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华怔怔出神,思绪凭风而起,高入云霄。
几十万年前,在那场破后而立的星河之战中,星华也是这般,于群星之巅祭拜过了鸿蒙宇宙后,率领麾下南方星军征伐仙魔二界。
那时,她与小星一星一骑,漫步于虚空之中。上下左右皆是化为仙形的星辰,各色流光溢彩闪耀,汇成了一条璀璨的星之河。
星河流经之处,留下的虚像,给无数曾经暗夜无垠的凡世,留下了星星点点的光明;也给无数仰望夜空的凡人,留下了无穷的遐思。
跨越重重界面而来,群星终临虚无之地。此雾霭迷蒙的方域中,魔气与仙气,若阴阳双鱼,泾渭分明。
决战双方都想着毕功溃于一役,但魔族经过多年的休养生息,其势已与上次仙魔大战不可同日而语。准备不足的天族刚一开战,便被魔族隐藏的手段偷袭得手,兵败如山倒,只得借着虚无之地混乱的各类法则拖延魔界的侵蚀,并依凭诛仙台诛神灭仙的煞气布下了大阵御敌。
恰在此时,星帝率领的星军有如神兵天降,挽救天族于水火。
星帝与星后见魔族凶焰滔天,略一合计,便借浑天二十八星宿大阵之威,硬生生从无主辰域拉了九颗无主星辰来,再狠狠地砸了下去。
面对星族凌厉的攻势,魔族反应不及,也只当是仙界不知从哪个小界面请来的异族援兵,草草布下了一个魔阵,就与天族继续对峙去了。
很快,魔族就为它们的大意轻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这可是九颗完完整整的星辰啊!每一颗,都重逾亿亿钧。试问,除了化身万界的盘古老儿与梵境至高之佛祖,又有谁能接下这九星陨落一击?
魔族的下场,无疑也是极其悲惨的。
两界交汇的虚无之地的裂缝中,出现了一座方圆千万里的巨坑,熔岩烈焰纷飞如雨,掀起的漫天烟尘将天族那些无垢白甲都染成了灰黑色。魔族百万大军被砸得只剩下几万修为较高者逃出生天,其余九十多万魔族尽数葬送在这片凶煞之地。
此一役,震动六界。
有这么一对无所不能的爹娘,星华与星天的存在感自然也降低了不少,他们在大战出力不多,却在后来清剿魔族余孽的大大小小的战役中,将一些逃到凡间与青丘的魔族追杀的上天无方,入地无门。
至此,星辉圣女与星族太子声名鹊起,终闻名于六界。
…………
咳,想远了……
星华不曾想,一个小小的出征场景竟然能牵扯出自己这么多回忆,不免略感唏嘘。自己最近还真是多愁善感了不少,是分情轮回诀的后遗症?还是自己年级大了,竟贪恋起了过往不成?
其魂回归,星华目光浮起,概览一番行进中的各部精锐军。心里默默思量了一番接下来几日的排兵布阵。
她身为南方星军的统帅,对兵家之道也算颇有研究,可星辰之军讲究的星图大阵与凡人军队的统筹自然大为不同,星华沉思片刻,心底已有了一个大致的雏形。
还是等今晚扎营再说吧……
是夜,星垂平野阔,荒芜的旷野上燃起了点点篝火,与夜空中的星辰交相辉映。
一日的急行军,当然不足以跨过京畿所辖地域的广大旷野,以达玄夜山脉脚下。眼见天色不早了,星华遂传令下去,让这五万大军就地扎营歇息。
对付山匪,其战术与两国之间正规军的交锋迥异。这些绿林盟山匪藏匿山中,驱赶无家可归的流民作为探路的牺牲品。敌暗我明,那些重骑兵、重甲兵、弩机弓手等行动不便之辈贸然进山,在崎岖的山间羊肠小道上跋涉,唯有挨打的份。
星华置身银顶大帐中,与一众下属将领讨论了数个时辰,在揭示山脉地形的沙盘中树旗推演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大致敲定了排兵布阵之法。
“斥候司,骠骑营统领何在?”
星华端坐主位,一身铠甲银光粲然,威风凛凛。再配上鸿渊的俊容,颇具军中将帅上位者的磅礴威势。
“属下在!”
两人起身,跨步而出。
“还有十日达玄夜山脉脚下,斥候司负责差遣斥候先行进山,务必摸清山匪与流民的大致动向。骠骑营二十骑为一队,各自分散进入山脉外围地势较低处,清剿外围匪徒的探子,善待流民,尽量挑选熟悉的山路行军,不可冒进。”
“是!”
那两人领命退了下去。
星华望着下方一众统领,又道:“天机营,重甲营,辎重营统领听令!”
