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伯仁之死

正场中,星歌呆立原处,神情仿佛生吞了只苍蝇般的难看。

那悔恨的笑,癫狂的笑,由远及近,有如灵魔族的恶咒,一个劲地往星歌的脑壳里钻,搅得她两鬓生疼。

一股莫名的苦涩,在她的唇舌间蔓延而开。

星歌瞪着眼,始终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这不应该啊!

若是曜……若是某些家伙这般待她,她心里苦涩倒也正常。可李青莲……星歌分明对他无甚感觉,非要细究之,莫过于星华“过继”给她那点师兄妹之情。而对于这段“师兄妹之情”,星歌早已尽了自己的本分,非要说有什么不对,也出不了心里那点将他牵扯当中的愧疚。

师兄妹之情就师兄妹之情呗,愧疚就愧疚呗。可自己这又是什么鬼反应?被夫君抛弃了的神伤??

想到此处,星歌忽然就觉得胃海里一阵恶心翻涌,甚至生出了些许莫名的憎恨,就像彼时在翻天镜里的那样。

……

不管青莲是否中蛊,华姐姐对青莲有好感,难道就意味着她星歌也应该遵从那所谓的“本心”,理所应当地爱上李青莲吗?

凭什么啊!

……

这是华……姐姐自己的事,就应当由她自己解决!她不愿去面对,却丢给星歌?这算什么本事!!

……

星华将她创造出来,除去那些大义凛然的缘由,还隐瞒了某些关键的东西!她也有私心!!!

……

往日的邪念与怀疑一遍一遍荼毒着她的心灵,脑海里仿佛有个声音一直在叫嚷着,将星华所谓的“私心”一遍又一遍地说与她听。她捂耳,它叫嚣;她逃离,它紧追。星歌僵在原地,仿佛陷入了永无止境的轮回之中,浑身上下的每一处孔窍、每一根毛发都在疯狂呐喊,作呕。

但她不能逃避。

就算李青莲逃避,她也绝不能逃避。星华何时回来,她不知,再不厘清此中种种,她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与……就再也没机会了。

土地仙眼观箇中显然不对劲的罗刹门、修罗场之一幕,纵使再愚顿也该有所领悟,再也心直口不来。他瞧瞧星歌,再瞧瞧那些目光集“异样妒忌”齐于一色的圣女们,便知自己作为教主义父再不出来打个圆场,这宴当真没法再开下去了。

“咳咳,管教的侍女呢?一翁子人都挤在这里作甚?都赶紧领下去,晚些时候送去李将军那边,予其挑定最终圣女人选。”

土地仙似作圆场地吩咐几人,便急急忙忙转向星歌,那神情可是好奇的很呐:“小娃娃,不对,姑娘竟与李将军相识?曾在何处缘结?”

星歌哪有空回应他?这边丹田气海之中正在天人交战着呢。现如今,就连星歌自己也弄不清身子里的感觉究竟是分情轮回诀后遗症的又一次发作,还是她的心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星歌”的“心”。

“好怪啊”

星歌皱眉恶心了半晌,终将其归结为三个字。

土地仙见星歌小小的身板一动不动,呼之不应,心里更为迷惑了。远处那些圣女们更是不安分,虽然管教侍女在队前吆喝了好一阵子,还是有几个小丫头不时回头张望,那眼神,就差把“都是圣女,凭什么你能留在大人们身边”一句给写在脸上了。

这一谷宴中,可不止雨教的教主、教主义父和李大将军三人,亦有为数不少的雨教“大人们”敬陪两席。先前一是星歌从天上砸下来的行径实在太过惊悚,二是教主、将军在此,还没有他们说话的份,星歌三番五次地对土地仙不理,正巧就给了这些工于话术的大人们开口的由头。

又是熟悉的一幕,又是想邀功争权的大人们率先拉帮结派、挤眉弄眼,马前卒们后来居上,一个劲地纷纷斥责:“大人,这女娃好生无礼!”、“大人,她不配为圣女!”、“桑奇城怎么管教的?”“李将军之名岂是你能直呼的?”云云。

还是那句,“有人之处,定有纷争”。他们是在针对星歌么?不,只不过恰好有个星歌冒出来,让他们借机顺理成章地参上敌对党羽一本。

同在凡间,星歌遇到了与星华几乎相同的处境,但她不是星华,心里正烦着呢,实在没耐性同这些人逞口舌之快。

“一个个都闭会嘴成不?”

