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在于,此世,需要一个变革的契机。”)
…………
一天前,天和城郊,绿洲支流赛然河畔。
“上啊!!!”
遥远的呐喊声中,震天的擂鼓声中,星华的面前,是千卒旌旗招展,往某处低矮的土丘上一波一波地冲锋。星华的身后,是一字排开观战的军中将领,陈颂言、“李岚”与柳舟随列左右。
“草原人的骑兵在此已无用武之地。只要拿下另一侧的山头,两丘之间的官道,将于吾朝天军所掌握。至此,天和城与边坝、班戈两城的通联将彻底割裂!”
得了星华的授意,柳舟激昂慷慨地向着身后将领统领们讲解着战况。
在他们声声奉承之中,陈颂言面无表情、成竹在胸,静候雪豹营的捷报;“李岚”留着眼,偷瞧着将军手里的动作;而星华……
星华在看信。
手中信盏所用纸洁白胜雪,朱红格栅,笔锋娟秀的小字在日光下鲜明甚或刺目。信纸一角,浅浅戳印着两字,“南陈”。
有莲伸了伸脑袋,不免有些好奇。
雪兔营的密信,星黎的来信,皆为北地专函用纸。但无论是宫廷的御用纸坊,还是民间的上佳技艺,灵国制成的纸多少掺点淡黄与细纹。有莲早年遍历四方,也仅见过南陈的“点雪纸”有过这般洁白。
南陈的来信,会是谁呢?那个所谓的……变革的契机?
有莲记得分明——那日两相别离,星宸目送着顾清风一行匿于风尘,说给她听的诸多言语,当中,好像有这么一句……
(此世,需要一个变革的契机。)
“想看,就拿去看。遮遮掩掩的作甚?”她的小动作,星华用余光收入眼底。“他”横了“他”一眼,竟然将信径直丢了过来。
有莲慌忙接住,一眼一瞧,刁钻刻薄;再一瞧,字里行间横竖摆着几个字:“快夸我”。
原来并非南陈,而是丰罗。
……
“顾某敬奉:鸿大将军,近且如何?死否?顾某一去丰罗,已逾月余,素日阖眸小憩、夙夜黄粱梦醒,彼之丑面陋容左右挥之不去,好生辣目!”
嘶~
当先一句,就给有莲看沉默了。
星华竟然不生气!她竟然不生气!
有莲并不敢保证,这段若说得是她,她会不生气。如此一来,有莲就更对自己这位主子的“喜怒不形于色”,更生得几分佩服!
“顾某闻:舌有三寸,其人是之,乃会腐,肉会遗,舌不烂矣!原是不信,近日幸见之,始知百闻不如一见耳!丰罗边境三城城衙、朝廷监察、边军武官齐聚临疆一城,与我部交涉辩言多日未果。打点礼尚往来,千两黄金已下,议定仍遥遥无期——凡涉暗处扶持叛军、草原莽夫者,丰罗人统以装傻充愣应之;凡涉与吾朝平乱相干事宜,其又巧舌如簧、推脱弯绕,其厚颜可见一斑。”
好言相劝、诱之以利、辩之以德,丰罗人仍然油盐不进,始终吊着他们。有莲心中明白,约莫是星华给出的条件,还不足让丰罗朝廷动心。
他们是打定主意蹚灵国这摊浑水了。
“另,丰罗边疆坊市涌现南陈点雪纸若干,此前千金纸价一落千丈,囤纸者血本无归。顾某趁机特寻来最上乘一批低价购入,予汝去信。莫误会!用此纸不为其他,仅是为了小爷我心绪条达。”
“又另,留神身子,少惹风尘,别给顾某死了!自觉洗白了等着顾某,回来再找你算账!”
信末尾,没有凡人惯用的落款格式。某人直接在尾处拿朱笔画了张丑陋的笑脸,与前文娟秀的字迹大相庭径,扎眼无比,看得有莲实在不敢恭维。
“如何?从中看出了些什么?”
星华淡漠的目光飘转而来,有莲一个激灵,差点把手里的信纸扯烂。
星华并非一个难相处的神仙,奈何顾清风是特殊的。一牵扯到那小子,华主和星宸大人的行止就变得尤为古怪。
这时候,有莲总是揣摩不透星华的心思,生怕说错了话,惹到她和另一位星宸大人。
虽然,其实星华不是那种能随意动怒的神仙,何况分情之后,她也动不了多少怒。但只要她心绪不宁或是心中不悦,那股死一般的淡漠,总是让有莲寒战频频、如履薄冰。
“有莲以为,那位顾长史是个……性情中人。”
“嗯,是极。还有呢?”
