看着如儿在身边玩儿,眼里满是笑意。当然,还有能让安宁笑出来的一件事,便是在寒冬腊月的某一天,她再三和李太医确认自己终于不用吃药后,突然冲到这个满面白须的老爷爷面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吓得李太医连连后退,众人却都憋不住地笑。在那以后,兴和宫像是终于恢复了此前的平静,公主未再寻死觅活,宫人们也不再胆战心惊,只是与此前不同的是,公主再未去过陛下书房,只是隔几日去殿里问安,陛下也再未来过兴和宫,只是派杨震隔几日来问候。如儿有了自己的殿宇后,安宁便也隔几日去看望,除此之外,公主只是在自己的书房看书,书房里的书看完,或着人去藏书阁找书来看,或着人将朝事的记录和大臣们奏章的副本找来看,在书房看倦了,便去兴和宫里的园子走走,去池边看看,却也未再练过箭,武过鞭。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着,转眼便到了来年草长莺飞的季节,这一年,安宁公主已然十七岁了。
一日,战紘微服出宫,先如往常一样去各个街道,商铺,书院,茶楼转了一圈,问问货物的市价,听听茶楼里的戏文,又和书院的几个书生谈论他们眼中的朝廷。诸事毕后,随行的杨震正要按惯例嘱车驾回宫,战紘又命再去一个地方。不至一刻,车驾便停在一处庭院前。庭院外守门的人见到车驾,便立刻趋步上前施礼。杨震看出守门是宫中的内臣,却着常人服饰。
“叫付生来见。”
“是。”
其中一人迅速去通传,另一人引着战紘走向庭院,门打开后,只见一处玄关,上面雕刻着只有皇室才可使用的龙图,极为精致,走过玄关方见院内雕梁画栋,林木错落,花草清新,处处别致。杨震正环顾着这庭院的四周,只见内务总事付生趋步至此,俯身施礼道:
“奴才叩见陛下。”
“修得如何了?”
“回陛下,外院均已修缮完毕,只有些屋舍里的布置陈设还未完成。”
“再需要多久?”
“回陛下,至多半月有余即可彻底竣工。”
“起来吧,带朕看看。”
“是。”
杨震随战紘走向院内各处,此庭院虽在门外看着平平无奇,但内有丘壑,除院外景致精致,各个屋舍里的布置也相当精巧,明堂,书房,寝殿,甚至是沐浴之处均设置得极其华丽大气,甚至比宫中的房舍富丽得多。大兴初建,战紘修建皇宫时便下令一切从简,不可主张奢华之风,因此宫中各殿的陈设均有定度,万不可铺张。但此处行宫却极尽华丽,且楼宇众多,空间极大,战紘一行人逛了半个时辰,加上付生每处的简略介绍,竟也只走了一半不到。看了时辰不早,战紘叮嘱付生务必细致修缮,便启程回宫了。
战紘回至寝殿,进了些晚膳后,命众人出去,独留了正要轮值休息的杨震上前说话。
“杨震,你今年正二十岁了吧。”
“回陛下,臣于上月刚满二十。”
“年满二十还未成家,在我大兴的青年俊杰中也是少数了。”
“臣,未曾想过。”
“哦?怎地未曾想过,修身齐家,成人之伦,这是大事。”
“臣——”
杨震不知如何应答,也只是支支吾吾,他确实从未想过成家之事,母亲虽然一直催着,自己却总是以公事推诿。
“朕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战紘看着立于身前之人的眼睛,像是要将杨震看穿一样。
“臣不敢欺瞒陛下!”
“你告诉朕,你心里有安宁吗?”
杨震听到陛下之言,定定地楞在原处,好像一切静止了一样。杨震恍然记得,同样的问题,姑母曾在几年前问过他,当时他也是楞在那里,有种心底的秘密被揭穿一样的惊诧与羞怯。然而现在问这个问题的竟是陛下,陛下是与姑母一样,看出了他心底里最隐秘的心思吗?可自己又如何有资格将公主藏在心里?他要如何回答陛下,回应自己的心呢?杨震楞了好久,不自觉地抬首看了陛下,只见陛下一直在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那种眼神,有着一头雄狮在保护自己孩子时的敏锐与警惕。杨震抬首见此,瞬间跪于地上,伏首答道:
“臣罪该万死。”
“哦?你有何罪?”
“臣少时随公主伴读,深感公主是天下最好的女孩,但臣却犯了大罪,害得公主坠马,几尽殒命,臣深知罪不容诛,然而陛下宽仁至此,并未有丝毫责罚。父亲临终前,亦告知主母是因父亲过失才难产逝世,而臣又害得公主重伤,杨家愧对陛下公主,遂命臣此生定要忠心侍主,以赎己罪,以报陛下公主之恩。臣敬畏公主,誓死守卫公主安全,绝不敢再逾越半分。”
“朕说过,此前的事,朕不想再提,你们也不必再提。朕知道,你和安宁,是一起长大的情义,没有什么逾越,你不必紧张。朕想知道,若朕将安宁赐婚于你,你可能爱她敬她,全力护她?”
