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星华语出惊人之时,帐子外,顾清风很气愤。
林间,他茫然地挥着剑,掠过树梢,擦过林木,撒出的寒光散落如雨点。
他的近侍兼部下——顾舒明,正提着剑鞘与披风,立足于剑光所不及的远处。苦苦等待着“自家少爷”发泄一通足够了,好回“都尉”的行军帐歇息。
“够了!”
左旋点地,提胯,侧身一个铁板桥,不短不长的剑在他手中摇出一道如银莲般绚丽的剑花。缩腕,回肘,送剑。唰啦!一道剑锋破气的曳鸣,响彻寂静的夜幕。
顾清风接连耍了几把剑式,力气用了三分,心头依旧空落落的。
……
剑,在久历战场的老卒眼里,多是“花瓶”般的存在,中看但不中用——剑纤细,轻薄,远不如大刀坚实,同一技艺锻制、同力较量,两相交锋多半是剑碎;而相较于长枪,剑又太短,太易失去先机。
因而,会使剑,又愿意钻研剑之武学,还能精通者,多是门阀世家子弟、军中统领上阶、抑或是江湖武林人士。
顾清风就算是其中一个。
他的剑法,一脉相承自顾家先祖。先皇时期,乃至更早的时候,顾家便在此灵国扎下根基,家学渊源丰厚。
……
“少爷,您……”
“军中,以职相称!还要小爷我说几遍?”
顾清风的剑略过眉梢,俊瘦的面庞匆匆一撇,冷然望向跟随他多年的部下。
这……您老也没说过多少回啊……
顾舒明被他吼得一缩,赶紧赔礼道歉,面色却很是委屈。这位爷倒好!最近跟着那位将军久了,愈发喜怒无常,可算是让他周围一圈部下伤透了脑筋。
甚至有些时候,堂堂顾家的少爷,还要他们好说歹说给哄着。
明明二十好几,心性却跟个孩童似的。
“舒明,你说说。那些个……女人,心里念叨的究竟是什么麻烦路数?怎么就那么难以琢磨呢?”
顾清风面色如常,话音却跟醉酒了似的。部下的委屈、婆娑的阴翳、林间的月光、剑中的锋芒,全然入不了他朦胧的眼瞳。
顾舒明就这么亲眼看着,那位曾经“玩世不恭”的少爷,颓然将剑扎入泥土,倚靠着一株绿洲里特有的椰枣树,也不嫌背后刺挠。
女人……
这军中,哪来的女人?
顾舒明左想右想弄不明白。他也断然不信,自家少爷一向游戏风尘惯了,怎可能在一个女人身上栽跟头?
难道说,顾少爷军旅日头长了,还记挂着皇都里哪位花魁?但听这语调,又不像……
顾舒明想不明白。
“少……都尉大人,夜已深,绿洲边缘风大,莫要着凉了。”
顾舒明端着披风与剑鞘,小心走上前来。见顾清风没有动作,他就自作主张地拔出了地上的剑,帮着收剑入鞘:“大人,听属下一句劝,权且将披风披上吧!”
顾清风也未阻挠,任由他给自己穿戴齐整。两人贴近之时,顾舒明显然感到,少爷那边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究竟是谁将少爷变成这样的?!!
顾舒明无可奈何之余,心里唯有一个念想——那就是立即集结府兵杀到“那人”家门口,把那个让顾少爷神伤的家伙拖出来,一顿好打伺候!
“都尉大人……嘁!小爷我已经成了权长史大人啰!”
顾清风话里,非但没有一丝一毫升迁的喜,反而郁闷的很:“舒明,让我部所属打点行装,正式文书调令到纪官那里取,补齐五百人。明日,开拔丰罗!”
“权长史?属下恭贺顾大人升迁……呃?丰……罗?”
顾舒明恭维的话音还未道尽,手中动作瞬间僵住,一度怀疑自己听岔了。
“你没听错。那鸿大将军又犯毛病了,竟让本少爷和姓赵的为使,率部去丰罗和谈。小爷我一会还要去找那姓赵的说道说道呢!”
“少爷……”顾舒明下意识地出声。
“嗯?”顾清风霜目瞪来。
“都……都尉大人!属下必忠心耿耿,追随大人一行往丰罗!”
顾舒明连忙改口,小心周旋了一圈,最后才真正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那……属下斗胆,敢问您言中所谓‘麻烦之女’,究竟是王都哪家的千金小姐?抑或是萍水相逢之客?只要大人开口,往丰罗前后,属下就算是绑,也能给您绑来!”