“属下在!”
又有三位统领离座,异口同声地上前行礼。
“诸位率领下属各部,分至各地,镇守住玄夜山脉通往京畿地域的所有关口要道。”星华有条不紊地吩咐道:“每处不得少于三千人,辎重营负责随行补给。凡遇到山匪集结下山破关,一律杀无赦!”
“尊令!”
那三位统领纷纷行礼,但面对此令,脸上不由地露出一丝置疑之色。
这绿林盟山匪在南方斥候的传讯里可谓是如狼似虎,来势汹汹。不算流民,足足也有十数万众,每个关口三千多人,最多也不过五千人,这……能守得住吗?
似是通晓三位统领心中所想,星华面无表情地解释道:“诸位不必担忧,后续北方军团还会调来镇守极北之疆的雪虎营前来驰援各关口,‘雪虎’二字,不用本将多言了吧?”
“雪虎营?”
三人对视一眼,心中一惊。
以“雪”字为番号之军在北方军团中有五营,分别名曰:雪狼、雪虎、雪豹、雪熊、雪兔。这五营中,每一营在整个灵**中都是威名赫赫,实乃精锐中的精锐,在前朝战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其中,雪狼营配合禁卫军镇守皇都,雪虎营镇守极北之疆,雪豹营与雪熊营分别远在西北与东北边陲之地清剿作乱的北地蛮族。
至于雪兔……
这只全由女子组成的精锐军,直属平和郡王与星黎所辖,就连星华也不知道她们究竟在哪里,执行着什么样的密旨。此军在世人眼中,来无影、去无踪,还颇有几分神秘之感。
不过星华倒是不怎么关心她们。
有雪虎营的驰援,那三位统领似乎安心了不少,纷纷告退去安排明日的行军了。场中又有一统领起身行礼,恰是那先锋营统领。
此人姓李,单名一个岚字,祖上出了不少灵国有名有姓的武官,乃世袭侯爵。平和郡王能安心地将先锋营交到他手中,除了家学渊源,更与他一身高超的武艺脱不开干洗。
李岚向星华抱拳,深施一礼,问道:“将军,属下有一问,烦请将军解惑。”
李岚这般文邹邹的模样,最初也惹得军中一帮糙老爷们不服气,可后来他以铁血手段肃清了北方不少小形叛乱,让一众统领心悦诚服不说,在军中威信甚至比星华这个不怎么与底层兵卒打交道的“鸿大将军”更高。
“你说。”
面对李岚,星华的语气和缓了不少。
“将军,绿林匪徒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足为虑,但若他们真的驱赶大量流民百姓越过玄夜山脉下山,闯入皇都腹地,那这些流民该如何处置?”
李岚的话,倒是引起了下方不少统领和校尉的附议。
灵国久经战乱,京畿地域大片耕田荒废,所剩无几的那点粮食养活一个皇都的臣民怕是都不够。
若这些流民逃到皇都城下都还无粮食居处以安抚,甚至不用绿林匪徒做什么,流民们自己就已经变成打家劫舍的暴民,威胁到皇都周边地域的安全了。
那绿林盟盟主,可真打得一手好算盘,把那些深受苦难的流民百姓,当成了山匪们的急先锋与赴死队,当成了搅乱灵国皇都地域的一根浆糊棒。
若星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这些流民拒之于京畿之外,或屠杀其中之人,恐怕平民百姓就会离心离德,而灵国新朝也就失去了立国的根基,民心。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这道理,星华还是懂的。
星华心里和明镜似的,但表面上,她也不能表现得如此果决,毕竟不符合鸿渊的人设,遂向随行的军师问道:“赵生,你怎么看?”
军师捻了捻他那长如鲶鱼须的乌黑胡须,开口说道。
“嗯……光是驱赶流民这一策,便可昭示这绿林盟盟主是个奸诈狡猾之辈,他定然明通集结而来的几万山匪不过是为利所驱,不堪大用。面对我灵国北方军团铁血之师的锋芒,唯有“树倒猢狲散”一个下场。”
这赵军师其名沐雨,一身长袍飘飘,大袖挥舞生风,羽扇纶巾,一股儒雅之感油然而生。
赵沐雨与文武双全的李岚不同,他不善武艺,却凭他那聪明脑袋在北方军团中小有名气。其年三十许,却是平和郡王与真正鸿渊的左膀右臂,行军布阵经验丰富。
“哦?”星华瞥了他一眼:“继续说。”
赵沐雨微微一笑,向李岚作揖:“李统领所言的确是个不小的问题。赵某以为,若流民逃难至京畿地域,我军务必大开关口,秋毫无犯是宜。”
“大开关口,秋毫无犯?你小子倒是给老子说说,怎么才能个秋毫无犯法?难道老子就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那几十万下民在京畿地区烧杀掳掠?”