“……还有,丰罗人狡诈,和谈无甚进展,约莫是想拖住我等……”
“还有?”
“还有……还有……”有莲扯不下去了。
雨点般的鼓声渐渐歇止,山坡上密密麻麻如蚁的兵卒已然攻上了另一边的山头。以烈火、以尸骸、以染血的山坡、以刀剑的寒芒为图景,星华独身马上,回转来,提点他们了一个字。
“纸。”
“纸?”
有莲的目光缓缓移向那张雪白的信纸。纤薄的宣纸,揉搓于手心,如丝绸般绵软且具韧性。
纸,能代表着什么?
“雪兔营先前来讯密报,言丰罗境内于灵国内乱至今并无异动,唯独这一条,让本将多瞧了两眼,印象颇深。”
星华的目光攒在有莲的手上,纸张泛溢着莹润的白光:“身为军中人,商贾之事本非吾之所长。然常人不多在意之处,许是机关要领所在!仔细想想——丰罗人先前不惜以金易纸,又无纸贵之由。边疆倏然风起,商贾竞相囤纸,此事本就非同寻常!”
“何况,南陈宫廷用纸再贵,也不至于用金易;如今,又哪来的大批‘宫廷用纸’流入丰罗的寻常坊市,打压纸价?此中必然有诡!”
在场众人都很聪明,稍稍一提点,有莲顺着想下去,就悟了。
邻旁,陈颂言、柳舟,以及在日头下观战的统领们,眼中晦明潮涌。虽未看信中内容,也大体明白了星华言下之意。
——若仅是几个商行抬价、囤货居奇,那倒还好。就怕有人拿南陈的纸为推介,以丰罗边疆为营,在缴金令的眼目下,趁着内乱偷运出灵国的黄金!
“去信给他,让赵沐雨去查!丰罗境内我国暗桩,皆可为其所用!不可让丰罗人察觉!”
“是!将军慧眼,洞察秋毫!”
诸将应声之际。星华脑海中,响起了星宸冷淡又稍显得意的话音。
“你瞧瞧!!本公主是何许仙也?说送那小子去丰罗有用,就必然会有用!”
“是是是……只要凑得上,随您说呗!”
早有预料似的,星华的美人面翻了个白眼。
……
(“就比如,当初那张缴金令——纵然它出自星黎与平和郡王之手。妄图一举动摇旧朝犬牙交错的利势,削门阀的初衷昭然若揭,朝廷谋臣们又怎会看不出其中的弊端?”)
(“然而它还是被推开了。许是当中有人借机敛财,有人试图更改朝中格局,无论如何,缴金令又无可行之案约束世家大族,又无上行下效的谨严监察。而黎明百姓的微薄积蓄、乡绅商贾的地赋货款,却成了那些人中饱私囊的金库,无疑,这一手败笔,径直动摇了灵国的根本。)
………
(灵国之患:内忧、外患,不过尔尔。)
(内忧——不出于世家门阀和各方军团。削弱二者,刻不容缓!然门阀尚可凭推恩改制,抑或下狱、抄家、灭族以分割削减,但军团却不便动手,尤以东西两方势力已成气候。唯一的法子,即是找个由头,让他们犯错,挑动起他们的野心。)
(外患——自然是那丰罗和南陈。丰罗陈兵边疆,作壁上观、心怀不轨;南陈虽无异动,但无论是那座名曰“洛”的小城,还是你、茶博士,以及南陈来的洛修,都很难脱开干系!)
(那……)
(此结解法,须逐一行之。西北恰临丰罗!既王都以匪乱之名,软禁丰罗与南陈道贺的使节,那就让顾小子去边关,当个质子。此即“攘外”的第一步!)
(可,单他一个,能替以王都里那些公子、千金、使臣的身份么?)
(就凭他?当然不!顾清风仅是代表我登里可汗、广平王鸿渊的一个态度,仅此罢了;顺带,还能让顾家投鼠忌器,掐熄些小心思。)
……
十五日前,班戈城外三十里,丰罗边关下。
嗖嗖嗖嗖嗖!