看着顾舒明自信满满地献殷勤,却只博得了顾清风轻蔑一笑。
“呵,呵呵……”
每日围在鸿尘身边,兜着转,一心扑在她身上。连顾清风自己都记不太清了,自己是否和舒明说过那女人的二三事。
他们不知,也正常。顾清风渐渐发觉,自从他下定决心逮上了鸿尘,连自己曾经最亲信的部下,似乎都渐渐疏远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顾清风皱着眉瞪着自己的手,持剑、执匕、拉弓,近些日子战场的锤炼搏杀,给他的手掌心中又新添了几块茧子,洗褪了不少青涩气。
但就像那日渐增厚的茧,他和鸿尘之间的距离,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在增厚、拉远。
“先不论,单凭你我是否打得过那疯女人。就算绑来,又有何用?生与死之间,总归隔着一花一叶一整世!”
生死之论。
每每谈及,总是绕不开的关节。
只要顾清风提起,总觉得心底涌来一股难以名状的挫败感。他恨,恨得咬紧牙关,逼声出语:“她自己都说了,她已无药可救。绑来?绑来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么?”
“……”
此番令顾舒明一语噎喉,无法作声。趁着沉默的工夫,他仔细回想了一番少爷此生中遍历的所有女人,似乎并无这样一个存在——一位“武功高强”却“命不久矣”的江湖过客。
唯一有可能符合这般描述的,顾舒明只能想到王都里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女人。顾舒明依稀还记得,少爷似乎发疯似的找过她一段时日,后来不知怎的,又作罢了。
是她吗?
“罢了,不必再说!枉我还给那没良心的女人一通好找,寻来那几百条蛇!”
顾清风越想越气,连对属下大倒苦水的心思都没了,夺过来顾舒明手里的剑,忿然而去。
自家少爷一语看似平淡,然而听者有心,顾舒明一愕,彻底在风中凌乱。
“原来如此!顾少爷前些天呼来喝去,又是抓蛇又是拿药,可把他们折腾够呛,敢情就是为了那个“不知名的女人”哇!”
这下,连顾舒明也给整得“越想越气”了。
他现在除了想把那让少爷神伤的女人揪出来打一顿之外,还打算着来日回京,同顾家家主仔细说道一二。
就算发动顾家之势!无论如何,也要把那女人勾引顾少爷的阴谋诡计曝于光天化日之下!
当然,此处其实是他想左了。星华与顾清风之间其实并无甚阴谋诡计,一层套着一层,仅剩下谎言而已。
两人一前一后,各怀心思。林间寂然无声,他们皆以为,此番对话不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哪晓得,林中远处,其实还有第三者从头至尾窥视着、聆听着。
彼者在听到“鸿大将军又犯毛病了”几字后,应景地,恰如其分地,她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嗤笑。
“好小子!”
…………
“在必要的时候,杀了我!”
当星华语出惊人时,帐子里,灯芯噼啪一声炸响,惊得陈颂言浑身一颤,脊骨冒起寒气。
血域与血莲花暗器上的诡异涂料,让帐子里被血腥味渐渐充斥。
陈颂言所感到的没由来的寒意,不仅仅来源于星华的话语、有莲的冰冷,也来源于角落缓缓旋转的四根血腥立柱。
浮光掠影,仿佛在下一瞬,只要陈颂言失言一句,凶名赫赫的血莲凌华就会再度展开她的杀戮之途。
这两个危险的女人,究竟是怎么凑到一堆去的?还倒霉地给他一道碰上了!
陈颂言心中咒骂不已,面上却不敢有所展露,他沉声道:“陈某不敢代劳陈家决断,但可考虑,还请二位姑娘给陈某一个正当理由。”
“好!既然你问了,那本姑娘就给你一个理由!你且听好了。”
星华直起腰身,朗声道:“先前,本姑娘用毒制住你,那是事出突然,不得已而为之。后来转念一想,反正命不久矣,这条破命,不利用一二,亏哉亏哉!”