李岚还未发话,倒是一旁站起了个五大三粗、满身甲胄的壮汉,恰是神行营的一名姓许的统领。他怒目瞪圆,似乎与赵沐雨很是不对付。
坐在他身旁的另一个统领也起身,附和道:“许统领性子急了些,将军莫怪。不过统领所言也甚是啊。若不将流民挡在城外,或是圈禁起来进行彻底的盘查,万一那些个山匪藏在流民里混进到皇都腹地去,万一其中有成百上千个被鼓动起来的暴民,那该怎么办?可要是各个关口把流民全部圈禁盘查,又怎么可能做到秋毫无犯?”
“赵?”
星华老神在在地端坐在主位,也不作答,只是吐出了一个字。
赵沐雨顿时心领神会,转身面向那两人,微微一笑,:“二位怕是对‘秋毫无犯’此词有些误会,赵某之言,可绝对没有放任那些匪徒不管的意思。”
“那你……”
“二位统领,赵某大开关口之意,自然是放那些流民入关,不放,不得民心。”
赵沐雨摇起羽扇,不急不躁地说道:“但放他们进来,也不是绝对自由的。诸位莫不是忘了,北方军团可不止现在这五万人,还有十数万之众驻守北境各地,以十万人对付几十万不成气候的流民,自然是手到擒来。”
一直默不作声的李岚听到此处,神情忽然一亮,望向赵沐风,似乎明白了他的话。
“赵小子,你这有点异想天开了吧?”
神行营中多为步兵,这许统领使唤手下一众兵卒直来直去惯了,只知拼斗砍杀,对这些排兵布阵的门道根本不甚清楚。
因此,他话语也不过思考,当场心直口快地疑问道:“还没等你从各地把这十万人调来,这些下民都冲到皇都城下了!到那个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诶,许统领此言差矣。”
赵沐雨连连摆手,面上闪过一丝诡异之色:“不必调兵遣将,我们只需要做与那山匪做一样的事便可。”
“啊?”
许统领还没反应过来。
赵沐雨也懒得再理会许统领这憨傻粗人,而是面向星华,正色说道:“天下百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这些惶惶逃难的流民,不也就是图一个‘安’字吗?”
“将军,既然那些匪徒将流民丢给北方军团处置,我们又何不顺了他们的意愿?北方不是正好还有大批荒废的黑土农地无人耕种吗?让这几十万流民自食其力,远比要朝廷派发救济来得更适宜。”
“至于其中潜藏的暴民和匪徒,只要把这几十万流民分散驱赶到北境各地,每一县分数百到几千人,令当地驻军和官府做好安顿与管辖之责。依赵某之见,甚至不需要驻军,区区几个、几十个匪徒暴民作乱,官府捕快也足够解决了。”
赵沐雨此言说的句句在理。一时,帐内众人也想不出更好的计策,纷纷附议声援他。
“好,那此事就交由赵生全权处理,诸位统领也应尽量佐辅他成事。对良民百姓当以怀柔,但若是其中混迹一些胆敢滋事、图谋不轨之辈,斩立决,以儆效尤!”
“遵令!”
众将领齐声应道。
星华威严的话音响彻整个大帐。此时此刻,无论从面容上,还是气势上,她都是那位以“铁血肃杀”闻名的鸿渊将军,威风八面,锋芒毕露。
星华的演技早已在几十万年的岁月里磨练得炉火纯青,恐怕就连骨血至亲星黎此时来到帐中,也绝对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
商定事毕,众将领纷纷告退。须臾,帐中只余下了星华一人。
坚毅、威严、肃杀,这些冠冕堂皇的表情顷刻垮下。星华大大咧咧地皱了皱眉,又咧了咧嘴,终于舒缓了僵硬许久的双颊。
唉,当个戏子可真不容易,区区几个时辰,她的脸都快僵成一块石板了……
“终于歇下来了……”
星华耷拉下脑袋,轻拂过自己那满是“胡茬”的面庞,喃喃自语着。这幻化出的丛丛胡茬着实有些扎手,不过星华倒也玩得不亦乐乎。
今时,她只欲放空自己,什么也不想,无妄无念。
此乃星族的某种修行方式,亦是星华用以净化红尘之气侵染的妙法。
星华这般动作,看在帐外行守卫之职的亲卫眼里,摇身一变,竟被误会为自家将军刚刚洞房花烛没多久就被迫出战,征夫忆新娘时的情态。
守门的那两个亲卫对视一眼,在那里自顾自地遐想感叹,一阵唏嘘,看那神情,似乎还挺心疼星华的。
他们不时透过大帐的缝隙,偷窥帐中“神色莫名”的星华,但碍于身份,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在旷野的寒风中瑟缩起身子,坚守本职。
须臾,军营中埋锅做饭的庖厨差人送来了各部餐食,将军帐这里自然是最好的。
一时,帐外香气四溢,星华前几日特意挑出的贴身侍卫柳舟,从厨子手中接过了一具由黄花梨木削制而成的金饰提盒,顿时惹得帐外那两个饥肠辘辘的侍卫肚里犯了馋虫,伸颈侧目,吞了好几口吐沫。
柳舟方才在军营他地办事,对帐中一众统领的讨论并不甚清楚,而且以他的身份也根本不足以入帐旁听。事毕归来后,便在帐外等候至今。
食盒到手,他正欲掀帘入帐中,却被其中一个守门亲卫拦了下来。柳舟一愣,却见那亲卫对他使了个眼色,向帐内努了努嘴。
“啊?”