如飞蝗般的箭矢,一轮齐射,就让仓皇逃窜至此的草原骑兵如割草般倒下。沙际,乾坤相交处,灵国北军骑兵精锐的银光甲胄,煌煌然如另一轮太阳。
“哈哈哈,痛快!”
豪爽的笑声在沙原上回响。骠骑营新编统领姜无伤、神行营统领许力三,两人并列马上。许统领手搭凉棚,遥望着溃不成军的草原骑兵,心中大畅:“老子给那些草莽蛮子压着打了好几日,翻身仗可算是打出来啰!”
“是也。将军借地利用兵,真乃神机妙算!假意不敌草原骑兵,再以我部诱敌深入流沙域,继步卒、弓手埋伏伺候,妙哉妙哉!”
姜统领亦是赞不绝口:“此一役,折损蛮子哈达部骑兵大半。哈哒部、祁连部、突兰部、乌珠迦沁部,四部灭一残一,真道是如有神助!”
“报!禀报统领,草蛮骑兵残部,已逃往丰罗边关。”
背后插着三把旗帜的“信卒”快马打来,跳下单膝跪地,向着两人禀报远方的战果:“统领,是否追击?”
“丰罗,哼!”
许力三的目光移向遥遥那座邻国的城池。左右两侧,绵延出数里的低矮土墙一眼忘不到边际。如若一条卧伏的长龙,镇边关、拒敌寇。
作为此世超然大国,丰罗国富兵强,雄据中原。也唯有他们能修出来这绵延数百里,几乎囊括了整个沙漠绿洲边缘的防沙城墙。
此墙虽不甚高,但就算丰罗也无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即便如此,它还是阻隔了无数回天灾**,使其国如其名,曰“丰罗”——“丰饶之地”是也。
“听闻将军遣去丰罗那小子来信:言丰罗恐与草蛮和叛军苟合。老子倒要看看,我灵国天军在此,你拒漠关能拒大漠,敢收他等否?”
“豪气!许兄,我们走!”
姜无伤长笑一声,与许立三一声令下,千军兵马徐徐而行,好似一片银闪闪的云朵,左右延伸开,将逃跑不及的草原骑兵合围在丰罗关下。
“开门,开门!”
“提呼哈耶各!”
兼有浓重口音的官话里,混杂着些许草原语的叫嚷。仓皇逃窜的残兵败将们拼命敲打着拒漠关两扇巨大的城门。门上锈迹斑斑的铜钉,映出他们惊惧的面容,也映出不远处覆压而来,可谓“铺天盖地”的灵国将士。
城楼上,长枪林立、弯弓拉圆,严阵以待。
此关守将——丰罗边军的统领教头们,站在最前边。一个个要么扯髯锁眉,要么手指尖敲打着城关的砖墙,沉凝着。
“开门呐!”
猃狁人的头领已然急红了眼。他披着皮毡的肩头中了一箭,下方古铜色的体肤上鲜血淋漓,却也扬起另一只手,拼命捶打着紧闭的城门。
“大人,我等是否……”
“开门?开个屁!”
某个彪形大汉,一瞧便是话事人的甲士一巴掌揍在了小卒子的脑袋上,拍得他一矮,哎呦一声没了下文。
“朝廷那边,也不过觉得和草蛮子、灵国那些叛徒做生意,有利可图罢了。我等得令,仅是默许其粮草辎重过境,并未正当涉入他国纷争!你小子敢开门?!你担得起与灵国宣战之责否!”
“不敢,不敢……”
大道理一搬出来,原本目光四处乱转的几人纷纷老实了。大汉显然并非是能被“以貌取人”之辈,所为粗犷,心思却很是细腻。
“草原蛮子们也太看得起他们自己了!真当自个是根葱了?草原炎山喷发,草场被毁,猃狁人自以为凭草原上无往不利的骑兵,能在小小灵国占有一席之地,然我国与北方军团打交道甚久,那几个营,尤其是雪豹,可并非什么好相予之辈!”
众人显然心思各异,大汉说了一通看似“长他人志气”的言论,心底里其实也没底。
朝廷姿态蒙昧不明,无令无讯,他们这些边将,就不得不成为了揣摩上边心思的苦主,只得事事如履薄冰。
“不!!!”
