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自那之后再没有去见杨震。她只是自己读书,自己在兴和宫里练箭,自己想想身边的人和事,李司仪见她总是偶有失神,心里慌张,问她原因,她只是反问李司仪杨震为什么不再是自己的哥哥了。李司仪是安宁生母的婢女,自然知道前世杨父与主君主母的恩怨。司仪叹了叹气,告诉她人总会长大的,等她长大就明白了。安宁虽然不解,也并未多问,她渐渐发现,不是什么问题都能解答,她总会将想不明白的事情留在心里,可能司仪说的对,等以后就会明白了。
安宁读书闲时会去皇后殿中逗逗如儿,再或去战紘的书房,战紘累时便让安宁给他读些文书,又让安宁模仿自己的字迹代笔回应。自此安宁也经常帮战紘代笔,偶然说些对奏折的见解之成熟也会让战紘一惊。后来杨震被封为禁军统领,守卫陛下,安宁虽总是见到,两人也确只限于公主和臣子的关系,再没有多余的问候交流。
安宁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日子虽然安逸舒适,却也平淡如水,直到一名禁卫出现在兴和宫后,她的生活竟悄然改变。
战紘是从战争中走过来的开国皇帝,必然尤重军事防御,他吸取了前代宫禁体系的弊端,重新整改了禁卫制度,提升禁卫机能,禁卫军的地位由此得到很大提升,成为禁卫的素质要求也极为严苛。禁卫必为良民之后,其父母不可为朝中官员以防结党泄密,必有扎实的习武功底,身材壮硕,五官清正,无有妻妾子嗣,认字读书,忠义孝悌之人方能入选。一旦成为禁军即赐羽翎,意指为保护皇室之羽,直属皇帝管辖,是最具战斗防御能力的皇家军队。皇家安排专职招募选拔十五六岁符合条件的青年,历经两三年的考核磨砺,优异者方能在十八岁时当选禁卫拱卫皇室,其间薪资丰厚,家人皆受厚待,直至三十岁卸任,皇家为其安排妻室置办家业,必保此生无忧。禁军待遇优渥社会地位稳固,平民阶层皆心向往之,遂大兴自建国以来平民多有培育子嗣习武读书之心,若科举之路不通亦可走参选禁军之路,一路走通则可家兴人兴。禁卫大多司职于殿前及各职能部门,以确保皇帝的安全和皇命的绝对执行,少数司职于内宫,以确保皇帝亲眷的安全。安宁是战紘心中至宝,吾家有女初长成,安宁越长大,战紘对她的守护就越用心用力,生怕一不小心这朵最无染纯美的花受到任何伤害。前几日安宁混进校场被发现后,又受到了父亲的好大“训斥”,罚了她禁足。安宁禁足一日后父亲派人传喻,安宁只听得传喻之人堂皇言道“既然安宁公主想去校场练武,那么朕就给他找些师父在自己宫里练吧,特赐六名禁卫入侍兴和宫,保卫公主安全。”安宁青眉皱起,暗自嘤咛这哪里是找什么师父,只是又派了些人来看管我罢了。六名禁卫皆是杨震优中选优,六人得知去兴和宫司职,又知兴和公主深得陛下盛宠,亦有几分惴意,便各自小心谨慎,领命前去兴和宫报道。
内侍小心引着禁卫前往兴和宫的花园,此时的安宁正因被禁足心有郁气,只得在园内闲逛散心,脑子里想着父亲何时才能放她自由。听到内侍禀报禁卫已至,更是没什么好脸色。禁卫们俯身拜见公主,公主粗略一看,觉着跪在面前的这几个虽衣着英武,却不似校场里的师父士兵鲜活有历练,平时见到的那些禁卫也只是呆呆地立在殿门前后,因此对他们的武艺技能也没什么期待,只觉得他们像门口的两座石狮子一样,站着唬人而已,于是并未立即理睬。禁卫们屏息以待,岿然不动,过了一会,听到上首传来略有英气的女声,既正色又略带调侃地言道:“都起来吧——父皇既说是为我找了几位师父陪我练武,那我这位学生就要像各位请教一二,若是有武艺不精,连我这药筒子也比不过的人,也就不必来这当牢头了,想必也是看我不住。莹儿,去拿弓箭和鞭来。”事实上安宁虽任性调皮,但平时待宫人却很是和善,若见得李司仪惩治宫人严厉些,总也替他们求情。安宁此前病愈后坐马车出宫,看到跪在地上当马镫的内侍,便蹲着扶他起身,一脸愧色地对内侍说,因为现在知道了马儿不小心踩到腿有多疼,那她踩着内侍的背他们也会很疼,以后不会让他们再被踩了,随后让人寻了墩子踩着上了马车。内侍听后感念得痛哭流涕。事情很快传到战紘那里,战紘亦十分动容,下令在宫中取消人镫,官员们听到此令也多有自省,由此皇城内外人镫越发少见,兴和公主的良善之举亦在民间流传。在兴和宫服侍之人比其他宫中的人谨小慎微,多是源于陛下对兴和公主的爱护过重,并非是公主本身性情所致。不过此时她心情并不舒爽,又将对父皇禁足所生之气转移到他们身上,便看着有些故意为难他们的样子了。禁卫们听到公主所言,大多心下犯难,武艺技能自不必说,但若在比招过程中不小心伤到公主,可不是一般的罪过,但若因不予比试被驱回禁卫营,更是失职之罪。于是皆拱手低头,不知如何应答。