砰!

只此一句,整个厅堂中莫名刮起了一阵狂风,无数的酒盏杯盘掀飞而起,再跌碎一地。那几个马前卒极其“巧合”地被自己桌上的盘子砸到了足趾,一个个痛得跳脚而起,却不明其源。

星歌心中的轮回被外物打搅,满心只剩下了暴躁,当即什么也顾不上了,恨恨地甩出一句:“李将军他是我义兄,怎地?诸位‘大人’们有何指教?”

她不装了。

不出所料,此言一出,算是让星歌见识了一回这些人能厚颜无耻到何种地步。不仅是他们,那些圣女亦然,所有人在听闻“义兄”二字的刹那,齐齐噤声,没人再看星歌,目光却下意识地汇聚到了土地仙的身上。

教主圣上就有这么一位义父,就在那里坐着呢!

他的本事可不小——执一符便能命天呼风唤雨,跺跺脚便可震动十方乾坤,好生厉害,有不少人曾得幸窥见过一二。那么,李将军多出来的这个“义妹”,她的本事又当如何?

“再吵吵,本姑娘就算抛下本姓不要,当即也要改姓李,叫李歌,行否?”

星歌横眉冷对,接着一句,更是无人敢回下她的话。所有人无辜地四顾两视,就好像星歌说得这一切与他们无关。

也难怪,桑奇城会选她做圣女。

单就“她同雨教所膜拜的神明中某位长相相似”这一点,这位圣女娃……圣女姑娘的来头恐怕也不小,再加上这直面千夫所指也毫不怯懦的态度,他们这些人多半是得罪不起。

左右过了一遭,想通达了关节,众人的神情立即从妒忌不爽拐了个尖尖角的弯。百千恶相目光,瞬息间变成了谄媚、艳羡与后悔,肉麻的夸赞更是替了那般无端斥责,甚嚣尘上。

还好,受限于凡人的眼界,没有人怀疑星歌的身份是个神明。

稍微了解内情的人,都以为星歌是十年前龙王祭典上搭救当今教主的“神仙兄妹”的凡俗后辈,作为圣女归教来讨些先辈的遗福;不了解内情的各城圣女们,只当她是李大将军的某位红颜知己,她们巴结还来不及,更不敢多作妒言。

此中真正全知一切的,仅有一派福神扮相的土地仙。

李大将军的底细,多年的相处,他一个小小的土地仙再孤陋寡闻也该有所了解——天庭的太白金星仙上嘛,古神南华老仙的高徒嘛。天庭多方在寻找李青莲,那不过是天上十天才有的事,他身为下界土地自然不甚清楚;但这片坤舆十年间所发生的事,他不仅了解,甚至还无一错过地置身其中。

可言,雨教如今的半壁江山,都是由这位李将军给打下来的,期间他没有妄动一丝法力仙术,却始终所向披靡。

仅凭那一双手,一柄剑,翻覆**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无论宴上还是平日人前,土地仙与星雨事事都要掺着揣度着李将军的喜好些。人后,土地仙向来都是对他顶礼膜拜一途,甚至,还有意撮合自己的女儿与他。

谁曾想,星歌十年前下凡的一次无心之举,竟造就了诸多因果牵线——一位土地仙的逍遥“仙”生中多了份牵挂;一位薄幸女子终得天命垂青以保全性命,得了修炼升仙、扶摇凌霄的机会;甚至还能再添上一位,一位天上的神明,难渡凡尘。

今日这宴,终归是开不成了。

土地仙在众目睽睽下缓缓起身,话音沉重。

“老夫乏了,散了,都散了吧。丫头,且随吾来。”

…………

黑色山石砌成的甬道中,土地仙在前,星歌在后,走向云深不知处。

“此路通往何处?”

