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来,石磨山土地仙约莫是受了不少他义女的惠,腆着大肚腩,一派养尊处优的福相。他身为雨教当今教主的义父,一袭锦缎华服,油光粉面,连带着身后几个面目凶恶的化形妖精,居于上首之位。
艳芳谷的上首位,非等闲之辈所能居之。如今倒好,上首位反而成了“遭殃位”。
一摊碎瓦碎碟碎桌案汇成的“酒池肉林”里,星歌进退两难。
身前,是躲闪不及,被酒液溅了满身的土地与妖精们;身后,是一群目瞪口呆的圣女和侍女。她被夹在中间,不仅万众瞩目还一身的水渍,可着实有些尴尬。
更尴尬的是她身下的桌案竟也被砸得粉碎,星歌一时在意的却并非股下的疼痛,而是填了满心的担忧与怀疑。
碎了?
那么大一张桌案就这么轻易地给她砸碎了??
自己有那么重么?是否也该……减减了?
真不愧是她。
干正事的档口,星歌还没想着如何转变自身的处境,竟兀自发愁起自己的体重来,小脸上顿时一片愁云惨淡。那土地仙同样垮着张脸,抹了把头面乱糟的果汁酒浆,震惊地瞪着眼前“满脸委屈”的小丫头,颇有种被“恶人先告了状”的感觉:“你……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想谋害老夫不成?”
“保护尊上!”
仿佛得到了某种敕令,土地仙身后站着的那几个犬仗人势的妖怪顿时齐齐扑上来,张牙舞爪地将星歌围在当中,个个面露凶相,似有将星歌生吞了的架势。有几个化形的不稳,或露出了苍白的獠牙,或头上生出了两角,看得那些刚入三尺仙境的小丫头们眼珠都快瞪了出来,胆战心惊,双腿软绵绵地打颤。
雨教高高在上的大人们,怎么一个个的头上长出犄角来了?
土地仙一看不妙,自己手下这几个愚钝的家伙属实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逞威风也不是这么逞的啊!让那些圣女小娃娃瞧了去,雨教多年来在百姓心里树立起的良好印象可就全都败光了。他赶忙呵斥一声:“都拥在这里作甚,滚下去!这里没尔等的事。”一言出,那几个妖怪才发现自己露了马脚,一个个慌不择路地从两旁跑没了影子。
圣女小丫头们面色苍白,纷纷低下头,不敢多瞧。谷里的侍女则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一个个面不改色,权当作没看见。
“咳咳,小娃娃们莫怪。他辈乃老夫的幕僚府士,时常施以‘神术’召来些乡野精怪附身,以保护雨教众人安危。”土地仙草草编了句假话,便转向脑袋依旧有些发晕的星歌:“小女娃,尔是从何处来……等等,汝的样貌?”
样貌?土地仙一言,惹得在场众人齐齐望过去,这才发觉星歌正巧在此时拂去了面上的脏污,芳华初展颜。
“汝……”
土地仙心个头里没甚城府,一句话没过脑袋便脱口而出:“汝个小娃娃,怎么长得同那位上神一般模样?”
上神?
对于那群凡人小丫头而言,这无疑是个相当新鲜的词汇。可落在场中但凡对此词有所了解的人……还有神的身上,他们无一不明白其中的金重。
…………
远处。
……“上神”……?
此一言,混在纷繁复杂的声形里,不经意间飘入神仙的耳中。
于那遥不可及之境,有一逍遥神仙,沉于迷雾混沌。四方的光景有若霓虹琉璃,盘旋在他的周身,所谓光怪陆离,所谓梦幻泡影,唯有恰至微醺时,他才能获得从箇中稍稍逃离片刻的契机。
故而,他认为: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他吟咏: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可又有谁能正真能脱出那千千阎浮提,得那“逍遥”二字?