又一轮齐射。
猃狁人还能站立着的人已所剩无几。头领的爱马至死挡在在他面前,侧腹插着十多只箭。人血、马血、汗水与泥沙糊了他一脸,不分人畜,不分彼此。
身前,是步步逼近的灵国人,近得仿佛能看见他们面甲下的狞笑;身后,是坚实的城门,城里城外——安宁人间与修罗地狱,恍若两厢世界。
头领眼前朦胧着,倚靠着紧闭的城门,缓缓滑倒。另一边,在无数冰冷的目光中,发令卒的手如断头亮刀般挥下,漫天的剑雨再度飞起,嗖声破空,刮来一阵死亡之风。
最后那刻,头领闭起了眼。
恍惚间,他看见了原上一望无际的草场绿茵,忆起了雪山融水入喉的甘冽、马奶酒的纯美。遥遥天地、清高云远,马儿欢欣嘶鸣,人儿载歌载舞,犹在耳畔。
究竟,为什么?为何要来这黄沙漫漫、烈日灼灼的苦境?
为了……为了……
一只飞矢疾扎来,飞向他的面门。求生的本能,让他强行偏扭开头颅,也令他想起了那个一直求索追寻的答案。
为了家园。
“拒漠关诸同僚启:灵国来使,言谈边疆和平事宜,诚邀诸位往临疆城共商其是。”
近侍刚呈上来的临疆城来函还握在手中,大汉读毕,目光稍稍抬起,就瞧见下方灵国两将策马而来。
隔着尸山血海,一抱拳,城上下两位魁梧的壮汉对上了目光。
许统领这边,是掺着扬威的道谢——道谢丰罗人最终选择不干涉灵国之事。
丰罗大汉那边,是带着些嘲讽的赞许——赞许灵国人将丰罗纳入其中,料定其不会开门的阳谋算计。
还真别说,旁人看来,这一对颇有惺惺相惜之意。
“鸣金收兵!”
角声中,姜无伤向着城楼上挥了挥手,打马远去。灵国的“天军”徐徐收束成一股,消失在地际天线处。只余下一地尸横遍野。
“哼!”
壮汉冷哼一声,面色微沉,不曾想最终还是被摆了一道!城下一地的尸骸,明明是灵国人干的好事,还要他们丰罗派人去收拾。
“遣人下去,把那些草原人堆起来,都烧了!草原那边不是号称‘其命授于天地苍野’么,那就让他们化作灰,归他们的天去!”
“是!”
……
(那您认为,何为,“最佳”呢?)
(小国欲安,只能有两个军团、三个世家。两军:京畿禁军与边疆守军——京畿禁军,必是精锐,能绝对压制边疆守军。且须时常换帅,使“兵不识将,将不识兵”。)
(至于世家,留下陈家、魏家、顾家就足够了。鸿渊孤身寡人,陈家当边将,魏家当国戚、顾家当佐助。与前朝相干的秦家、洛家、温家,还有那位郡王殿下,是时候该退场了。)
(这是……您的?华主的?还是星黎大人的打算?)
(华妹妹与小星黎,是谁谁是,很重要么?都一样。若我那好吟诗的华妹妹在此,她也许还能给你来上一句……怎么说来着?)
(啊,对!“我等姐妹,心有灵犀一点通”。)
…………
(星黎这孩子,江湖打杀、人情世故玩的来,政局权术,她欠缺很多。)
(你要听嘛,本公主也就勉为其难地费些口舌。这回,华妹妹之所以至边境平乱,除了想查明魔族的阴谋,亦有让星黎在朝廷那边,凭她自己的力量去处置凡间的乱局的打算。)
(三妹的设计,一言以蔽之,即是一场“鸿渊”和“平和郡王”相残的局。帝王心术里,此不过最浅薄那一类——事端与矛盾潜于太平之下,暗中伺机而动。与其等着他们动手,还不如让一个人不相干的率先挑事,惹出大乱子,反而逼得那些人不得不站队、出手。)
(她是要让平和郡王冤死作厉鬼,但,我那傻妹妹也不愿看到一个两度气运大乱、民不聊生的凡间。)
……
一月前。
边坝城外,三川坝前。
“疯了,都疯了。”
有莲与陈颂言策马立于高处,面色难看地瞪着眼前的怒涛汪洋。马匹、战车、重械、士卒,在激流中被裹卷而去,湮没在天地自然的威仪之中。
壮士断腕!