平复了许久,星歌才堪堪缓过神来,得闲发问。她有所感觉,愈走,半空中的流气行雾便愈发凝重,就连呵出的气也渐渐生出了白雾。

裙边衣角上凝出的露珠似在提醒星歌,他们约莫正在走入深山腹中。

“通往小老儿的洞府。”

四下无人,土地仙的称谓完全变了个样,言语中也不自觉地带上了股敬意。星歌亦没有再追问深究下去,她还要分出一部分心神来压制冒头的后遗症,于是乎,两仙便维持着一种微妙的沉默,直到前方尽头小口,若有光亮显现。

复行数百步,豁然开朗。

潺潺的流水声伴着仙鹤的唳鸣,悠悠然飘入星歌的耳中。过一洞口之后,眼前景象大变,不再是逼仄得令人喘不上起的甬道,视野宽阔了不知倍许。放眼望去,他们似身处山腹某个巨大的天裂之谷中,其形呈一半倾的壶瓶状。“瓶颈”在上,与天通,卯日的光辉透过山外层层林木的遮蔽洒下,给这“壶瓶”底种种巧夺天工的洞穴胜景送来微微曦光。

而曦光之下,有一座石宫巍巍屹立。

倾斜的“瓶底”山壁大半潜没在暗影之下,皆难以看清,却恰巧有一束光芒落在正当中近似天成的石宫顶上,给这座石头宫殿捎带上了些许仙隐神圣的意味。三条溪流同出一源,自宫殿下方的石缝中而出,再别道奇行,渐成走行地中的暗河,向山中去。

“你这洞府不错,挺气派。”

面对美景,星歌向来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词,即便还须费神劳心,她也抽空赞誉了声土地仙的“老窝”。

“上神莅临寒舍,小老儿不胜荣幸。如您所见,这里才是真正的三河途与三尺仙境。”

星歌尚未表明身份,土地仙倒是自己先给说出来了:“地面溪谷里那粉黛仙障和溪流,皆是用来糊弄凡人的,小老儿这里,才是雨教总坛真正的源初之地。”

“上神?这么说,你皆知晓?”

石宫门前并无侍卫,仅有两排不知名的石塑灯童各自捧着盏长明不灭的油灯,星歌的身形与那两扇作为宫门的巨石相比,实在太过渺小。但土地仙明白,那小小身躯中所蕴含的是上神的修为,是天地阴阳的璇玑。无论如何,也不能给她怠慢了。

星歌刚出一言,他立即跪倒在地,不胜惶恐地回答道:“上神所言极是,小老儿自您……呃,落下之时便有所猜测。十年未见,您的容貌还是一如十年前,沉鱼落雁、闭月羞……”

“行了行了行了。”

星歌赶紧拂手以示免礼。十年了,土地仙还是一点都没变,再让这老土地夸下去,分情轮回诀的后遗症没压下,她的头又要痛起来了。

轰隆隆!

土地仙亲自推开石门,做了个请的手礼,广阔的前厅顺势映入眼帘。

足可容纳下百十人宴饮的大殿此刻却显得空阔寂寥,除去那根根摩天石柱,仅在正中摆了几张长桌与小榻。正前方石阶上,居高临下摆着土地仙做“逍遥土皇帝”时的石仙宝座。以往,土地仙都是在这里宴请各方同道与山中妖怪,欢宴达旦,不醉不归。

如今,妖怪坐过的塌上,坐了位上神。

“请上神于正厅稍事歇息,小老儿这就去沏壶茶来。”

土地仙额头冒着汗,石宫下的溪流不知不觉也奔腾渐起。这倒不是星歌严苛,而是她周身为了压制后遗症所散发的寒意与煞气之浓,实非他一个土地仙所能承受。星歌点了点头,便闭目打坐,她还要调整好心态,去找李青莲论个清楚。