经亲卫提醒,柳舟这才留意到自家将军神色迷蒙游离,面上顿时浮起一丝恍然之色。他似乎同样也误会了什么,遂向那两个亲卫略微点了点头,以示此事包在他身上。
“殿下,用膳了。”
柳舟蹑手蹑脚的将食盒在案几上,恭恭敬敬地向神游天外的星华深施一礼。
星华没有回应。
“殿下?”
柳舟略微抬高了话音。
星华脑海正一片空白着,冥冥中飘来的话音恍如一声惊天擂鼓,震醒了她沉寂已久的神魂。
“谁?哦,是你啊,何事?”
星华回过神来,却见柳舟将食盒分列排开,莹润如玉的香米、红彤彤的河虾、油香四溢的肉蛋、翠绿的青菜,甚至还有在北地极其少见的鲜果品。这一顿所花的银钱,恐怕在北地抵得上一个贫苦人家几日的开销了。
神仙之流降临凡世,应当辟谷,以防凡间吃食中的浊气侵入仙体。但星华却不在乎这区区浊气,她对这口腹之欲始终有一份难以割舍的情感,案上这些色香俱全的餐食,倒是颇令她食指大动。
星华拿起筷子,夹起一只红虾,壳也不剥,就这么送入口中咀嚼起来。
“呸呸呸……”
刚一入口,星华只觉一阵油腻腥苦之感灌满了喉中,她当场就给红虾吐了出来。“色香”倒是俱全,只是这“味”……
着实不敢恭维。
案上的饭食,对于部分喜食油腻的凡人而言或许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佳肴,可在早已品尽红尘至味的星华眼中,实在不堪入口。
星华如临大敌地瞪着那几盒菜瞪了半晌,终于还是没敢下筷,向着恭敬而立的柳舟道:“本将实在是吃不下,你……你拿出去吧,分给门外那两个饿肚子的弟兄吃,莫要浪费了。”
“将军,那是否令庖厨那里再做……”
柳舟还以为是军营里的厨子懈怠偷懒,做得菜不合这位广平王的心意,刚问一出口,就被星华打断了。
“不必了,战事将启,本将也无甚心思吃,你下去吧。”
星华这话,倒是让柳舟心中一动,他斟酌语句,尝试着问道:“将军,可是……可是在思念王妃?”
“嗯?”
星华一愣,目光微凝地望向柳舟。那冰冷的眸光,把柳舟看得鬓角冒出一滴冷汗,似乎更加坐实了他心中一厢情愿的猜测。
“这……属下斗胆,将军高义,舍小家而为灵国,我等看在眼中,实乃钦佩至以。”
柳舟咬牙坚持说了下去:“但将军也不能……不能因为王妃而茶饭不思啊!您可是我等五万大军主心骨,属下惶恐,望将军明鉴。”
说完,他似乎也觉自己僭越了,又慌忙补充一句:“若将军实在吃不下,哪……哪怕出帐走走,散散心也是好的……”
“好了,本将没事,你小子还怕本将闷在大帐闷坏了不成?”
星华闻言,不禁莞尔。
她也不曾想,这柳舟竟然能将自己的发呆误会成了思恋有莲,遂略感好笑地摇了摇头,起身离座,拍了拍柳舟的肩头:“你说的也对,本将这就出去散散心,你不必跟着了。”
“是!”
星华徐步走出了大帐,也不管门外两个侍卫匆忙的行礼,目不斜视地走入了夜幕的军营中。
柳舟目送着星华离去,目光移回案上的食盒。双眸微闪,犹豫良久后,他终于还是好奇地夹起一只红虾,放入口中。
半晌,大帐中响起几声疑惑的低语。
“这虾,分明很好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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