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守望

直到亲眼看到父亲的棺椁,杨震才彻底明白父亲在狱中和他说的话。父亲所谓简单的事情就是用性命为自己抵罪,而让自己有赎罪的机会。父亲的死让杨震从梦中惊醒,也许从一开始,自己就全错了。他错认了自己的身份。从父亲失职而导致安宁生母的死亡开始,杨家就注定要去赎罪,而自己却去奢求公主明艳的光芒,结果差点害了她的性命,又让父亲为自己犯下的大错承担罪责,姑姑也因此遁入佛家空地。是他的逾越,造成了这一切。如果他紧守臣下的身份,就不会逾矩带安宁骑马,安宁不会伤重昏迷,父亲不会自尽身亡,姑姑更不会为自己耗尽心力。他想去死,但这并不是父亲所期待的,他还有悲痛的母亲要照顾,还有一身的罪孽去赎,他的命从此刻起不再是自己的,而是母亲的,是陛下的,是安宁的。杨震为父亲办理完丧事,即在家中守孝,亦时刻读书练武,以完成父亲遗愿。

安宁也在慢慢恢复,只是留下了时而头疼的毛病。她想见杨震哥哥,可李司仪告诉她杨震父亲去逝,正在家中守孝,不可入宫。自己想出宫去找他,身体却又禁不住。她想吃杨妃做的杏仁酥,可李司仪说杨妃已成为静清居士,参禅礼佛。在她生病期间,除了父皇,就是皇后多来照看。不过皇后依旧清冷,安宁更多还是自己看书解闷。她并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变化,都是因她坠马受伤而起。

调养了一年多,安宁终于可以被太医准许出门走走了,她想去校场射箭,可父皇下严旨不准。她便求父皇让她出宫去看望杨震哥哥,战紘本不答应,可安宁提起杨震父亲逝世,让战紘心里一颤,便准其在太医的陪同下去杨府,严令随侍的人好生照顾。安宁自从受伤后,便再没见过杨震,想他因父亲的事一定很伤心难过,便特意带了好些点心,还做了几个他教她的叠纸准备逗他开心。

终于到了杨府,安宁十分兴奋地下了车,却看见一个消瘦的身影跪在地上。安宁立马去拉他起来,可杨震却退后数步又向她行礼。

“杨震哥哥,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啊。”

“谢公主。”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我给你和伯母带了好多点心,是乳娘做的,特别好吃。”

“谢公主。外面凉,请公主进屋歇息。”

“嗯,好。”

安宁觉得杨震哥哥和自己疏远了很多,但也只当他在守孝期间情绪低落,并未在意。

“杨震哥哥,我知道杨伯伯病逝了,你肯定很伤心,我很早就想来看你,可一直在养病,父皇不准我出门。最近我已经好了,求了父皇很久才准了我来。”

杨震心里正在极度翻腾着,他所压抑的愧疚、自责、伤痛在看到安宁从车上下来的瞬间就喷涌而出。那样一个活泼灵动的人,却因他的过失,卧病一年之久。他不忍心抬头看她的笑靥。如果不是自己,一切都不会发生。

“你看这是什么?”

安宁从怀里拿出她之前在宫中叠好的蝴蝶,这是杨震哥哥之前教她的。

“杨震哥哥,你不要伤心,李司仪说,逝去的人都在天上,他们的家是云朵做的,很美。你看蝴蝶也在天上飞,他们一定比蝴蝶还要自由。李司仪说,我的母亲也在天上,她比蝴蝶还美。杨伯伯也会这样的。”

安宁说着把蝴蝶捧到杨震的手里。杨震的心已经融化了,自从父亲去逝,母亲又卧病不起,杨震始终坚强地照顾着家,打理上下,从未感受过如此的温暖。可他不能放任自己享受这种温暖,他只是一个赎罪的人罢了,他绝不该再跨过主臣的界限。

“谢公主。”杨震双手捧过纸蝶,跪地言谢。

“杨震哥哥,你怎么了?为什么动不动就跪下?我们以前从没这样啊。”

“以前是臣僭越,才酿成大祸。恪守礼数是臣的职责,不该逾矩。”

“你闯什么祸啦?被杨伯母责罚了没?哈哈,原来杨震哥哥也会闯祸。父皇以前总让我不要再闯祸。我还以为全天下只有我会闯祸呐!哈哈哈”安宁见杨震不起身,只好坐在地上。服侍的人见了立马去搀。

“公主,您快起来,地上太凉,您不能直接坐地上啊。”

“这地上哪里凉啊,我坐这挺好的呀。”

“杨公子,您快起身劝劝吧,公主她。”

“请公主上座,臣不跪便是。”

