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比试完后,安宁便让内侍引顾心人等各斯其职,并让小厨房备好食材,准备过两日请他们吃可口大餐。又命宫人不许将今日比试之事告诉李司仪乳母等人,防止她们过度担心,自逛了一会儿园子,便回去了。
两日后,兴和宫里正被禁足的兴和公主没有郁郁寡欢,反而在院子里举办了盛大的聚餐活动,参加聚餐的有——除了李司仪和安宁乳母的全体兴和殿上下人等。听安宁要举办这等盛事,原本乳母和李司仪并不赞成,原因是“刚被禁足”“理应反省”“没大没小”“不成体统”诸如此类的四字经,听得耳朵都长茧了,安宁只好又搬出屡试不爽的技能——撒娇,只要讲得情真意切,真情实感,乳母必会先动摇,随之她定会帮忙劝说司仪。安宁眼泪叭叭地望着乳母:
“好阿姆,你只说等我行了及笄礼就成大姑娘,就要凡事都拘着些,不可像以前一样想做什么做什么。可你们明明知道我喜欢现在这样,那我为什么还不趁未及笄的这段少了又少的时候去做我喜欢做的事呢?只是和宫人们一起吃个饭而已,又是白天在自家院子,哪有什么不妥呢,父皇不还总是大宴群臣,和他们聊得自在呢,我为什么就是‘没大没小’了,好阿姆,我已经知道错了,再不去校场了,你看我禁足了这几日多可怜,好好的门出不去,也不能去逗如儿,也不能去看父皇,都要闷出病了,就圆了我这份兴致吧,求求你了,等及笄后,我一定听话,什么都按规矩来,阿姆,阿姆 ”
阿姆被安宁说得晕头转向,也只是心疼安宁被禁足,怕她真闷出病来,遂劝向司仪。李司仪在安宁向乳娘撒娇时只是不言,后来终经不得安宁和乳娘的左枪右炮,只得同意,却也立了规矩,一是众人不许饮酒,二是天黑之前必须结束,三是不得吃冷食。安宁满口答应,只请司仪和乳母那日去采买,放她们个自在,一定全都照办,李司仪一听气得笑出了声,最后也不忍心败了她的兴致,便答应了这个小机灵鬼。安宁乐得一脚跑出殿外,亲自去小厨房吩咐诸事。
“公主真的越来越像主母了——”乳母望着安宁跑出去的门口叹到
“是啊,就是这爱热闹的性子也像,小姐以前在军营时也总是和将士们吃在一处。”
“哎,还有一年就要及笄了,真快啊,就快嫁人成家了,还记得刚生出来这么小的一点 真是 ”乳母既感怀主母当时病逝,又不舍公主长大,说着说着泪珠就不停地掉。
“陛下疼爱公主,定会为公主觅得良婿,只希望她能平安幸福就好”李司仪说着双手合十,祷告慧主在天之灵能保佑公主一切顺遂。两人后又引了安宁的侍女内侍,多番叮嘱聚餐那天要注意的事宜。方各自忙去。
话说回到聚餐当日,当真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虽无泛舟之乐,却有人仰马翻。宫人们将案桌围个圈,公主正座,两边是贴身的侍女莹儿梦儿,再有近处伺候的内侍,紧挨着的便是新来的六名禁卫,其它的旧人随意去坐,什么洒扫的采买的厨房的园林的各处宫人全都围坐开来,事前安宁让人去询问大家的口味,遂今日筵席上的餐食相当丰富,南北通有,想吃什么吃什么,小厨房的宫人轮番休息轮番去准备饭食,大家吃得不亦乐乎,聊得也不亦乐乎。禁卫们开始还有些拘束,后来见公主和宫人们都聊成一团,便也自在起来,尤其是听了禁卫陈玄“悠扬”的歌声后,更是笑作一团。起因是安宁见大家吃得差不多,便要玩击鼓传花游戏,鼓是由莹儿掌,安宁见那个名叫陈玄的禁卫闷不吭声,想着一定要让他说话,便暗中示意莹儿何时停,两人相当默契,陈玄只能红着脸站在中间为大家唱了一首乡音。