“你们谁是练过鞭的高手,出来教教我。”
安宁在校场练箭时,曾看到过隔壁场地练鞭的军士,觉得鞭子在他们手中若游龙一般,甚是有力量,又不失美感。便偶尔偷跑去学鞭,教头不敢擅作主张,遂报予战紘,战紘想着鞭子不重力道,也适合女子练习,便默认那教头可教些简单的花招,只以安全为要。安宁当时练了一阵,自觉不错,便想试试这些禁卫们。
“属下少时练过鞭,愿意一试。”
一片默然中,突然有青年朗声答道。宫人们皆看向那位打破沉寂的禁卫,其它禁卫也皆默默为这个刚满十八岁初入禁卫营的年轻人担心,心想他万勿出什么差子。
“好,莹儿,让他挑一副鞭子。”
莹儿是嬷嬷从小养在宫里的,此前在杨妃处当值,杨妃成了清净居士后被赐到兴和宫,李司仪见莹儿聪明又忠诚,办事伶俐,便让她在安宁身边侍候,安宁也极喜欢她,由此成了贴身侍女。不似安宁,莹儿以前见过禁卫们惩处犯错宫人的身手,知晓他们都是本领不凡的军士,实怕他们出手没有轻重。李司仪正巧在殿内打理事宜并未陪行,若公主有何差池,可是要出大事的,于是哄劝公主道:
“公主千金之躯,万不可和他们一般见识,若公主园子逛烦了,婢子们这就侍候公主回殿里休息。”
“着什么急,今日不将他们打发走,明日就会又多几个牢头看着我了。快,让他选。”安宁只想着急切地将他们轰走,不想被这些石狮子拘着罢了。
莹儿哄劝不得,只能无奈端着公主的“宝贝”们走到这个出头鸟身前,谁知这年轻禁卫后退半步拱手道:
“属下不敢对公主用鞭,赤手即可,以免误伤。”
“别提什么伤不伤敢不敢的,用尽你的本事!”正说着便挥起一鞭,唬得莹儿连续几步退到一旁。那禁卫却也不急,轻轻侧身,双手尽背着,便闪过这猛然起的一鞭。接下来便是你追我躲,安宁尽想出鞭缠住禁卫的腰身,可力量不及,速度亦不够,败兴道:
“总躲着有什么意思,跑我是跑不过你的。”
禁卫见此状,便又躲过一鞭,箭步游走到安宁一侧,伸出左手向着出鞭方向抓去,用刚巧的力度从安宁手里夺下鞭子,又不至于使安宁踉跄,随即转身向公主施礼,双手呈鞭道:
“公主的鞭极好,谢公主赐教。”
安宁听他气息匀畅,刚刚夺鞭亦是信手拈来,又见这个禁卫貌似是六位中最有年轻模样的,方知他们可能并不只是石狮子,而是真狮子。见这人言行极温和有度,礼数亦周全,刚才只想轰他们走的厌烦劲顿时消了不少。
“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顾心,见过公主。”顾心确实是被派来兴和宫最小的禁卫。其父是一位民间医者,以采药诊病为生,顾母即其病患,当时感染严重风寒险些丧命,多亏其父照料转好,后感念再生之恩便以身相许。顾心小时身体羸弱,其父便送他去跟师父学武锻炼体质,没想到师父说顾心确有练武的天资,于是精心培养,两年前更是一朝被选入禁卫营接受考核,上个月年满十八岁,经过严厉审核,终于正式成为一名禁卫军士,想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如此争气,顾家父母极为荣耀。顾心此前略略听说安宁公主美丽和善,极受陛下宠爱。原以为公主定是端庄淑女,没想到一见面就要比试招数,竟如此鲜活可爱,有种同龄人的亲切感,遂也没经多想,便应了愿意比试。他小时候跟师父学过几招九节鞭,看到公主出手几鞭便知公主所学更重招数花样,力道柔和,只需闪躲夺鞭即可。
“这个给你,我们再比一局射箭如何?”顾心只见一双白皙玉手取回他手中的鞭子,转而拿来一副一看就是为尊贵女子量身定做的轻弓。
“这次我们定个彩头如何?”女子的声音显然比之前柔美许多。
“尽听公主吩咐。”青年朗声答道。
“这么有把握,你不问问我想要的彩头是什么?”