杨震听到赐婚二字,脑中一片空白,陛下是说要将安宁赐婚于自己吗?
“臣——从未想过——”
“朕只问你是否真心愿意娶安宁为妻?”
“臣愿意!”他不只是从未想过,而是从未敢想过,甚至在梦里,也从未敢想过自己会和安宁成为夫妻,他只想在心底守望安宁一辈子,可现在,他是真的有机会守护她一生了吗?他怎会不愿意?他如何会不愿意?
“若朕撤了你禁卫统领之职,你还愿意吗?”
“臣愿意!”
“你愿意,可朕不舍得,你是得力的将才。朕再问你,若朕既让你成将,又让你为驸马,待到战争来时,你是会去战场奋勇杀敌,马革裹尸,还是会在家守护妻子,保其周全?”战紘将无解的难题抛给了这个年轻人,这个问题,他自己也回答不出。
“臣——臣不知道。”
“哈哈哈哈——”战紘突然大笑,可笑中带着极深的苍凉。
“朕希望,你永远不会遇到这样的事,能与安宁平安地过幸福的日子。”
杨震抬首看向战紘,看着这位一直对他有教导宽恕知遇之恩的君父,如今又将他最最珍贵的女儿交给自己,并为他们的将来作着最恳切的祈愿。这样的恩情,即使用尽此生也无以为报。他强忍住眼角的泪,又郑重一拜:
“陛下之恩,臣以死亦不足相报,臣定当忠心竭力,鞠躬尽瘁以报陛下,以生命爱护敬畏公主。然臣有一不情之请,万死以求陛下成全。”
“你有何请?”
“陛下若将公主赐婚于臣,是臣梦中都不敢想的恩赐,臣激动欣喜,陛下能让臣一生守护公主,臣已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幸运最幸福的人。但臣之幸,并非就是公主之幸。公主自幼聪明颖悟,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见解和喜恶,有着最不拘束,最鲜活的热情,臣觉得这是公主最珍贵最宝贵的地方。婚姻之事身系公主一生,因此臣冒死僭越,求陛下能够顾及公主心意,若公主愿意,臣必此生陪伴公主身边,以性命守护,若公主不愿,即使臣死,亦不敢违背公主之心,只愿尽臣之忠,以保卫公主。臣逾越,请陛下重责!”
战紘若有所思地看着杨震,很久都未说话。其实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结,自从那个禁卫之事起,安宁和自己之间便有了一道深深的沟壑,怎样也填不满。即使安宁脱险,向他认错后,却依然对他极尽疏离,他的女儿再未和他说过半句知心的话,再未去过书房陪他批阅奏折,逗他开心,为他锤肩,给他讲她发现的奇奇怪怪的事情。安宁的心愿,他想知道,却也不想知道。他不想再听到安宁是因为仍心系那个已经死了的微不足道的禁卫而疏离自己,或者是她又喜欢上另一个想要利用她伤害她的人,随后再重蹈此前的覆辙。可是他也知道,虽然杨震必会以命守护,忠心无二,但若将其强加于安宁,安宁或许亦不会幸福。他终是拗不过自己的女儿,因为她是自己此生最大的软肋了。
“你没有罪,朕会问她的。回去休息吧,朕也累了。”
“臣谢陛下!”
杨震退到殿外,顾自回了营地,他觉得刚才的一切都是在做梦,一个美好却不真实的梦。他知道安宁不会愿意,她怎么会愿意和一个伤害她又疏离她的人一起度过此生呢?他知道梦醒了,但这样也好,她本就不属于他,他唯一可以作的,就是继续在自己的心里守望她吧。
许久未至兴和宫的陛下突然驾临,让众宫人又如此前般战战兢兢,虽然已过了半年之久,他们仍然记得此前陛下在兴和宫质问公主为何对她的父皇如此淡漠,却在只得到公主请罪的回应后掀了案桌一怒而去的场景。从那以后,陛下再未来过兴和宫,不知此番前来,是否仍会掀起上次的风暴。
“参见陛下。”这是安宁这半年来对战紘说得最多的话。
“起来吧,扶公主坐着,都退下吧。”
“是。”宫人们小心谨慎,徐徐退于门外。
“最近都在看什么书?可有哪些有意思的和朕说说?”
