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姐姐

九转弥罗宫,陟罚臧否,自有天数。

“上神天乐听旨!”

煌煌巍峨的大殿中,星歌拖着病体,跪伏于天庭仙众的席前。

左侧,武将布列,守卫凌霄殿的开阳星君身为“左辅”,只能敬陪众神末席;右侧,文臣端坐,玉帝“右弼”隐光星君,也处于开阳的同一位次。多少尊贵的一位星君,竟成了宣旨报幕的陪衬。

反观左右两席,各色仙气盛盛煌明,好一番恢宏澎湃的天庭之相。

天条中言道——凡上神缉拿、入罪、审罪、定罪、赏罚,须有玉皇大帝及同为上神位次的七神在场见证,才可下了断罪定伐之旨。必要时,须有天庭六御帝君之一坐镇,才得盖棺定论。

因此,开阳与隐光陪衬在末席,也就不足为怪了。瞧瞧他们天灵盖上坐得都是何许仙也?左边:天衡上神、天蓬元帅、真武大帝、二郎显圣真君、普化天尊;右边:百花上神、陵光神君、姮娥娘娘、九天玄女、丹灵老君。

这十位,清一色的上神,哪个出去不是名震一方的存在?而今,他们受玉皇与天庭之邀而来,论断星歌之罪。

“上神天乐,‘碎坏南二十七界群之易卜界,致亿兆生灵涂炭’一事,现已查明。鉴其补救及时,本意为善;又因翻天镜潜逃虫妖之故,故功过相抵,暂免去责罚,回宫疗伤思过。可有异议?”

“无异…议。”

星歌低下头,话音中的虚弱,昭然若揭。

“卿平身。”

一番旨意,轻甚。玉帝算得给足了她面子。

不对。

应当说,是给足了她与南极长生大帝面子。

遥遥望去,高处那叫一个彩绣辉煌、巍巍壮阔。天庭比之凌霄殿,威严更多三分,装点不出其右。高台阔坐,处处玲珑剔透;宝焰加焚,层层龙凤翔集。

因是有六御帝君亲至断罪论罪,原本占地显威风的兵器架换成了弯弯曲曲的珊瑚树,腾出来的空当,一左一右摆着张金线缝制的仙草蒲团,上面各自坐着一位仙气飘飘的高神大仙。

左边的“高神大仙”,南极长生大帝曜华老神在在;右边,东极青华大帝青玄善目慈眉。天上地下,能引得这二位帝君齐至,还能有这等待遇的主,无非一个星歌罢了。

曜华来,在意料之中。星歌又闯祸了,他如何能不来?

青玄来,在预料之外。他老仙家的小徒弟微祤,才因星歌蒙冤。作为师父,星歌还以为他也像闻着味来凑热闹的天蓬和天衡那样,高低得参上自己一本。

可直到最后,在星歌为自己辩解的时候,在星歌与向来不对付的天衡舌战的时候,这二老愣是一句话也没说。曜华永远老神在在,青玄永远善目慈眉。

依旧是那四字:“普救众生”。

星歌对青华大帝的理解,还未有仙界其余神仙那么透彻。

在青华大帝眼里,或许从来就没有任何的亲疏贵贱,他是真正修成正果的“无量天尊”——神通无量,功行无穷。星歌要救,微祤要救,世间任一遭难求救之人神,皆要救。

那么…有些“拯救”是否值得?救一虎,虎却咬死十人,虎该救否?

青华帝君答曰:救。

值得与否,那不是青华大帝所念及的范畴。“救”之后应当的“罚”,自有各仙执掌。他只管“救”之一行,证道于心,随后将一切交给天庭律法、交给因果劫数、交给时光积淀。

微祤,师从药王与青华,若无翻天镜一事,本应该成为他那样的神明!

一想到这里,星歌心底就很是愧疚。

另一侧,南极长生大帝曜华闭目养神,明里一副“与我无关,你只管论罪”的样貌。其实谁都知晓,他既然来了,往那里一坐,就摆明了要“偏袒”的意思。玉皇大帝弘和论辈分不及他万一,论身份才勉强与他平起平坐。

无论当哪里的皇帝,天庭、凡间,都讲究一个“权衡”。该给的面子与里子,玉帝还是要给。

当星歌感激地望去,曜华只是睁开眸子觑了她一眼,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

星歌无言以对,甚是惭愧。

每回自己总是能生出各种事端来劳烦他;每回自己总是在最后一刻需要他来“拯救”,这次也是一样。如果没有他最后的提点,没有“山河社稷图”,给她陪葬的,将会是整个凡间世界!