不多时,土地仙小跑着端着壶热茶当先而来,忙着献殷勤的做派显露无疑。与之前不同的是,他的身后一数之下竟跟着近十个芳龄少女,每人手中捧着一覆有红绸的锦盒,排场做个了十足。

“咳……这就不必了。”

星歌努力了一阵子,那后遗症还是隐隐惹得她的四肢百骸莫名瞤动,但相对无甚大碍了,便也能分出更多的心神来对付土地仙的殷勤:“土地,你一个土地神,府内女娃娃不少嘛。”

“这……上神,并非小老儿贪恋美色,小老儿令她们到此,皆有用意。”土地仙看了她们一眼,神情倒不似在玩笑:“还请上神费心听小老儿细细道来。”

“且坐吧,不必拘束,有什么且说。”

星歌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还不忘打量了这些少女一眼。还真别说,这一瞧,倒让星歌瞧出了些许端倪。

她们从矮到高依次排开,垂首而立,无论容颜还是神态都颇为相似。就好像年纪亦是从小到大,映出了某个女子自豆蔻至半徐的一生。

土地仙察言观色的本事不甚行,但星歌的神情都摆在脸上,也好判别,他于是说道:“如上神所见,她们皆是雨教圣女,过往九年每一任皆在此处。”

“都是?一年一个?你们雨教挑圣女也忒频繁了些吧。”星歌啧啧称奇地抿了口土地仙递来的清茶:“这么劳民伤财,何必?”

星歌之问,却让土地仙的神情为之一变,话音也正经起来:“上神,您或不知,凡人中有句话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放在别处凡间,或许雨教就不名‘雨教’而是其他了,但在这巫卜大行其道的易卜界,‘教’便是百姓唯一会去相信甚至依托的存在,一切政事的厉行都必须披上件‘教’的外裳、‘神明’的躯壳,否则必将不得民心。”

星歌微微颔首以示理解,一指少女们,接道:“所以,她们就是雨教的象征?”

“不。”

土地仙摇了摇头,却是意味深长地看向依旧蒙在鼓中的星歌:“雨教的象征,是您。”

“我……?”

初闻之,星歌大体是不信的,但细细想来,土地仙的话又不令她意外。十年前,她与芒种救下了雨姬,为凡间带来缺失的节气与雨露甘霖。那回恐怕是除了一众隐世土地仙之外,易卜界唯一的一回、真正的一回神迹显现。顺势诞生出个雨教——拜雨之教,不正拜的是她们么?

许是芒种那时女扮男装有些……诡异,不便描画成百姓心里的真神形貌,星歌才莫名奇妙地“被”顶替她而成了“雨神”。说来好笑,雨教千万教众拜了那么久,她星歌一回也没显灵过,此番还是为了李青莲而来……

所以,这一切究竟是缘分还是佛家的因果轮回,星歌自己也闹不清,看不明。

“所以,你让她们来……”

“上神,您与芒种仙子为此世布下福泽万千,小老儿不胜感激。老来得女,小老儿更应感激涕零,不知所言。”

土地仙忽然郑重其事地起身,对着星歌深施一礼:“然则小老儿窃以为,上神此番下界,是为李将军而来。天庭之事、上神之事,小神一个土地小仙,绝不敢有所阻挠或怠慢。但,形势所迫,小老儿只求上神能宽限个天上半日,待到凡间定局、百姓安泰便好。都呈上来!”

所有圣女闻言,齐齐揭开红绸,托盘上各类凡间的奇珍异宝顿时迸发出万千光华流彩,耀得整个大殿七色辉映,如入斑斓梦境。

“呃,这……客气了客气了。不用,真的不用,本来也不急的事。”

星歌哭笑不得地看着土地仙一脸忐忑殷切地望着自己——望眼欲穿,心里小生称赞。不曾想,这名不见经传的土地仙也有那般家国之情,怕是未成仙时有甚遗憾未了吧。

好女有成人之美,她只要找到李青莲便好,也没急着要回去。

毕竟天上也就一日嘛……让老太白多抱怨一日,她作为天乐上神又没甚损失。

见星歌答应下来,土地仙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回了肚中去。原来这位根本不急,自己匆匆忙忙准备的宝物倒是稍显冗余了。