说这话的时候,星华随意地笑着,她的话,冷漠到不像在讨论自己的生死。
“自前朝洛贼叛乱以来,灵国大势危急。纵然郡王陛下与王后得民心所向,讨贼成,然兵权散。灵国不及南方大国,小国寡民,地散人稀,百姓难以练兵成兵,而地方贼寇横行,故握兵权者,可安天下。”
“为与洛贼抗衡,郡王陛下不得不笼络各大世家、东西军团,取国后,却也致使世家门阀势力大涨,东西军团拥兵自重。灵国当务之急,是削门阀、缴兵权、平贼乱,陛下才能安然登基。”
“缴金令,是陛下的第一回尝试。奈何世家门阀根深蒂固,想让你们陈家、温家、顾家、魏家,把这些年吞进去的黄金都吐出来,实属不易!”
星华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又牵扯到了世家大族上:“直至最后,金没缴成,门阀没削成,反而动了商贾的‘骨’,伤了百姓的‘筋’。这一回不成,总该有第二回了。”
第二回……
陈颂言品味着星华的话,逐字逐句地斟酌。星华毫不避讳地议论世家,连带着陈家也捎上了,陈颂言却不觉荒诞可笑,反而松了一口气。
至少,这表明,眼前这位是真打算如实相告了。
“鸿渊,西北平乱大功,功高盖主,势必会让陛下想起当年他的亲身经历。虽不知朝廷中何人做诡,奈何君臣嫌隙已生,无论郡王陛下是否真心想动他曾经的贴身之人,鸿渊兄长也必须死!一年不动,十年还能不动否?总归有把剑悬在巅顶。安不下心来。”
“兄长和小妹已经有所觉悟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意成为那个杀鸡儆猴的‘猴’。李代桃僵一回,在必要之时,也许还能成为陛下收回西方军权的一个‘由头’。你明了否?”
一句一句,由浅入深,陈颂言听毕,心中暗赞此女眼光不俗,颇具世人难及之风姿。
“故,郡主殿下想拿您的……‘命不久矣’,替您兄长去死?”
一语概之,陈颂言的总结尚算精辟,但只对了多半。
还有一些,星华没说。
“平乱之后,鸟尽弓藏之时。你陈家只需左右逢源,等待时机成熟。若兄长不及陛下,由你杀了我,在陛下眼中,陈家便成了勤王救驾的先锋,而兄长便可改名换姓,老于江湖;若形势反转,陛下败,兄长胜,你陈家也只需作壁上观便可。瞧瞧,无论怎样,皆立于不败之地!”
星华摊开手,给了陈颂言一个看似合理的答复。
“还否认什么……这不就是以自保为借口的谋逆么……”
一番交底,陈颂言暗暗嘲讽,心里却也落下去一块巨石。除却接连感叹星华与那个并不存在的“鸿渊”的惊人谋划,他并未立即答应下来。
无疑,星华给他的条件很有吸引力,但作为雪豹统领,作为陈家中流砥柱,他的一举一动牵涉太多,陈颂言还须斟酌。
“您就不忧心陈某泄露出此事?”
“当然不,有毒那丸子在呢!”星华难得地露出一丝少女娇娘的坏笑:“连陈家本家人也不能说哦!”
“……”陈颂言一噎,无语。
“退下吧,不必急着给本姑娘答复。还有,你在西北的人,不必费功夫查本姑娘了。将死之人,无甚查的必要。”
陈颂言临走前,有莲收起四角暗器的档口,星华悠悠的话音自远处缠绵飘来。看似随意一句提点,却又惹得他背后冷汗冒起。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陈颂言回头来,深深地看了眼位上,那身在红尘、却仿佛萧然尘外的女子:“陈某谢过姑娘提点。另恕陈某直言一句:您那位兄长,堂堂广平王,拿一位女子挡箭,此举陈某实在不敢苟同。”
说罢,未给星华反应的机会,陈颂言便掀开了帐帘。烛光洒落在林间土地,映出他的影子,火苗跃动着,似隔开了雾露清湿之气,阻离了山岚不正之邪。
…………
“华,您真的……是如此打算的?需有莲相助否?”
目送着陈颂言离去,听着那看似非议亲王的“大逆不道”,有莲倒没觉得有甚,还颇为欣赏这位陈兄的真性情。
她总觉得,星华一番话里有些破绽。给她的感觉,就像星华曾编给顾清风听的那样——八分假,两分真。但早已被星华注定好的结局,让那“八分假”,反而看起来比“两分真”还要真。
“聪明,不愧是本公主看中的人!此事无需你多余插手,逢时,听凭三妹吩咐就好。”
星华懒懒地半躺下去,留意着避着肩上的伤。持闲谈的口吻,一句不搭一句地念叨着:“嗯~~在凡间日子久了,倒有些怀念起三妹的好菜佳肴了,尤其是那盅仙茸星碎汤,啧。有莲,时候到了,本公主带你上天,且尝尝金风玉露,品一品天上好景绝色,云卷云舒。”
有莲轻巧地挪开几步,眼珠咕噜转了几圈。她这位主子,怎么貌似在……“顾左右而言他”?