随着战事趋紧,南三军叛军、绿林中人里,也有不少人物崭露头角——原雄踞一方山头,手下匪众过千的“五狮众”;有“林虎”之称的南三军昭阳校尉林安北;在南地凶名赫赫,江湖势力遍及南陈丰罗的“七山教士”。
甚至,还有一位至今身份未明,连雪兔营都查不出来历的女人。在叛军、匪徒、草原人中,名姓不详,谓之“娘娘”。
“又让那‘娘娘’给逃了!”
陈颂言一拳砸在马背上,不免感到挫败。
……
自星华在西北大败草原人之后,北方军团集结压来,雪虎营据守山脉各关,源源不断往西北、南下驰援。先头那“一鼓作气”击败南方军团、直取王都之势——仅凭匪徒乌合之众、草原人同床异梦,早就难以为继。
但不知为何,叛军依旧放缓了行进脚步,反而在南漠绿洲几城、北漠未复之地、山脉南方诸城,依凭地利,苦心经营起了沟壑壕堑,妄图阻隔缓过劲来的南一南二军,以及北方军团的攻伐。
其军也一转从前“匪徒”与“叛军”并驾齐驱、一道北上的战策——叛军固守城池,而匪徒则四处游行,潜入各地。
匪徒们并非像星华曾以为的那般:分散各地,烧杀劫掠、滋扰黎民百姓。据各地来报,他们仿佛得了某般统筹调遣,少扰平民,专入大城烧粮仓、坏军械、刺杀守军军长。
如此一来,各城闹得人心惶惶,军机将校要么不敢出府,要么只能结伴出入军营;而平民百姓反倒不多忧虑。星华早先分化流民入各地县乡之举,以耕代赈,安了流民,却也无形中助长匪徒破乱各军之势。
事已至此,星华与诸将一通密切相商多日。最终,还是决定先安西北几城,揪出“祸首”——匪徒虫豸失首,其不攻自破矣!
然而,就连此事,进行得也并不如何顺利。
……
“闻雪兔讯,‘娘娘’近日或于边坝城出没。我等千辛万苦扑来,还是扑了个空……”
“扑空?我看未必!”
陈颂言面色凝重,一指前方的汹涌浪潮:“瞧瞧叛军都干了什么?为了阻隔我等从南北两向包围边坝城,竟然捣毁了拦河聚水的三川坝!不仅我等撤退不及,连彼其叛军都被冲走了数百人,也致使边坝城水源断流!此番代价,未免过大了些!”
“兄长的意思……正因‘娘娘’有被困之险,彼等不惜壮士断腕,弃一城之地利,也要保住她?”
有莲以易容术假冒的‘李岚’,终归没有星华仙术变幻的玄妙,神情有些僵硬:“陈兄说得在理!”
“血莲凌华,你混迹江湖多年,可见过……听闻过,名为‘娘娘’的这号人物?”
“我的好义兄!都说了,无论私下公家,毋再唤我那名!血莲凌华,早就死啦!”
故去之名幡然入耳,有莲倒也没真的生气,剜了他一眼,答道:“莲儿妹妹并不记得江湖上有过‘娘娘’的传闻。连十尊者都不是,其余江湖客,就更不足挂齿了。”
“呵,你眼界倒是高的很!”