“只随意翻看,书中未见趣事。”
“如儿最近长进不少,有些见解倒得和你以前一般巧妙。”
“如儿聪颖孝悌,勤奋努力,只请陛下勿拘了他的性情,让他自由成长。”
“若他现在过于自由,对大兴的将来并不件好事。”
“ ”
长久的沉默又开始了,但两人好像都已经习惯了一样。
“宁儿,你已及笄两年,很多女子在你的年龄已经当母亲了。”
杨震见安宁不语,继续说道:
“爹爹想为你寻一个爱你疼你的人,爹爹希望你也能有子嗣承欢膝下,享受人伦之乐。”
“但爹爹知道你不喜拘束,爹爹不会再强求,只想听你的意愿,只希望你的日子过得开心些。”
战紘确实放下了所有的原则,他甚至想着,无论安宁再提出些什么,只要她愿意,他都会答应。在这个女儿面前,他只能这样了。
“你选了谁?”安宁漠然的一问,令战紘心里一惊。他原以为女儿会欣喜于自己给了她始终想要的选择,可她却仍是这般淡漠。
“你与杨震一起长大,他护你的心爹爹也一直看在眼里,爹爹知道若赐婚于他,他定会爱你敬你,护你一生。前几日爹爹问他,倒是他的回答让爹爹更加放心,他虽激动欣喜,却说让爹爹顾及你的意愿。”
安宁听完,也只是顿了顿,便依旧淡淡地说:
“若杨震愿意,请陛下尽早定下吧。”
“宁儿,你真的愿意?爹爹就知道,知道你必会好的。宁儿放心,若他以后敢欺你,爹爹必不会饶他。爹爹会一直保护你,不会让任何人伤了你。”
战紘没有想到安宁竟愿意听自己的话,还这般平静地答应了。他只以为女儿又会因此与他大吵起来,甚至想到她会重新提起那个禁卫,但什么都没有,却只有如此平静的回应和接下来相当长的沉默。战紘的欣喜和激动溢于言表,他沉浸在自以为为安宁构画的美好中,却不知在这段沉默过后,等待他的却是一句足以杀了他的话:
“我只是愿意离开你。”
原来平静的话语才最尖利,原来愤怒的极处必归于寂默。战紘坐于原处,内心早已焚化,五识皆已恍惚,却如硬石一般,一动未动。他的女儿终于和他说了她心底的意愿,可她的意愿,却是要离开自己。他一直以来视作珍宝的女儿,曾经说要永远陪着爹爹保护爹爹的女儿,他最爱的人舍命为他留下的女儿,如今只想离开自己。可作为父亲,他又做错了什么?只是一直保护她,不想让任何人伤害她而已。定了一刻,战紘颤颤起身,走到依然坐在原处的安宁身前,狠力挥手,却最终仍不忍打向面前的女儿,全身随着手臂落下而泄了力,缓缓转身,甚至有些步履踉跄地离开了。
安宁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蹬椅上坐了多久,像是比以前在外院坐着等顾心回来的时间还要长。她终于将她长久以来对于父亲的怨恨,不满,失望,愤怒,恐惧通通说了出来,虽然只用了短短的八个字。她的父亲,利用他至上的威严逼死了两个善良的,一直热心帮助他人,勤勉生活的仁义良民,只是因为他们的孩子与自己相互喜欢;她的父亲,以陛下之尊将一个知她懂她爱她救她的人折磨至死,只是因为他禁卫的身份,便污蔑他对自己的爱是勾引,是利用,是贪图;她的父亲,剥夺了她爱的权利,甚至剥夺她选择死亡的权利,他将自己的生命占为己有,甚至将所有人的生命占为己有,只要他想,全然无罪之人也会立即死去,而像自己这样害了三条性命的人却仍然活着。安宁从顾心死之后想了很久,她想着萧家魏家的覆亡,想着奏折上的一个个朋党之案,想着顾家三人的死,想着朝堂记录上那些冠冕堂皇的阿谀之言与尔虞我诈。良久之后,她竟得出了这样的答案,战家和萧家、魏家没什么不同,所谓的禁卫,便是战家的死士,为了维护战家现有的一切必须具备的力量,甚至包括黑骑军,包括此前的战争,都是为了这个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们的不同,只成王败寇而已。而她,也只是恰巧因为出生在战家,因为是父亲最爱之人留给他唯一的女儿,而倍受他的偏爱。也正是因这偏爱,竟让她更加地靠近了罪恶的中心,兴和宫此前的宫人因她不知所踪,或死或伤,顾心的父母,还有顾心本人,皆因她丧失了生命。其实,如果自己不是他的女儿,而是顾心,便也会被他剥夺了生的权利吧。阿姆和杨震的父亲都说母亲是他最深爱的人,但其实他不懂爱,也不懂母亲。母亲是真正懂得爱的人,她即使在丧命之前,都在期盼她的丈夫孩子能够安享宁静,她即使在梦中,都在告诉自己,她替自己找到了爱而开心。是她让自己知道,爱不是占有,不是杀戮,而是超越生死的永恒情感,也正是她让自己守着这份爱活了下来。只要她还活着,顾心就还活着,他们的爱就还活着,所以嫁与不嫁,嫁与谁又有什么不同呢?哦,前者是有不同的,因为嫁人后,她可以离开这个处处是禁锢的地方,离开占她生命为己有的父亲,虽然她的心也早已经离开;而后者便没有不同,因为无论嫁与谁,她的一切爱也都只能给予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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