“公主的彩头是?”
“若你赢了,我会拜你为师,并招待你们吃顿大餐,全当欢迎你们做我兴和宫的宫人。若你输了,可见你们是当不了我师父的人,如此则尽数走人,如何?”
“属下不敢为公主师,只求可尽守卫之责。”顾心低首答道。
“那就按我说的办,我先来了。”
“公主请。”
原来公主花园空旷处有副军用箭靶,安宁不准去校场后就在这里练习。安宁自知舞鞭并非自己长处,但对自己的箭术还是自信的,刚刚看这禁卫定有些武艺,若自己胜了,必然会高兴,若他真能赢了自己,留下来陪自己练箭更是有件意思的事情。众人随身来到箭靶前,安宁架好姿势,左手举弓,右手执箭,定身,吸气,瞄准,正中红色靶心。她转身对顾心一笑:“到你了。”顾心拱手应是。上前一步,执箭撑弓,不待眨眼功夫,箭已射出,众人随即看向箭靶,并不见箭矢,再定睛一看,原来是羽箭直穿箭靶靶心落在周围的草丛中,箭靶红心正中竟被射成了空心。安宁不禁惊叹,要知道父皇怕自己受伤,给自己制定的弓皆是轻弓,射程只有十丈左右,其实到箭靶处已是强弩之末,顾心竟然以此弓此箭穿空了靶心,可见力道技巧都是极好的。
“好!”安宁惊叹之余拍手叫好,其余宫人见此也皆从惊讶中回过神来。
“你怎么这么厉害,这个师父我认定了!”安宁兴奋地跃步到顾心身前说道。
“公主谬赞了属下了,公主的箭术已是相当不错。”顾心此时方定睛看到了公主的面容衣着。皮肤冰清玉洁,眼睛若泉水般精盈透亮,两靥与绛唇粉若桃夭,精致简雅的素色衣裳,几丝崇拜的目光和愉悦的笑容又难掩小女孩般的亲切,虽瘦弱却不失灵气,这样般人儿谁见之不喜爱呢。
“顾心,我们再玩个游戏如何?你真认为我的箭术不错?”
“回公主,是真的。”
“莹儿。,去拿两个苹果来。”
不一会两个红彤彤的大苹果就端了上来。安宁拿了一个递给顾心,顾心双手去承,不知公主何意。
“你说你信我的箭术,那么你可以手持此苹果当我的靶心吗?”