“你还没告诉我你闯什么大祸了,快说来听听。”

“臣 ”

杨震自认所犯之罪罄竹难书,千言难尽,面对如此纯净美好的公主,即使是坦露己过也是对她的污染亵渎。满腹言语却愧于言说,生生止住了。他抬起头默默看了看安宁,眼神极为复杂暗沉,又重重低下头去。她依旧像阳光一样明亮纯真,可自己并不值得被她照亮。

安宁着实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只想着好像触到了杨震哥哥的伤心事,就立马换了话头。

“哎呀不说了不说了,杨震哥哥,杨伯母呢?怎么没见,我一直好想她。”

“公主,臣母卧病在床,不敢过了公主病气。”

“我在生病时,父皇也一直来看我,哪里有什么过病气,恰好父皇让李太医也跟我随行,让李太医给伯母看看吧。”安宁说着就牵着杨震的手向里间走,杨震瞬间向侧面退去,让安宁先行。安宁有些失落。李太医给杨伯母开了个方子,叮嘱了几句。安宁见杨震并没什么再要说的,也就怏怏地回宫去了。吃晚饭时,战紘来兴和殿看安宁。见她心情低落,以为头疼又犯了,便去宣李太医。安宁这才跟战紘说起下午的事情。

“父皇,杨震哥哥好像是生我的气了。”

“怎么了?”

“他不像以前那样和我亲近了,他是怪我没早些去看他吗?”

“不会,他知道安宁生病了,不会怪安宁的。”

“父皇,杨伯母也生病了,好像是很严重的病,我让李太医给她开了方子。以后能让李太医多去看看她吗?”

“好。”

战紘其实很看好杨震的才华,兴国初建,虽暂时无外患,但也需要强有力的军事力量,而将帅则是军队的核心。杨震从小受张恒调教,又肯下苦功,文武兼备,是一个好材料。若不是出了安宁的事,他早将杨震放入军中历练。杨复因此事自尽,战紘心里总有些抵触。此时听安宁说杨母病重,想他孤儿寡母,心中又生不忍。次日便派李太医再去细细问诊,并将杨震召入宫中。

“罪臣叩见陛下。”

“起来吧。”

“罪臣不敢。”

“怎么?”

“罪臣无颜面见陛下。”

“你恨朕吗?你的父亲总归是因朕的家事自尽的。”

“罪臣对陛下和公主只有满心愧疚,父亲是因罪臣而死,罪臣只恨自己当初犯下大祸,差点害了公主。”

“你在家守孝多久了?”

“回陛下,罪臣守孝一年半。”

“若让你去军中做事,你愿意吗?”

“罪臣愿意,罪臣愿万死以报陛下圣恩。”

“朕问过李琳,你母亲的病是气郁而致,应是悲伤过重,才一直未见好。若是好好调养,应无大碍。朕已命李琳五日一复诊,并派专人照顾你的母亲,你可放心。”

“罪臣谢陛下隆恩。”

“你年纪轻轻,不要一口一个罪臣。安宁已好转,你父亲却因此事走了,朕总觉得不舒心。此事朕不想再提,你们也都不要再提。你在军中要好好历练,不要辜负朕的心思,明白吗?”

“臣感念陛下圣恩,必肝脑涂地,以报陛下。臣心里有一事,想请陛下成全。”

“嗯?”

“臣知姑母已是修行之人,臣想见静清居士一面,以报姑母多年的照顾之情。”

自从父亲告知姑母是因眉眼与安宁生母相似而被封妃,杨震对姑母不仅有感恩之心,更有怜悯之情。父亲能从军牢中出来,杨家能有前几年的安定,皆是由于姑母。是自己此次闯下大祸,才至姑母如此。

“侄儿来向姑母请罪!”杨震见昔日杨妃阁中光景已不见,心生凉意,跪于正院中央,无颜面对这一切。

“震儿,你进来吧。”

“姑母,是我害了您,害了父亲,害了杨家。”

“孩子,听我说,这不是你的错,这只是我杨家人的命罢了。”

“姑母,我——”

“你母亲还好吗?”

“自父亲去逝,母亲便一直卧病不起,太医说要细细调养,刚刚陛下又命专人照顾,姑母请放心。”

“陛下召见了你。”

“是,陛下开恩,让我去军中历练。”

“陛下终究是善待杨家的。震儿,你回吧,你是个好孩子,自己该如何做,你都知道。”

“震儿明白。姑母,是震儿让您受苦了。”

“你错了,我并没有受苦,反而享受了这世间最难得的清静。等以后你就明白了。”

“姑母千万保重身体,侄儿不孝,就此告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震儿,你心里有安宁公主,对吗?”