只是他的音调实在不可控,本是一首思念家乡的哀伤曲子,被他一唱,调已经跑回家乡了,人竟然还在这,大家开始还死死憋着笑意,不想打扰他的情绪,谁知他也觉知自己唱的难听,越来越紧张,最后竟然打了个九转回长的响嗝,嗝声一出,任谁也憋不住了,笑声喷薄,一个个乐得前仰后合,安宁笑得仰倒在莹儿身上,顾心乐得拍手叫好,还有喝着水的,吃着饭的,全都喷了出来,拍桌子的,瘫倒在地的,应有尽有。大家当场给他起了个嗝兄的美称,安宁还说以后兴和宫的人听嗝兄唱歌要付钱的,因为比戏文还有趣,大家又是一乐。阿玄本来拘束得紧,大家这么一闹,反而放开了许多,听公主发话后,竟然还向乐得最欢那几位讨钱,大家则嗝兄嗝兄的叫着,他也是开怀而乐。
饭过两旬,安宁让梦儿他们接着组织玩游戏,安排厨房上些瓜果点心,在莹儿服侍下去更衣。转手回来时见到小厨房里正在忙碌的孙伯,便让莹儿在外看着,自己蹑手蹑脚地进去了。安宁突然在孙伯背后啊的一声,吓得孙伯一机灵,猛然回头,只见安宁在他背后已笑弯了腰。
“公主,您又要吓死老奴了。”
“哎呦,老什么老,孙伯年轻着呢。”孙伯知道公主嘴一抹了蜜,就是有事找他。
“公主找老奴有何时,这厨房油气熏天,公主小心衣服。”
“孙伯,我来要点酒,就一点点,我知道你有。”孙伯爱酒,之前宫里过节,内务府还赐了厨房一些呢。
“公主这可不行,李司仪交待过,谁都不能喝酒的。”
“哎呦,我就要一点点,不会醉的,一会您给我煮些蜜梨汁喝,保证一点酒味都闻不到。”
“不行不行,司仪知道了老奴可就要滚蛋了。”
“孙伯,你滚不了,你若不给,我将你之前值夜偷偷喝酒的事告诉司仪啦!”上次夜里安宁躲过侍女想去厨房找点蜜糕,结果撞见正在喝酒的孙伯,可是逮到了他的小把柄。
“公主可饶了老奴吧,老奴也是再不敢了,只做了那一件坏事便被您发现了也是倒霉。老奴就给公主倒一小口,就一点啊。”
“孙伯真好!”
安宁拿孙伯给装了一点酒的小茶壶,又顺带包了两个茶杯拿着,出了厨房,便向园子走去。莹儿刚要接过茶壶,安宁便打发她去找顾心来。把杯杯碗碗的一溜放在园子的廊椅上,自己打秋千去了。没过一会,莹儿便引着顾心来了。
“他们还在玩吗?”没等顾心问安,安宁先笑着打起招呼来。
“是,公主怎不回去再用些点心。”顾心笑着问道。
“吃不下了,撑得不行,给你看样好东西。”
安宁随即从秋千下来,引他来廊椅。
“公主这是什么好茶这么神秘?”
“自然是上好的了。”说着便就着茶盅倒出半杯。
“是酒?”顾心闻到了散溢出的酒气。
“尝尝好喝吗?”说着便把茶盅递给顾心,准备再为自己斟。
“公主,李司仪叮嘱过万万不可饮酒,这——”安宁一听莹儿这话就翻起了白眼,做了个停的手势,心想莹儿嘴里的李司仪是戒不掉了。
“停——莹儿,这么开心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要李司仪长李司仪短的,你看这酒一共连一口都不到,我之前在爹爹的晚宴上还喝过一口呢,不碍事的,我让厨房做了蜜梨汁,一会喝下去,断不会让李司仪发现,你不许扫兴啊,快去一旁盯着点,看看园子里有没有野兽什么的,别一眼没看住让野兽把公主我给吃了,快去快去!”
顾心听到野兽之类的话,不禁笑出了声,公主真就是个机灵鬼马的小女孩。
这边赶走了莹儿,安宁感觉世界终于没有李司仪的影子了,立马坐下,将斟好的半杯递给顾心,再为自己倒出余下的半杯。顾心双手接过,站在一侧。
“谢公主。”
“你站着干什么,又谢来谢去,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彼此叫名字的吗!”