陈颂言轻哼一声,不再言语。
另一边。
此番撤退的太过匆忙,连中军帐都随着辎重车被冲走了,统领的亲卫们左找右找,也只找到一顶凉棚,勉强给将军扎下纳凉遮风。
星华也不讲究,就着凉棚,盯着手中略微泛黄的信纸。
“长姐亲启:长话短说,小妹听凭长姐吩咐,以李岚、傀儡陈莲儿为引,已惹得夫君生疑,甚或朝中有臣评小妹曰:‘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也。近日,小妹已搬离王后寝宫,入宫城西角离园暂住,夫君虽日日前来探望,眼中异色却与日俱增。小妹百感交集,临纸不知所云,实不知……”
此处断去一列,一大团晕染开且早已干涸的墨迹,跃入星华的眼帘。
想必,执笔者在此停顿了很久,久到墨汁低落,晕染生花。
“……至于魔族为患,小妹略有进展。成为王后以来,小妹遣人翻阅库书,四方搜寻,终在灵国北境一处破观藏书阁里,寻得几片残破木简——上有一段:‘于是王游于云梦,结驷千乘,旌旗蔽天。野火之起也若云蜺,兕虎之嗥声若雷霆’,另有不明之人,在其旁刻有两字:‘玄夜’。”
“那云梦泽的入口,或许就在玄夜山脉当中。自魔族退去,一切与云梦泽相关之讯皆被抹去。难得有所进展,小妹仍在暗查,还请长姐稍安勿躁,专于西北之事。祝安,星黎。”
云梦。
许久未见的字眼,墨字在黄纸上跳动,也跳动在星华的眼前。
“将军,俘获之人已送到。另陈大人捎来话:这是个‘没骨头’,请将军听后做定夺。”
“带过来”。
星华吐出一口胸中浊气,放下信,好整以暇。
四个军卒,架着一个瘫软到不成模样,浑身浴血的胖人到凉棚前。烈日下,大将军怒目威严,而被俘的敌将蜷缩在地上,卑微如尘土。
“御封广平王、登里可汗、镇西将军鸿讳渊大人在此,报上名来!”
“鄙……人,小的!小的是南三军……粮曹副官,薛大贵!我说,什么都说!”
薛大贵小官一个,贱命一条,在军中讨口饭吃。像他这样的,在乱世可谓数不胜数。
蝇营狗苟了十多年,才混成个末流小官,任谁也犯不着为了各种“大义”舍身。星华还没细问,这位就如同竹筒倒豆子,将他所能接触到的匪徒和叛军抖落了个干净。
“……大人饶命,就是这般,为保全娘娘所在,小人连夜被派来拆毁大坝,以阻隔窃国之……以阻隔我灵国天军!”
薛大贵自觉失言改口,谄媚变脸,阿谀奉承,无不乃经典的小人样貌。
比起“伪君子”来,星华反倒还挺喜欢这种“真小人”。
“那个娘娘,是谁?”
“小人不知啊!娘娘就是娘娘,上下,都……都这么说。小人也只是听说,那位娘娘武功把事有两下子,本事不小。似乎……姓秦?青?小人是在酒局中偶然听闻,未听真切,该死该死!”
薛大贵狠命地抽打着自己的肥脸,涕泪横流,惊恐的样貌惹人嫌弃,也让人生不出“要和他一般见识”的想法。
“秦?”
星华没有理他,身子一震。
她猛然想到了某种模糊的可能。
从火照之路与三生石前的“鬼魂托孤”以来,桩桩件件的巧合接续在一起,让星华不由得产生了怀疑:
“我的皇后,秦婉容,我对不起他”——鬼魂曾如是说。
“父皇,母后,女儿对不起您二老。”——星黎,作为“秦黎”,曾如是说。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今窃国之臣,乃前朝贼将‘平和’;祸乱朝纲之妖女,乃贱婢‘秦黎’。吾等誓必光复灵国,诛此仇寇,以告慰先皇在天之灵。”——匪徒、叛军曾如此昭告天下。
此世的图景,拨云见日,终于,在她的眼前渐渐明朗。
秦……婉容?
…………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往丰罗无故人。
月余前,那日送别。
“没想到,你还真敢来?就这么随意使唤支开我,还想让小爷我给你留好脸色看?”
临行前,说是没好脸色,但顾清风此刻的神色无疑是极其复杂的。将军就在身前,然而这副硬朗躯壳下,拥有得是怎样一个奇趣瑰丽的灵魂,他是在场唯二知道的人。
这种“非我不知”的独特感,实在让他为之着迷。但又不愿示弱似的,顾清风浅浅别过脑袋去,
两人的对话,也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见。
“说要来,便来。”
星宸可不管顾清风想的这些那些,颇有仪式感地递上一碗酒,以作饯别:“饮下,就此别过。”
“你等着!”
顾清风扬眼挑眉,抱起双臂,试图不搭理她。然而星宸就这么静静等着,后边一众将领静静看着,众目睽睽之下,顾清风再想闹脾气也闹不下去了。
瞟一眼,再瞟一眼,一把夺过,顾清风一饮而尽。
“就此别过。”
只有这回,星宸没有接话,也没有露出微笑。她的神情甚至有些肃穆,目送着他们启程,走入远方的图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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