“属下遵命。”顾心未有迟疑,禁卫军最重要的考核项目就是绝对忠诚,对主人命令的绝对服从则是基本。况且十丈射程的轻弓,以公主的力道,若真的射偏,顾心也可徒手拿住箭矢,绝无性命之忧。
安宁看他不仅应声遵从,且毫无畏色,声音中仍带着那种温和的,无距离的信任感,心下不禁一暖,她能确定这是个忠诚、勇敢、自信并信任她的人,同时,她也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曾经那个温和可亲的哥哥。
安宁走远几步,朝着这个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让他感受到亲切温暖的人手上那个红彤彤的苹果射出坚定的一箭。她很确定自己必然会射中,必不会伤到这位相信她的人,只是突然想到通过这个游戏解答心中的一个疑问。
箭无虚发,苹果因着顾心的力度也并未托手。顾心随着公主走进顺势将苹果呈上。
“恭喜公主正中靶心。”
“那就请师父也来射安宁手中的苹果吧。”安宁将他手中的苹果放下,又随即拿起了另一个苹果,单手拖住苹果,摆出和顾心刚才一样的姿势。
顾心听闻此语顿然抬首看向公主,不禁一愣。他看到的不是命令,不是玩弄,而是充满信任的邀请。但这个邀请显然不符合禁卫营的训诫,禁卫是以守卫皇室为生命的,对任何可能对主君造成伤害的行为都是严厉禁止的,何况是向主君女儿身旁射箭这种致命“游戏”。
莹儿在顾心抬首发愣时已然反应过来公主这游戏又是要命的,立刻跪下劝言:
“公主,这万万不可,顾军士有将靶心穿空之力,怎可以公主为靶心,这绝对不可。”
其余宫人亦皆跪下劝请公主切勿如此。
此时顾心已反应过来,亦从容俯身拜道:
“属下恕难从命,若公主不喜,属下等可尽数离开,回营待罪。”
“你起来。”安宁扶着顾心的一只手臂,待他起身,又拽着他走出那群跪在地上人,很认真的抬首对着这位高出他好多的青年说:
“我只是想请你做我的朋友。这宫里有爱我的父皇娘娘,有疼我的乳娘司仪,有敬我畏我的臣子宫人,可却没有我的朋友。我看书上说,朋友是平等的,是要相互信任的。你信任我,所以当我以你为靶时,你是从容自信的,我也相信你不会伤害我,我想当你的朋友,所以我愿意作你的靶心。我叫安宁,你愿意作我的朋友吗,顾心?”
“我——属下——”顾心怎么也没想到,面前的公主会如此认真的说出这一堆超越年龄的话,他感受到了面前这个小女孩超越年龄的孤独感,也感受到了一种被需要的和被真心信任的感觉。但他面前的不是一位普通的女孩,而是兴和公主,是陛下尊贵的女儿,我能够作她的朋友吗?他一时惶惑无助,不知该如何说出心中疑惑。
安宁看他未有回应,只是僵在那里,竟突然笑了出来,心里不知哪里冒出来他一定会愿意的念头,他注定是我的朋友。
“快,你就站在此处,我去那边,你射中苹果,不许愣着,哈哈!”说完安宁便欢欢脱脱地跑到离人群更远的位置,用手拖好苹果,小女孩一般的笑起来,挥手示意她准备好了,就等着她的伙伴完成这个再简单不过的交朋友游戏。
顾心脑中浮现出儿时和玩伴玩乐时的欢快场景,心下一软,她虽然是个公主,但也确实是个小女孩,只需要轻轻一箭,就能圆他一个愿望,让这个明媚纯洁的女孩开心一下不也很好吗,于是未有任何杂念的抬首轻轻一射,与上回穿透靶心不同,此次箭矢飞出,轻盈地落在了安宁手中的苹果上,顾心收了力道,箭矢未将苹果穿过,只埋在了果肉里。安宁看着眼前的苹果,心中的疑惑第一次得到解答。即使长大了,她也可以有朋友,有相互信任的平等对待的朋友。看来李司仪说得对,长大了就什么都知道了。看着眼前这个热情鲜活的笑容,想想自己,想想杨妃娘娘、清净居士,想想杨震哥哥、杨统领,想想奏折上的那些人事,她渐渐确证了一件事,杨震选择要成为统领,所以他不做我的哥哥,而眼前的顾心选择了要成为我的朋友,所以即使长大了,也仍然会有亲近我,愿意相信我,聆听我的不止是把我当公主的人。
安宁沉浸在她自己的答案里,开心地跑向这位第一个愿意与她做朋友的人,兴奋地说:
“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的,哈哈!”
“尽听公主吩咐。”顾心被公主活泼热情的笑容感染,也低首笑了起来。
“既然我们是朋友了,那我就叫你顾心,你就叫我安宁就好了,当然,你陪我练箭时我会叫你师父的,不过我的师父可不好当哦!”
“属下——”顾心刚要推辞,就被安宁欢快地打断了
“说好的不能反悔哦,这个苹果可是物证!你拿着物证不许忘了!”说着就顺手把刚才被箭矢射中的苹果扔给了顾心。顾心接过苹果,看着眼前跑走又回头笑着做鬼脸的公主,也不禁跟上前去。他的脑子里除了这个女孩阳光般灿烂温暖的笑靥,什么都没有。
天降一箭穿心,两厢情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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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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