至少,他一个神仙究竟是没能做到。
——他原以为,自己只要追寻着她的足迹,从天庭一路至三清、桃园、凡间,总该能生出些果勇去直面这一切。很可惜,他没能做到。
——他原以为,凡间的十年总该能磨砺一番自己的心境。给凡人十年时光,都足够锻出一把绝世好剑,他身为神,又凭什么不能?但很可惜,他还是没能做到。
——他原以为,久在樊笼里,便只要按着师父万余年的教导那般,行“逍遥之游”便好,是以:凡寻仙,五界不辞远;凡休暇,好入名山游;凡路遇不平,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凡逢人问迹,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但更可惜的是,甚至连这些被他奉为信条的箴言,他也有多数未能做到,纵使身入逍遥,他依旧没能“逍遥”。
久在樊笼里,不得返自然。
师父名唤作“五柳先生”,在凡间渡劫时的一句旧诗,更替一字,便是如今的他最为真实的写照。
仅有酒,只有酒,能让神仙兄从那无所不在的“樊笼”里短暂逃离,抛却杂念,神游太虚。
很不情愿,又好像有那么一丝期待,看似矛盾的情感在他的胸中翻涌,将他从迷蒙混沌中拉回尘世。“上神”两字,对他而言,算是个妖鬼的恶咒——从她成为上神的那一刻起,一切就都变了。
凡间,怎么会……
“嗝呃”。
一个酒嗝涌上来,顷刻间,他鼻道中充斥满辛辣的味道,但他并未在意。凡间怎么会有上神?定要……嗝呃,定要让他瞧瞧。
于是乎,众人,尤以一众侍女和圣女,看见了这样一幕:正欲归去的将军与教主二人因“天上掉下个女娃娃”这档子事,停顿了片刻。教主在人后踮脚,正张望着情况,谁知烂醉如泥的李将军在那声“上神”过后,却好像突然生出了莫名的气力,挣开了教主扶住他的双手。一步一步,摇摇晃晃,拨开人群,走往正中去。
圣女们没有一人敢挡在他身前,纷纷退让开,但一处甬道就那么大,终归是要挤挤的,不时就有衣襟衣角的触碰。圣女们却对此毫不避讳,甚至有些还故作踉跄,不耻地贴了上去。
要知道,身边这位可是将军,为雨教征战运筹多年的李大将军,战功赫赫。虽然他此时的形象不太雅观,但仍是小丫头们为之倾慕艳羡已久的“人”。
野史传闻的确有说,雨教的真正掌权者是一群会蛊惑人心的妖怪,在没见到那些露出马脚的妖物之前,小丫头们是绝然不信的。而三尺仙境之外,将自己女儿送入此地的父母们更是如此。他们听闻传言,都以为这是阻卜王室用来抹黑积毁雨教的说辞,要不然,谁还挤破了脑袋把自家闺女往狼窝里送啊?那么多想凭着当成圣女一飞冲天的,总归多自家女儿一个不多,少自家女儿一个也不少,万一就中了呢?
作为圣女备选的小丫头们亦是这般,她们抱着同样的心态,半推半就地被大家长送入了各地的教坛,学艺习礼,以期得个“野鸡变凤凰,鲤鱼跃龙门”的机会。就算当不成唯一的那个圣女,能被雨教里的大人物相中,收下做个侍女亦是好极。
能选得入三尺仙境的,哪个不是一艺的佼佼者?她们要么容貌出众,要么六艺精通,要么……就是像星歌这样,长得同雨教所崇敬的神明一模一样。
是了,星歌正因如此,凭着自己的容貌被桑奇城的贵族们一眼相中。打算在糊弄人的“圣女开天”典仪之后,作为桑奇城的圣女备选送入三尺仙境。只是……这送是送入了,就是这送入的方式……有些不太妙。
星歌这边凑热闹凑得正起劲,还尚未注意到身后人群中那个蹒跚而来身影,情况不明,她依旧认定藏拙是为上策,便故作糊涂地望着土地仙:“上神,什么是上神呀?老阿翁,你说的话,小歌听不懂诶。”
这明显幼态的嗓音顿时让土地仙拿不准自己先前的判断了,复问道:“小娃娃,汝什么年岁了?”