乖女儿啊,老夫已经替你争取下了宝贵的时光,李将军如何,往后前途如何,就看这些时日了。

星歌推拒,土地仙也不好强给,便让圣女们原路退了下去。又是一阵功夫,两仙交代了不少凡间事宜。那些圣女备选的小丫头们注定要失望了,星歌人前将内定作为雨教最终的那个圣女存在,人后,便理当如李青莲那样,受到一位天神应有的尊崇。

虽然星歌并不在意这些,虽然圣女也不是这么好当的。

一番交谈下来,星歌了解到,雨教也并非她最初印象里那样美好。至少,活祭的陋习与尔虞我诈依旧存留。圣女小丫头们都天真的紧,皆以为当成圣女就可以享福终生,实则按着雨教的规矩,圣女不过是养着用以献祭给“雨神”的祭品。

按照土地仙的话来说,他与雨姬本不想延续这等陋习,但是活祭此俗迁延百十年,一朝一夕根本无法改变,而不献又不足以服众。故每回在雨教总坛举行的“圣女归天”仪式后,他们用着和各凡人城池作“圣女开天”典仪一般无二的手段——偷天换日。

土地仙身边这九个圣女约莫就是这么来的。但也意味着,对于一个已死之人而言,她们永远只能待在土地仙身边,不能离开三尺仙境半步。

至于“将圣女星歌抹了脖子献给雨神星歌自己”这档子事,在星歌看来,不免有些啼笑皆非的意味。

“土地,雨姬这孩子这些年还不错,本上神见其好似有修习仙术的底子,以雨教立下的功德,将来成仙也不无可能。”一番话谈下来,星歌甚是满意,便同土地仙客气了几句:“对了,土地,我有一事相求。”

“求?”土地仙一听,立即“如临大敌”:“上神有何吩咐,尽管使唤小老儿!小神就算是上……”

“停停停,本上神不要你上刀山、下火海。”

星歌扶额,甚至不用土地仙说话,她都知道这家伙又要来了:“不过是庇护一个镇子、找一个女人而已,对于雨教的体量来说不值一提。

庇护一个镇子,还行;找一个女人……为何?

“恕小神多嘴,敢问这位凡人与上神您有何纠葛?”

一番好奇之下,土地仙忍不住问道。

他一问,星歌忽然就顿了一顿,目光幽深起来,似在回忆,也似在体悟。

“她,约莫是让本上神体会到了……母亲的感觉。”

“……?”

她的话音近似呓语,竟让土地仙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一位上神的心境,非他一个土地小神所能窥探。于是乎,土地仙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踌躇了阵子,忽然眼珠一闪,提议道:“对了,上神可想见见李将军?”

…………

可想见见李青莲……

回忆的波海浮起点点浪花。

星歌慵懒地抬头,放空,望向树梢上不时飘落的花瓣。谓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桃林,轻舟,小酒,一双人。

桃月的某个午后,她与李青莲泛舟溪上,小酌三盏两杯。天晴无云,恰是午暖正当时,桃花流水鳜鱼肥。自那日向他表明了心迹之后,星歌从未有过如此畅快惬意。而李青莲也尝试着用另一种方式,另一般眼神,去看待一个完全不同的师妹。

原来,他们不是水火不容;原来,他们也能成为好友、知己。

“师……星歌,你瞧,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为兄与小雨争下的土地。”

他们身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幅山河图,而李青莲似是骄傲地以指尖在图上点着:“巫国倒行逆施,为兄不忍黎民受苦,遂以毕生所学入此局。不求为万世开太平,但求还这天下最初的海晏河清。”

星歌看着那些如墨迹绽开的土地,恍然中,山河图每一处皆似有烽火硝烟升腾,它们渐渐连成一片,终有一日,会连成一国。

纵使归来半生,风尘蒙心,李青莲根子里,终究还是琅嬛福地那个“银鞍白马度春风”的少年游侠。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厉害,师兄真厉害!”