“可属下的职责是护卫公主,属下不可失职。”
“你就在那绕弯弯,你现在在当值吗?今日是兴和宫摆宴,你在放假好吗?放假了就不存在失职不是吗?”
“额,公主说得也有理,不过——”
“啊~什么酒都这么辣吗?爹爹和大臣们为啥喜欢说酒是美的呢?这么辣,呜嗖~”安宁舔了舔酒,也没听着顾心在说什么。顾心笑了笑,便随手坐在了廊椅对面。眼前的公主亲切地像邻家妹妹,那些客套的礼数怎么都用不起来了。
“公主说之前也喝过些酒?”
“对啊,之前在晚宴上,把爹爹案上的酒当水喝了一口,当时感觉嘴里要着火了,辣得直哭,吓得爹爹立马宣了太医,不过后来因祸得福,喝到了好些蜜汁,平时李司仪都不让我喝,那天可好,喝了个够。”
“陛下很是疼爱公主。”
“爹爹有时就是大惊小怪,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瓷瓶似的,其实我是头猛虎好吗?”
“公主可能是史上第一次把自己比作猛虎的公主。”顾心差点笑弯了腰。
“额,哎呀,猛虎不也挺好,你呢,以前喝过酒吗?”
“小时候喝过,来禁卫营后就没再喝过了。”
“哇,小时候,那是你爹爹允许你喝的,还是像我们现在一样偷偷喝的?”
“是爹允了的,小时候身体不好总喝药酒,后来练武之后身体好了,爹说男孩子喝点酒挺好,每次年节就和爹一起喝些。”
“那你爹爹也是禁卫吗?”
“怎么会是禁卫?禁卫之子和命官之子都不可再做禁卫的,我爹是医人。”
“哦,对,是了,我记得爹爹的那些奏疏上有写过什么官员亲族冒充身份去应征禁卫营,结果被揭发了,被说成是结什么党。医人?是像李太医他们天天让别人吃药的那种吗?”
“额,也不是天天让人吃药,只是闲时上山采药,忙时给人看病开些药方。”
“哎,我就是被李太医的药灌大的,现在看着李太医嘴里就苦。不过大家都很敬重李太医,之前我生了场大病,后来还是李太医他们治好的,爹爹还说让我好好谢谢李太医。你爹爹也治好过好些病人吧?”
“嗯,我娘就是爹治好的病人,当时我娘病的快死了,其它药房都说回天乏术,结果爹每日悉心照料,竟给娘救活了,娘为感谢爹,便以身相许,嫁给了爹。”
“你娘真幸福,你也幸福。我 我从来没见过我娘,也没听爹爹提起过娘。”
“公主——”顾心也只知当朝公主并非皇后所生,但关于公主生母,无论皇室或民间,都没有任何辞说流传。想来应是皇室密文,可顾心没想到连公主本身竟也不知。看着刚刚神色飞扬的安宁有些失落的神情,顾心将那不到半口的酒一饮而下。
“我只听阿姆说,我娘在天上,一直保佑着我平安呢。小时候我还傻傻的以为我娘就是这个天,云彩,蝴蝶,鸟,彩虹都是我娘,后来才知道阿姆的意思原来是我娘已经去逝了。随后我就去问爹我娘的事,可他什么都不说,并发了脾气,问我是谁说起了我娘,让我以后都不准再提起。那是他唯一一次对我发那么大的脾气,我吓坏了,以后再没敢问过任何人,也没跟任何人再说过。”安宁说完这些,像是要哭,却没掉下泪来,只把剩下的一点酒喝光了。顾心愣愣地看着坐在他对面曾经冲自己作鬼脸笑得开怀的女孩忍住眼泪的样子,他的心好像顿时碎了,他不自觉地走到安宁旁边蹲跪下来,轻声地说:
“想哭就哭吧,别忍着。不过你阿姆说得是真的,我爹也说,去逝的人真的在天上保佑着他们的子子孙孙,所以你才会这样好。”
“你还真是第一个劝我哭的人。以前我一哭,乳母总说不哭不哭。我今儿忍住了,你竟来劝我哭。哼。”
“因为我还没见过猛虎落泪呢,所以好奇猛虎哭了是什么样子。”