作为华姐姐的一部分,星歌感到很无力,也很气馁。

久违,对于此等判罚结局。众上神除了天衡牛气哄哄,一副“不愿接受,但又不得不服从多数”的模样。其余上神都各自面带微笑地示意,以示认可了这个结果。就连素来阴沉谋划的天蓬元帅也不例外。

这不,有月宫广寒仙子姮娥在,天蓬元帅自始至终都没能挪开目光。什么玄冥上神、天乐上神的旧账,他都忽略了,满心满眼只剩下了那位来自月宫的清寒倩影。

不多说,此中又会有一番故事。

天衡上神没了自家主君的撑腰,气势在一众上神面前顿时矮了三分。南极长生大帝没理他,倒是普化天尊这厮左一个“道友”右一个“桃花兄”,纠缠得天衡乱了阵脚,才让星歌落了个还算好的判罚。

她好,但李青莲不一定好。

历来天庭判罚,动不得正主,都需要一个顶罪的。这已成了“天规”之外,一些“不成文的规矩”之一。

“上神且去药王那里置办些药材疗伤吧。”

“喏。”

星歌推揖一礼,如释重负,便勉强支撑着冰凉的玉石地面直起腰身,怎么看也不是很雅观。百花上神同为女子,也是位温婉慈和的神仙,只见她的纤手微微一抬,星歌身周于是开遍了繁花,将星歌的病体缓缓托起。

“妾身送你去药王那里,你且待着便是。”

百花上神与星歌并不相识,这得了在场某仙的授意?青华?玉帝?这时候由她属中立一方出面,送走星歌这个正主,对立的两方——天衡、天蓬、普化、乃至南极长生大帝,都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一定是这样!

星歌猜测道。

“天乐上神论断事了,诸卿可散去了。若想留下看罪臣太白金星的定罪,当做一消遣也无妨,悉听尊便。”

玉帝看似和善地对上神们笑笑。二郎神、陵光、玄女、真武、普化、丹老、姮娥,这些上神们也不多客气,向着玉帝行礼后便一个个消失无踪。天蓬元帅更是立即追随着姮娥前后脚离去,将马前卒天衡晾在了殿里。

“太白…金星?”

听到这名,星歌忽然顿住了。消遣?拿天庭判罚当消遣?这玉帝小儿也真是够了,亏得他说得出来这种话!

“百花道友且慢!我要留下!”

然而直到她喊出此声的那一刻,星歌的眼前已被万千繁花所包裹,遮盖住了她的视野,有意无意地,似乎还掩盖下去她的话音。

于花叶飞舞的缝隙中,星歌分明瞧见,曜华沉着脸对她摇了摇头,随后,也当着一众神仙的面消失无踪。

他…在作甚?

曜华,不会是想拿李青莲当“罪仙天乐”的替罪羊吧?

星歌的心底飘悠悠起这种可能,但她绝对不相信!自己所认识的曜华绝对不是这样的神仙!

自己同曜华那点“恩”与“情”,是他们两仙之间的事。但李青莲是无辜的呀!她并不认为,一位主天庭判罚、四时因果劫数的六御帝君,会把另一个无辜的神仙牵扯进来。

星歌真恨自己这副破身子,总在关键的时候不顶用处,就连百花上神的小小花瓣仙法都挣脱不开。她尽力地尝试用身子骨里仅存的“玄冥仙气”去抵御百花,不曾想,耳畔却忽然响起了百花上神温柔的话音,劝慰道:

“天乐道友,不必挣扎。青莲…你师兄寻寻觅觅千里,其心可鉴,想必无甚大碍。我等作为女仙,保全自己才是第一位!你身子骨里的状况不甚妙,已到了非治不可的地步。”

“是曜……是南极长生大帝让你这么干的吗?”星歌抿着唇,担忧地问道。

“不。”百花上神声音的尾角,勾起一丝笑意:“你的青莲师兄,是佛祖座下的一瓣莲。严格说来,他应算作妾身的…胞弟。吾理当感谢你才是。”

“什么!”