她的赞叹并非敷衍,而是由衷地发自内心。

若是星华在这里,或许会与他有更多志同道合的话语,或许二仙能相谈甚欢,但星歌做不到,也仅有这一句。

两人各执一杯,一饮而尽。

“师兄,天上的事,你也不能全然不管,老太白可是替你顶职了许久,可生抱怨着呢。”想起一事,星歌便好意地提醒他:“闹上天庭,这事可就不小了。若是追查下来,小妹担心你在凡间做的一切都有可能……”

“嗯,为兄知道,待到凡间大致安定,小雨有个好去处,我们就一起回去。”李青莲点了点头,忽然温和的一笑:“毕竟,天上才去了一天嘛。”

一天……

“是啊,也就……一天罢了。”

星歌想想,也自如地笑了。天上这一天,地上可真是发生了太多的事,可就算再多,也仅是一天而已。

原本,这般惬意的氛围仿佛能延至地久天长,而两仙或许就能一直相携相伴,直至终局。但很可惜,远处,有一人影,急匆匆赶来,打搅了此中一切。

是星雨。

她身为凡人,修为尚浅薄,修习的捕云仙法还不是很稳当,脚下的小云儿每一飞都要晃上几晃。

“何事?”

李青莲在凡间多年,也很少瞧见星雨这般焦急作态。

近了,星雨见舟中两人相对欢饮,神情不自然地流露出一丝异色,但也仅是瞬息,她便落在小舟上,急急忙忙地对星歌行一礼,急声说道:“恩人,您托义父保全的镇子找到了。”

星歌一听这话,立即来了精神,殷切切地问道:“怎样,那位卢家娘子可周全了?”

仅是这再寻常不过的一问,忽然就让星雨住了口,失了言语,她悄悄瞥了一眼李青莲,似在斟酌自己的言辞。

“怎么了?”

看见她的反应,星歌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星雨抿起唇,小着声回话:“上神,石漠那边的战场刚刚传来消息。那镇子,被……被巫国屠了。”

“什么?屠……屠了?为何?”

星歌手中的酒樽“啪”的一声掉落在地,她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双耳所听到的一切:“巫卜士这又是发得哪门子疯?他们都是无辜百姓啊!”她猛然仰首,瞪视着桌旁星雨的双眸。那眼神冰寒至极,寻常人等甚至都难以直视:“可有生还者?”

“雨教桑奇分坛传来的消息,说是尚未找到生还者,至于缘由……”

“吞吞吐吐作甚!说!”

星歌话音森然。

“缘由因……您。”

星雨深吸了口气,神情沉重地酝酿了阵,还是咬牙如实说道:“您于桑奇城展现神迹一事,消息不胫而走,巫国当然也有所怀疑。据巫国王城潜伏探子的飞书,巫王那边自不知恩人您是神明,以为您此身乃十年前龙王祭典上的您的后辈现世,故翻出了十年前张那缉拿旧令,一路追查下去,便查到了……您曾停留过的那个镇子。”

“那为何……”

“您也知晓,巫国当权者毫无仁义可言,怕是……查不出个结果,就宁滥毋缺了。”

“该死!”

星歌再也听不下去一个字,拍案而起,当即什么反噬、天则也顾不上了。等李青莲与星雨回过神来,她的身形已在天边成了个小黑点。

“把土地仙一并叫上,救人!”

…………

三天后,石漠荒原的某处山丘之上。

四人身前摊开了一面云之镜,而下方不远处,一座小镇废墟的上空,依旧冉冉飘荡着物什焚毁殆尽的黑灰烟尘。

“他们……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心里就,就没有一丝道义可言么?”

眼见回溯幻象中的小镇一点一点被血色染浸,一呼一吸之间,星歌气得浑身发抖,双目也渐渐染上了些许异样的红。

“极少数人,为了道义而活;少数人,为了迎向自由或是将来可能的自由而活;但更多数人,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罢了。上神,在凡间,道义,仅是极少数人的丰碑,而他们……都是多数人。”

土地仙担忧地望着她,叹息一声,还试图劝慰:“上神,恕小老儿直言,您身为天上的神明,与我等根植于土地的小神相去甚远,万万不可再妄动用仙术,这回溯,伤得是您的仙根啊!”