“十又有二啦!”
星歌雀跃地答道。
果然,在星歌的“可爱”其质加持之下,不自觉地,土地仙的话音立即放柔和了许多:“这……可惜了老夫这身名贵的袍子。唉……”适才说了半句,他止住了话头,神情显得有些哭笑不得。这么个稚嫩可爱的小娃娃,任谁来也狠不下心,说不得吧……
罢了,回去让浣衣院濯洗干净袍子便是,没必要同一个小娃娃一般见识。
土地仙如此安慰自己。
就在此时,一个稍显尖刻的女音从旁钻来。
“你……汝是,桑奇城那个新圣女?我见过你……汝之画像。”
人群中,某个圣女眼看着星歌凭一己之力,渐渐萌化了土地仙,心头里一阵的不爽,再仔细一瞧的星歌的样貌,越看越觉得眼熟。下意识地,她脱口而出,话语里虽鄙意难掩,却还是按着不知哪里的礼数将“你”“尔”换成了所谓斯文的“汝”,听上去反倒显得不伦不类:“那些个小地方来的,果然鄙陋,没见过世面。”
土地一听顿时恍然,原来这丫头就是桑奇城的圣女,可……她是怎么从天上掉下来的?他下意识地望了望天,那粉黛色的“泡”一如从前般完美无缺,那正是他亲手设下的仙障。
说来,几年前某日,恰逢土地仙心情大好,从他石磨山方圆百里的封地里划出来一块,赏赐给他孝顺的义女用作雨教总坛之址。土地仙的仙障好歹也是神仙之术,虽然放到天上去根本不够看,用来阻挡些凡人的乱入那可是绰绰有余。仙障落成至今,也只有那位李将军能够随意出入。其余人,包括他义女,皆须走“三河途”行船归去。
土地仙心窝子里一阵疑惑着这小娃娃的来路,目光挪回,正欲再仔细问个清楚,却见那小丫头从一片狼藉中支撑着缓缓起了身,背向他。姣好的身材,纤细的腰肢,肩上披展着乌色的发,闪烁起微弱的银光。
这背影……
隐约间,时光仿佛有那么一丝的错位,让土地仙依稀回想起了十年前龙王祭典上的那一幕。那位上神将尚且懵懂的小雨丢给他之后,便是以这样小小的背影,迸发出了万千辉光,追逐那个不知名的妖物远去,曜似紫极之变,璨若启明之星。
依小雨事后说,那位上神赐给了她一名一姓。名嘛,自然是“雨”,随了她从前“雨姬”的名号;但姓……试问天上天下,除了在下界神仙中仅剩下传闻的群星一族,又有何方人神敢当其“星”之一姓?
所以,这丫头究竟在……看谁?
土地仙心头里过了几遭,愈发的怀疑了,他顺着小丫头定定的目光望去,只见得众人皆茫茫,四顾莫名,并无甚异样。直到……他瞧见了人后奋力向前挤来的身影。
短短几息,却也足以让土地仙肯定小丫头究竟在看谁。
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
终于,星歌……或言,天乐上神公孙华与太白金星李青莲,过尽千帆,就这么轻易地在一处凡间重逢了。
诚然,在月余前的翻天镜中,他们还曾见过,对话过,相处过,并肩过。天上一天凡间一年,对于星歌来说,这不过就是天上的十天半月,时光瞬息即逝,但对于李青莲而言,已是凡尘十年,岁华挥之而去。
对于寿命悠长的神仙来说,十年又算的了什么呢?放到李青莲身上更是如此。凡间这十年,岁月并未带给他少年郎的容色徒增多少变化。唯独从前总要捎带上几分的青涩稚气替换成了些许而立之年的锐气,纵使醉酒成泥,也难以掩去。
褪下了以往时时傍身的道袍,替成了凡间的轻骑服,如今的李青莲身形七尺,清隽的五官依旧是那般和谐天成。纵使醉态让他略显直不起腰,行走摇摇晃晃,衬在一众燕环肥瘦的侍女圣女之中,酿、迷、逸、仙,依旧恍若从画中而来。仅是这画与琅嬛福地初见那时不同,那是《佛莲图》,而此乃《仙翁醉》。
李青莲,果然变了很多。
星歌半是愧疚半带殷切地望着这样的他,心底有种莫名的感觉,就好像那股锐气并非脱胎于李青莲在凡间这几年的“历练”,反倒更像是……他在凡人面前的一种伪装。
她太了解他了……不对,是星华太了解他了,仅此一眼,便能瞧出些端倪来。
“佛莲光华,质本天成,世上竟有这般清新无垢之子?”