杨震瞬间脑子空白,内心最底层的秘密被揭开,竟是这样的不知所措。

“我——”

“震儿,帝王家的光辉太过强烈,尤其是对杨家的人——人各有命,我不多说什么了,你回吧,照顾好你母亲,各自珍重。”

“是,姑母保重。”

自坠马后,安宁感觉到杨震哥哥对她的疏离日渐增多。得知父皇让他去军中,安宁还偷偷跑去皇营看他,可杨震却并未像此前一样亲近,反而一直冷言相对。安宁终于忍不住自己的委屈,又一次情绪激动地质问杨震为何这样。

“杨震哥哥,你为什么变了,是我哪里做错什么,才让你这么讨厌我吗?”

“公主没有错,臣是公主的臣下,万不敢以兄长相称,还请公主不要再称臣为哥哥了。。”

“可你就是最照顾我,对我好的哥哥啊。”

“——”

“你!你给我起来!”

“臣不敢。”

“为什么?”

“为什么你总是避开我,不理我?你让我明白,我改可以吗?”安宁不明白儿时最好的哥哥为何越来越与她疏远,她曾三番五次的问过杨震,可他只是默然以对,这次亦然。见杨震仍是死死的跪在原地,好像连呼吸都没有的僵硬木桩,安宁渐渐平息了哭泣,她真的累了,不解,困惑,委屈,她厌恶这样的自己,也不喜欢这样的杨震哥哥。安宁倔强地用衣袖抹了眼泪,努力克制情绪,坐在杨震面前凝视着这个曾经对自己百般照顾,曾经无话不说,一起读书练武玩乐的哥哥,现在却如此疏离的人。过了一会,安宁打破了寂然:

“你不再做我的哥哥了,是吗?”

“——”对面跪着的人仍低首不言。

“你说你是我的臣下,是吗?”

“是”

安宁苦笑了下,他终于回答了她,却是她最不想听到的话。

“既是臣下,你必须听从我的命令,是吗?”

“是”

“那我命令你,回答我——你不再做我的哥哥了,是吗?”

“——”

“说话!是还是不是?”

“——是——”

即使安宁已经知道杨震哥哥会回答什么,她还是在抱有最后的一丝期待,期待曾经的一切都没有变,那个自己从小一起玩乐成长的哥哥仍然在,但这个有如蚊蚋声音的是字仍然打破了幻想。安宁想开口反驳杨震,想像以前一样说你就是我的哥哥,却怎么也说不出话,她又默然看了会眼前这个快要将头低埋于地上的人,慢慢站起了身,说了最后一句话,便截然离开了。

“我知道了,你请起吧。”

杨震并没有起身,他起不来。刚才最后一声“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竭力让自己不再颤抖,可他抖得快窒息了。他想抱着安宁说别哭,别伤心,我永远是你的哥哥,我的命都是你的,可他却只跪在地上说了三个是字。他想他从来没有带过安宁骑马,可他却让安宁从马上摔下险些丧命,留有头痛的痼疾。他想他的父亲从来没有失职,可安宁的母亲却因父亲而死。他想他的父亲仍活着,可因为自己父亲已然自尽。他想姨母拥有幸福,可因为自己杨妃已变成居士。他想母亲健康,可因为自己母亲已久居病榻。他想他只能是现在跪在地上的他了,他只能这样赎罪了。

此后杨震全心在军队中,从最底层的士兵一路晋升,仅仅用了五年,便被陛下亲封为禁军统领,成为年仅十八岁的少年将军。杨母的病也渐渐好起来,她为儿子能继承杨复的遗志感到无比欣慰,只盼其能早日成家。可即使媒人早已踏破杨府的门槛,却没有一个能过杨震这一关。杨母无法,也只能不时怨训几句。然而她实不知,杨震的心一直以来都只是在守望大兴国的公主,他不敢靠近,却总不能离开的太阳。此时安宁年方二七,虽还有一年及笄,却已然亭亭玉立,越来越像她的母亲。虽然战紘和皇后已育一子,但对安宁却越发宠溺。安宁很喜欢自己两岁的弟弟如儿,虽然皇后寡淡,但如儿却和自己很亲近,每次安宁抱他,他都会去亲亲安宁的脸,笑盈盈地看着她。安宁因此也总去皇后宫中。有一次在回兴和殿的路上,她偷偷遣散了内侍,换上已带好的衣服混进了校场,结果被军士发现,立刻送她回去。战紘知道后,便让杨震派些得力的禁卫照看安宁。所谓照看,就是为防止她再去些“危险”的地方。杨震优中选优,派了六名青年禁卫,多番叮嘱,命其至兴和殿当值。谁都没曾想到,正是这六人中的一人,毁掉了安宁的半生。

天降即将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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