星歌呆了。

万千繁花终归于虚无,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也正是这呆滞的片刻功夫,星歌身形的晃动渐渐趋于平稳。

入目,她位于三十六重天某一天的入口,面前是一扇高耸足有千丈之巨的石门,随着星歌与百花上神的到来,缓缓敞开。

石门上的匾额,书写着类似名义上归属星歌掌管的“歌音乐天”和南极长生大帝的“洞玄化应声天”之名,当先从右至左一个“十四”,之后便是道语与梵语两句:“观明端靖天”,“旋行地天”。

星歌被百花上神带到了三十六重天之十四——观明端靖天,此天有“梵天色上真炁潘罗玄妙真君”坐镇,又名“云持天王”。

百花上神在星歌身边,由一片行将消失的花瓣扩开,入明极之华。女体成形,仔细察之,竟似皆由花瓣构成,肤若羊脂美玉,颊似粉黛桃花。

二位上神亲至,镇守该天的云持天王自是坐不安稳,赶忙开门相迎。还没等他对着女上神们行礼,就先被百花上神的诘问打断了。

“药王道友在否?”

“呃…在,在的。药王与青华帝君之徒正在替北海龙王疗其断骨,二位上神是否需要……”

“你在这里待着便是,本上神亲自去找!”

百花上神的威,威在无形。举手投足之中,这位仍是掌驭六界繁花与草木枯荣的上神,不容轻视,不得小觑。

“恭送上神!!”

在云持天王忙不迭的恭送中,百花上神以花瓣作云,载着星歌往药王洞飞去。

“百花上神,您…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星歌百思不得其解。

无论是她的记忆,还是从星华的记忆里追根究底。李青莲不过下界一回,什么时候又多出来个上神胞姐?

还有…胞姐?那不就是“同母异父”的意思?

百花上神拂过星歌的额头,手中的温感微微发烫。她于是从袖管里拿出一只小瓷瓶,递给星歌:“这是妾身酿的百花露,饮下吧,能感觉好受些。”

星歌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没有犹豫,仰头滴了一滴在口中。一股馥郁的芬芳顷刻间充盈着她的口窍与舌窍,菊、桂、桃、梅、荷、牵牛,凡是星歌叫得出名字的花,她都能从百味芳香中剥茧出那独特的一道。

身子骨里,魔灰的侵蚀似乎也放缓了一丝丝的步调。百花上神的百花露没有仙界灵药那种立竿见影的效果,但仿佛有种潜移默化的仙气法则,随着这滴花露注入了星歌的体内。

“天乐道友所言极是,胞弟,即‘同母’的意味。妾身与青莲,也算得上是‘同母’吧——同为佛祖座下的一朵莲。三世莲台,他为今生莲的一瓣,吾即前尘莲。”

百花上神满意地看着星歌饮下花露,随口解释起她的身世:“吾同他,不能算是三生石那般前世今生的关系。吾等亦无父亲,唯一的母亲,即是佛祖坐下的莲台。”

星歌半懂不懂,又问道:“那为何,青莲他从未提及过……”

“那傻小子,他当然不知道!”

百花上神无奈地笑笑:“妾身修成上神之后,功名‘百花’,总司花木之枯荣与二十四节气…对了,说到二十四节气,还要多谢上神前些日子对小芒种的诸般照料,助她解决了凡间节气缺失的错漏。只不过那个凡间……”

“应该的!毕竟我与阿种是好友嘛!可惜,正如上神所见,那个凡间已经戴在我腕上了。”

星歌不无遗憾地扫了眼手腕,血珀镯一如往常,溢散出浓稠的煞气,在星歌的周身盘绕翻滚。回到了仙界,星歌终于不用像在凡间那样压抑煞气,整个面貌显得阴沉了许多。

或许也只有百花上神这等修为高深的神仙,才能与星歌同处一室,而不觉阴寒刺骨。

“妾身修为大成之时,比青莲胞弟早了百十来万年,也从未想过其余两朵莲中,有一位能够修成仙形。直到数万年前,一回偶然,妾身知晓了胞弟的存在,吾便拜托南华道友收他为徒,暗中守望相助。”

原来如此!

星歌恍然。

当初的当初,华姐姐好巧不巧,选了南华老仙作为自己进入仙界创制“百星华月咒”的便宜师父,也造就了她与李青莲的邂逅。时至今日,星歌真不知那时候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吾那傻弟弟虽不知,作为胞姐的妾身却时时刻刻在关注他,见其在仙界以太白金星立足,妾身也就放心了。”

说到这里,百花上神绝美的容颜上流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谁知,就在妾身本以为万事大吉,足以放手之际。那傻孩子,偏偏没因君臣功绩所困,反而困在了…‘情’之一字上。”

百花上神的话,不用猜,几乎就等同于指着星歌的鼻子说:“都是因为你!”

星歌能如何呢?