“你!”安宁没想到顾心竟是在嘲笑她,一抹脸想让泪痕销声匿迹,结果手上觉得黏溺,没想到竟把上午莹儿给她涂的脂粉摸下来了,转而想想自己现在的模样也是想笑:
“现在哪里是猛虎落泪,明明只有一只哭脸花猫 ”
顾心不想看公主那样伤心,只想转移话题,说些打趣的冒犯话,没想到她自嘲起来比谁都狠,虽然只刚认识了几天,顾心却觉得她面前的这个女孩有太多神奇的地方,她美好又自然,没有任何矫饰,她也天真又成熟,既受着所有人的爱,却也有那么伤心孤独的时候,既浪漫纯真,又有自己独立的想法,最重要的是,只是因为那个苹果,一国公主便对自己无条件的信任,将心底的秘密告诉自己,在自己面前落泪大笑,这样让他开心让他心疼的女孩,他从来没有见过,而现在见到了。
“让莹儿过来侍奉公主洗漱吧”
“今天的话你别告诉任何人,我连阿姆都没说过。”
“我知道。秘密。”
“嗯,你也是终于不属下属下的了。”
“我 ”
“哈哈,我开始说得很有道理的,当值时你是禁卫,我是公主,不当值时你是顾心,我是安宁,对不对!”
“公主说得对。”
“你说错了——”
“额,安宁——说得对。”
“很满意,哈哈。我也不知道我这个公主的职责是干什么,你说你当值是要保护爹爹和我,爹爹当值是要治理国家,李司仪乳娘莹儿当职是要照顾我,那我当值是要干嘛呢?吃饭睡觉吗?顾心,我是不是很失职啊?”
“公主没有失职,几年前我们这些人在茶楼里听说公主曾在宫中取消人镫,事后全京城都没有了人镫,大家都敬重追随公主的善良。”
“啊,真的吗?可我没做什么,只是不想那内侍后背疼。”
“公主是我们的君,百姓们都效仿着公主,公主做了善事,百姓们就都跟着公主做善事,所以公主不仅没失职,还做的很好。”
“额,你是不是夫子转世啊,让我想起了教书的大学士。”
“我 ”
“公主,孙伯熬的蜜梨汁好了,公主快趁热喝了吧,不然一会儿李司仪回来若带着酒气可瞒不住了。呀,公主的胭脂都花了,婢子一会儿给公主补补吧,不然李司仪又要训仪表了——”
“莹儿,你能不能不吵了!我头晕。”
“公主是不是头疾犯了,婢子马上去宣李太医。”
安宁一个白眼翻到了北斗之外:
“你闭嘴我就不头疼了!”
唬得莹儿直接把嘴抿住,生怕漏出一个字,安宁终于在低首笑得发颤的顾心面前将梨汁一举拿起喝掉。然后装作严肃地说
“笑够了没有?”
“嗯。”
“笑够了就回去吧!”
“是——”
顾心忍着笑意回了筵席,公主更衣后便又入席,以茶待酒敬了各位宫人,对禁卫们表示欢迎,愿各位师父多教教自己,希望大家在兴和宫能开开心心的。愉快的兴和宫盛宴随着夜幕降临也落幕了。安宁安排了一天,晚上沐浴后,李司仪和乳母很快就侍奉她就寝了。顾心当夜却是无眠,他拿着今日饮酒所用而并未归还的茶盅,细细回想着白日里公主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她的每个神色,表情,她的笑,她的泪,她说她母亲时的样子,她喝酒的样子,哭花胭脂的样子,说自己是猛虎和哭脸猫的样子。她说得对,那时她是安宁。而他何其有幸能遇见安宁,并分享着属于安宁的悲欢喜乐,他想,他现在正沉醉于这些分享中,沉醉于这个美好女孩的世界里。看了看外面的月色,已然是四更了。明日还要当值,顾心小心地将握出温度的茶盅放入柜子,同样在里面的还有前几日那只翎毛箭矢。
珍惜甜美时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知心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