是有甚不能说给她听的么?
片刻的沉寂过后……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给你听的。日日勾心斗角累了,懒说而已。”
星华的璀璨星眸,似乎轻易就看穿了有莲的神情。她支起脑袋,话音极度平淡:“此中诸事关节,如何调理凡间气运,你知晓了也无用。对了!我且问你,跟着本公主久了,你是否这么觉得?神仙,就能肆无忌惮地编排凡人的气运,是否太不讲理,太不公平?”
“……不……敢!”
有莲大惊,连连拒辞,而后又立即醒悟过来。自己如此之大的反应,恰恰就印证了她的确这么想过。
而星华仅仅一笑了之,一副“你果然如此”的表情。
“有莲,别把你们这一界想得太重要了。三千世界何其之多?此为边缘界域,神仙若非被贬历劫,才没兴趣来这穷乡僻壤呢!”
星华用言语,给有莲头顶上浇了一盆彻骨寒水:“能碰见本公主,只是因为三妹下凡历练的一个巧合,只是因为魔族盯上了这里。我来,是来拨乱反正的;救你,只是看中了你的身子,拿你炼剑的。”
“……”
“瞧瞧呐!神仙就是这般无情!甚至就连神仙们自己,也多半身不由己,自有更高存在的制约。三清那些老家伙,法会里整日整日鼓吹着‘太上忘情’。兴许啊!就是打算让众神无情,才好少些事端,便于……嗯……统治!”
……
诶哟哟嘿!
“熄灯梦黄粱嘿!小的们!枪磨亮,刀磨快,登山涉水向异邦嘿!斩!寇!贼!”
恰在此时,帐子外传来巡逻甲士遥远的吆喝声。号子嘹亮,刀剑轻快——仙界遥遥远,飘渺不可及,帐中两女幡然一念醒,才觉,尚在红尘。
……
“如何?三清统神,神驭凡人,帝王、官宦驱百姓——到何处,皆如是。”
星华直起身子,心底里残存的阴暗,竟然期待着有莲露出惊骇的表情:“是否对这鸿蒙宇宙的阴暗厌弃了?如今,你面前的,也是一丘之貉。与喋血帝王,与无情太上,与那些操弄命运者,无甚不同!”
“不,不是的!”
但有莲让她失望了。她非但没因星华的话而惧怕,只是执拗着她自己所看见的一切。
“华!有莲以为:太上忘情,非无情!其情已浩之如海如天,已得大自在,故能寂然不动如忘情!豁达,洒脱,超然于世是也!
“呃……”
“仙界如何,有莲不知,也不想知,有莲只认您!您上有兼济天下之宏愿,下能救一人一莲之微善。于有莲心中,您即是‘真神仙’,‘真性情’!”
“唔……”
猝不及防被夸,这回,尴尬的成了星华。她的原意,只是随口一提,吓吓有莲的玩闹而已。哪晓得有莲竟将她高高捧起,惹得她下不来台面。
不过嘛……好久没被这般真心抬举过了……
“行了行了,捧你一句,还真飘起来了?”星宸煞风景的话音适时从星华身子里传来:“该换本公主了!你不会忘了吧?”
星宸“雪童子”样貌的根源,总归还在星华身子里,故而像从前这般成为“星华”,星宸仍能做到。
“来啦?今日这般早?给你了。”
于是星华归入沉寂,而星宸睁开眼眸。
“恭迎星宸大人!”
有莲已很熟练了。如今只需看一眼那具躯壳的面色变化,有莲便可得知,躯体里的魂魄是否换了。
华,总是平淡里捎着些惆怅与清远;宸,总是冷漠里带着些戏谑与炽烈。
她们,离星华口中的“太上忘情”还有很远,但离有莲口中的太上忘情却又很近。
“好小子。”
更换身子之后,星宸的第一眼,似乎穿透了帐子的帘幕,留给了远在林间的某个人。
“有莲,明日,随我去送送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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