她无言以对。

“所以说,李青莲那几日失踪……”

百花上神缓缓点头:“正是妾身在冥冥中指引他,告诉他你曾行过的各处。妾身的原意,只是想让他也走一遍你曾行过的路,让他知难而退。却不曾想,有另一方插足了进来,把身为正主的你,也给引入了同一处凡间。”

“谁?!”

星歌浑身猛地一震。她忽然就记起,那天在瑶池与千里眼兄“煮酒论美男”时的情景——直钩钓上来一条意为“愿者上钩”的金锦鲤;谈及李青莲时天空的一声炸雷——这些在今天看来像是某种“暗示”,甚至有些过于“刻意”的巧合,似乎印证了百花上神的话。

百花上神却凝重地摇了摇头:“不知。不过,总归结果是好的,青莲回来的时候,整个身子里的‘精气神’都与从前不一样了。妾身不甚清楚也不想知道,你同他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又是怎么惹出惊天动地的乱子。吾如今只有一个问题,还望上神解惑。”

“您说。”

星歌总算是明白了。今日为何素昧平生的百花上神,会这么热衷于驮着她飞着飞那?敢情是来还她胞弟李青莲的情分!

那又是为何,她不肯直接表露身份?单凭百花上神的修为地位,李青莲的飞黄腾达,想必指日可待了。

也许……

星歌心中亦有所猜测。

六界地位高的女神仙想得,担心得其实都一样——百花上神选择暗中守候,而星华选择放手。她们都很聪明,不想让李青莲的赤子之心,蒙尘陷垢于仙界的权谋纷争之中。

李青莲为仙处世,根本不是一个能寄仙篱下,靠着发妻或胞姐的地位谋个职位,就能心安理得的“快活仙”。如是那样,李青莲,就不再是“李青莲”了。

“天乐道友,您是是否能理解且给予妾身那傻弟弟,他想要的,以及…他真正需要的。”

“不能。”

星歌扪心自问,也只能摇头。

连星华都给不了,她更给不了。何况,她还有个曜华的恩没报。

百花上神的神色变得郑重无比,连足下的花瓣云彩都停下了。观明端靖天的天野,澄澈如明镜,自远方药王洞吹来的风,携着些好闻的药香,缠绵于二女的身姿。

“那就请道友彻底放手,莫要给他留下任何念想!”

不用百花上神这么义正言辞的要求,其实,早在凡间交心那日,星歌早就打算这么做了。唯一的不同,就是星歌与星华那过于繁杂的身份,不得已之下,星歌给了李青莲最后一个希望:“公孙华没有死,她只是在沉睡;就算公孙华真死了,也能转世重生”。

而现在,在百花上神的面前,星歌不得不重新考虑起一个可能。

“公孙华,是不是真到了该彻底死掉的时候了?”

六界中,唯有彻底的消亡,才能从根脚处断绝一切念想。

“好!”

星歌答了一句,先做些表面功夫,应付着百花上神。关于此事,她还需要仔细想想。甚至,必须等华姐姐回来,再做定夺。

两女再度启程,药王洞的入口已历历在目。千山绵延,仙溪清幽,竹苞柏翠,洞亭错落。洞口高宽皆过十多丈,右侧岩壁从上至下,书有三个缥缈的朱字:“药王洞”。

十五天与十三天的石阶自云上下,同归入洞口的青石台面上。近前,那股药香馥郁更甚,恍若身入泡了几载春秋的药酒罐子,醉仙心,疗诸疾。

百花上神托着星歌,将她小心放下,并未有同入洞中的打算,而是朱口微张,向着洞内传音吩咐了几句。

“妾身已嘱咐药王洞的接引童子前来,上神安心待着便是。百花这厢告辞了……”

说罢,她正要离开,神情忽然一怔,仿佛于心不忍似的在空中又扭回身,对着星歌语重心长地提点了一句。

“天乐道友,南极长生帝君他……他是帝君。凡是‘帝君’二字,修为、所思所图皆非吾等俗仙所能企及。妾身听闻,在你之前,他曾广纳婢女侧室,甚至不惜寻遍六界,似乎在寻找某位女子。若…帝君他要找得不是您,将来只怕是……你……罢了。”

百花上神叹了口气,未曾完言,遂消失于天之彼方。

让我:好?自?为?之?

星歌斜靠着青石台旁,状如华表的石栏,神色晦暗不明。

好自为之…又是好自为之!怎么天上天下见到的每个神仙都要她“好自为之”?

她都“好自为之”那么久了,是否也该歇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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