本无须他提醒,星歌又何尝不知呢?只是她无法停下,也不能停下。

不知不觉,那两手好看的指甲竟已青白之色泛满,掐入了掌中肉,但星歌仍丝毫不觉疼痛。她的话音森然凌厉,强压着心头升腾而起的火焰,对土地仙也没了好脸色:“土地,这没有你说话的份!”

“师妹……”

李青莲实在看不下去了,眉蹙起,面色不忍地走上前来,但星歌仍旧熟视无睹,目光如同被钉死在了那回溯幻象中,眼睁睁地看着……也只能看着,血,从一户一户的风牖槛石之下流出,蜿蜒成溪,汇聚成河。

没有回应。

“师妹!”

还是没有回答。

“星歌!”

仍然没有回答。

“够了!”

雪亮的剑芒,于虚空中轻飘划过。

唰!

一朵剑莲盛开在星歌的面前,极致锋锐的剑芒一时刺得她睁不开眼,待到光华褪去,星歌定睛再看时,那幻象已被斩成了一团云雾,渐渐消散。而自己,撞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你干什么?”

星歌猛然抬头,死死地盯着李青莲,似要咬碎一口银牙贝齿。

李青莲虚虚拥着她,意图安慰的怀抱又好像没有温暖,再也不能给予他的师妹往常的慰藉,仅有那双澄澈的眼中悄然飘过一丝心疼。

他说:“为兄再不出手,你……怕是要走火入魔了。”

他说:“人固有一死,相逢一笑恩仇消,莫要因此伤了仙根。”

他说:“师妹……无论你是哪个师妹,是你,是她,都请节哀顺变。”

一切的安慰在此刻都是那么的惨白无力。

噼咔!

一声巨响震天撼地,整片石漠荒原皆为之颤抖。李青莲尚未反应过来,便眼睁睁地看着怀中的仙儿化为了一束刺目的光,拼了命挣脱开他,向着远方而去。光中,有轰鸣,有寒霜,有星辉,有烈焰。

日月沉凝,奔雷疾鸣,冰霜覆野,烈焰焚星!

星歌终于不再压抑、不再畏缩。何为“至情至性”?若是连待自己有恩的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都畏首畏尾不敢相救,又谈何“至情”!谈何“至性”!

以身作光,电掣远去。冲天的玄冥寒霜在她身后化成了雪、散成了星,直至被尾焰消融,浸入春泥更护花。

“呵,呵呵……”

近乎疯狂的笑声之中,一抹淡淡的灰色,自她所划过的虚空中蔓延开去。

“仙根伤了又如何?去他的‘一笑泯恩仇’。本上神,要他们偿命!”

…………

足足横跨百余里地,李青莲与土地仙这才堪堪追上星歌的后尘,而修为稍欠的星雨早已被他们落下十多里之遥。

双神方一降临此地,所见,是这样的一幕。

广袤的石漠荒原中,乱岩怪诞,远山岧嵽。白黄风尘之中,仅有近处某块低地被血色染没,在后方一色的景致里尤显扎眼。犬尸、马尸、人尸,横七竖八的尸骸填了近满坑,纵使以神仙的眼界看来,也算是触目惊心。而正当中唯一的一片净土里,星歌孤辰孑坐,形单影只,一袭锦缎衣裙被鲜血上下染了个透,怀中紧紧抱着位瘦骨嶙峋的女子。那小小的身影,仿佛仅是这么搂着她,就已经耗尽了浑身的气力。

女人的双腿双脚被铜链反绑在身后,折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尖角,筋骨尽断。没人敢细想缘由,就怕是……给人活生生扯断四肢,再如此绑住的。她的身上不着寸缕,大片大片的青紫瘀斑自脖颈起,过乳,直至其狼藉不堪的身下。

远看,甚至就像……就像一根青白的棍子,“人”棍。

“啊!”