这是华姐姐对李青莲的第一印象。
“佛莲陷垢,明珠蒙尘,难逃樊笼锁,难展真性情。”
这是如今星歌对李青莲的第一印象。
目光相对,深邃悠长。
对视的刹那,李青莲微微一怔,莫名停下了脚步。星歌见他摇摇晃晃地抬起一只手,仿佛撮空理线,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连带着她自己的神色也渐渐复杂起来。风云变幻之际,星歌胸中若有千言万语欲言欲说,却始终不知该从何说起,就这么生生哽在了喉中。
两“人”相隔不过丈许远,谁也开不了口,谁也不愿开口,任沉默蔓延开去。李青莲约莫是醉了,说不出话来,但星歌呢?自己呢?她也醉了不成?
星歌如此自问道。
华姐姐留给她的不仅是一个烂摊子,更是一般对于她们各自真心的拷问。将选择权丢给涉世未深的自己,华姐姐啊,这多少有些……不负责任了。
星歌发觉,即便自己身为星华的一部分,是她至情至性的那部分神格,可自始至终,甚至连她自己都没能真正看清本体心田上所笼罩的迷雾,也从未彻底了解过那位完整的群星长公主。星华传给了她什么,又留存了什么,她星歌有如襁褓中的婴儿,竟是浑然不知。
千帆划过,最终,所有的话语只汇成了短短一句问候。
“青莲哥哥,天上……他们都在找你。你近来……还好么?”
众人哗然。
尚且不提那或讶异、或疑惑、或震惊的众生群像,单是星歌身前的李青莲,乍一听闻此言,仿佛受到了偌大的刺激,手中攥得紧紧的酒壶一松,“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碎了。
“她,从不唤我青莲哥哥!”
一句,从牙缝里缓缓挤出,李青莲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声震尘嚣。长久的无题相思,终成不了诗文,长久的愧怍悔恨,终酿癫痴成狂。这一切给他的感觉就好像他做了场春秋大梦,入梦之时,只那一眼,便年少惊艳;梦醒时分,值此一刻,唯怅然若失。
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
“雨丫头,我们走!”
李青莲长啸一声,竟如此置呆愣着的星歌于不顾,向远处走去。行路难,他仍旧一步三晃,痴笑着,就怕哪刻一不留神就给绊倒了下去。已成雨教教主的星雨更是没个架子,就这么小心翼翼地,放慢脚步守着他。期间,她屡次试图伸手扶助,却总是被李青莲下意识地打开,星雨没法,只得在旁担忧地盯着他,对他的失魂落魄无能为力。
究竟是酒醉抑或是“人”醉,
那笑声里的苍凉,纵使再不谙世事的小娃娃也听得出来。众人只觉得毛骨悚然、如坠冰窟,无人再敢多言一句。所到之处,也不用李青莲再推挤了,圣女们纷纷避之不及,就算是同其他女子挤在一处,也要给他让出条道来。
人已成狂,连雨教教主都不受他待见,这个时候还有谁敢不要脸地凑上去,那可真得佩服她的勇气。
自离去起,直至他与星雨的二人背影消失在壁角,全程,李青莲当真就没再瞧过星歌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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