土地仙与李青莲同时惊呼出声。身为神,他们同样也难以想象,女人生前究竟受过怎样罪恶的折磨,竟堪比阿鼻地狱的酷刑。

如此人间惨剧,土地仙实在不忍再看下去,将头扭向一边。李青莲也强压下心头阵阵的翻涌,迫使自己上前,毕竟,他的“两位”师妹还在那里。

不对!不是生前!她还有一口气!

不经意间,李青莲瞥见了女子胸口还尚有起伏。非礼勿视,君子也,但与救人一命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她还剩下一口气,李青莲这位启明六界的太白金星拼着百年修为不要,也有绝对的把握将她从阎王手里拉回人间界。

“师妹,千万别动她,一下都别动!她还有救!”

李青莲脚下的云朵已发疯似的被他用仙术给捏扁了,迸发出一阵疾速的尖啸,只希望能够快一些,再快一些!方从云头上落下,李青莲的身法也失了轻盈,重重地砸地,扬起一阵尘埃。他三两步就跨过小丘巅峰,可刚入得那片低地的边缘,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她死了。

卢娘子在星歌怀里,没有留下任何一言一语,就这么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时光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刻。

不!不!

顷刻间,星歌仿佛失去了一切依凭,失魂落魄地瘫软在地。她想尖叫,想嚎啕,却哽噎在喉中始终发不出一声,只剩下阵阵嘶哑的“啊~啊~”之音。她一松手,卢娘子死不瞑目的尸身就此滚落在地,被沙石与肮脏的血所沾染,与周围的那些贼人的残躯并无甚不同。

人生来不同,善恶两分,唯死之时,竟是如此的殊途同归。

自己这星之祝福,究竟祝福了什么?又保佑了什么?保佑她们能见上最后一面?

星歌浑身发抖,艰难地弯下腰去,死死捂住自己的丹田小腹,痛不欲生。背上那些早已收口的陈痕旧伤在此时齐齐崩裂,冉冉向外冒出半银半红的血。她的瞳仁中也早已灌满了血色,再也瞧不见任何多余的色彩。

其实,严格来说还有灰,分情轮回诀引来的魔灰。此等邪物终于冲破了天仇之海煞气的困束,凭着她崩溃的瞬间,在周身凝出了一块坚若磐石的壳,彻底封闭了她的内心、外在与一切。

酿成这一切的并非巫卜士,而是他们!

是他们!是他们!是他们!

世间诸般声响仿佛都离她远去,就连李青莲的声声呼唤,土地仙不合时宜的劝慰,还有姗姗来迟的星雨的惊叫,都成了消逝在她身后的光与影。而她就是那颗将死的星辰,坠向漆黑无边的夜。

星歌总归是没有死,但是她遇到了比死更可怕的事。

…………

这边,分情轮回的戾气,纵使以李青莲身化太白上仙的启明之光,也无法靠近分毫,但他总归要做些什么。星歌需要时光冷静,而李青莲同样需要时光思考破局之法,他只得暂且压下对师妹的担忧,在低地周围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他发现了乱石中两面再熟悉不过的旗帜。

其一绣有单字,曰“雨”,新血染红。而另一面就被丢弃在一旁,稍显陈旧,绣有“阻卜”二字。只是,阻卜国的旗帜上被不知何人用墨笔在旗面正当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叉。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土地仙和星雨也相互扶持着,从云上落下。残旗刺目,眸光相对,他们顿时就明白了一切。

可所有人尚未有所动作,远方的天幕,风云突变。

呜呜呜呜呜!

乾坤万物倏忽暗了下来,铺天盖地的声势将无数的生灵自巢穴中惊起,想逃窜,却被那股磅礴无边的威压镇服于地,动弹不得。

“那老家伙说得果然没错,来凡间一趟,还真有意外之喜。”

云浪翻涌如涛,从中探出个巨大的阴影,其形遮天蔽日,恍然间,竟仿佛撕开了整片天空。

“呀,瞧瞧本姥姥发现了什么!”

下章回归星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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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伯仁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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