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华行于重重营帐之中,道是散心,实则是在体悟置身凡世军中的诸般不同。
入得尘网中,须行凡尘事。天军列阵的玄奥之法施展于凡人的军队中,恐有乱其气运、违背天数之嫌。
于是,星华也只得尽其所能地将自己毕生所学的仙兵列阵之法与凡间兵法相合。煞费苦心、绞尽脑汁了许久,她揉了揉微痛的太阳穴,轻呼了口气。
难啊……
广寒宫的冷辉于夜空挥洒而下,不似仙界那般如水波皓明。边缘界域似是而非的夜空星图看在星华眼中,虽是凌乱不堪,却好像又暗合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缘天数
“真不好看。”
星华边走边观望着,摇了摇头。
夜神小儿今晚可真够懈怠的……边缘界域远是远了些,可连星图都糊成了这样。难不成仙界这几日操办了什么重要的宴会,给这夜神小儿灌醉了不成?
看来,将来归反星宫,得让爹爹好好管管这些……
呯!
“哎呦!你怎么走路的啊?没看到军爷我正……嗯?你是……你是……”
一声嚣张的呵斥从前方传来,可旋即,那声音变了,变得惊恐与无措。
“将军恕罪,将军恕罪!小人该死,冲撞了将军……”
星华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定了定神,不明所以地向前望去,只见一个衣着古怪的男子四仰八叉地瘫倒在地,似乎被撞得不清。
自己刚才看得太入神了,好像……和地上那人撞了个满怀。
以星华的星辰体魄,自然是纹丝不动。
“你是哪个?怎么大冷天的还穿着单衫?”
星华眉间微蹙,上下打量着那人。
那男子面相并不如何出众,泯然众人,但其身处这略显寒冷的早春旷野里竟只穿着一件单衣,一身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熏得星华眉头大皱,神色倏忽冰冷了下来。
“战前擅自饮酒且醉者,按军法当下狱处置!怂恿鼓动他人饮酒者,以同一罪论处!军中的规矩,你莫不是忘了?”
好嘛,出来散散心竟还有意外收获,给她逮住了个酒鬼……
酒虽有壮胆鼓舞士气之效,但那都是大胜后的庆功宴上的犒劳。尚未开战,就于军中聚众饮酒、醉卧沙场,实乃是兵家之大忌。
那小卒一听这话,面色灰白,若犬刨土般在泥泞的地上打了个滚,慌忙跪倒在地。他极尽卑微地连连磕头,又极尽惶恐地嗫嚅着,只知重复那短短的四个字。
“小人该死”。
星华沉默无言。
这些军团底层的无名小卒,可能阿谀奉承、蝇营狗苟了半辈子,也当不成一个小伍长,当不成一个小教头。可一旦破了戒,犯了规矩,免不了牢狱之灾不说,那维持了一家生计的薪金军饷亦会被尽数剥夺。
有此一劫,他自己,乃至他的双亲、他的妻儿,一家上下七口人的生存,恐怕都将难以为继。
星华并非草木无情之辈,心底也不由得升起一丝淡淡的怜悯,但很快,就被分情轮回诀带来的冷漠压下、消散于无形。
法不容情,更何况还是军中之法。这小卒在偷饮酒前就应当考虑到后果如何,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咎由自取。
“来人!”
星华扬声喝道。
军中各处皆分布有岗哨与巡察使,星华一声高呼,即刻引来了不少人。
其中,有六人一组的巡察使赶来,一看到地上那浑身酒气的小卒,哪还不知其中缘由?他们赶忙上前,不顾小卒的连声求饶将他拖了下去。
“将军饶命!”
哀嚎声飘入星华耳中,她闭了闭眼,双唇微抿。
为首那人还以为这小卒破戒惹得鸿大将军不满,好说歹说,赔笑了一番,并保证彻查战前偷饮醉酒者,才将此事堪堪揭过。
星华摆了摆手,以示不在意。她环视一周,才发觉此地已经聚了不少看热闹的兵卒。
“散了,散了!各干各的去!”
在巡察使高声呵斥下,人群渐渐散去,可在其中,星华却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怎么是他?”
…………
顾舒明近来似乎八字犯煞,哪哪儿都不如意。
这不,眼见着刚刚还和自己一起饮酒、谈笑风生的同僚,转瞬间就被巡察使押了下去,他惊起了一身的冷汗的同时,心底也莫名升起了一丝不真实感。
那位仁兄心也是真够大的,破了戒不藏着掖着,竟还敢出来?这下可好,给顶头大将撞见了吧,说不定还得连累上他……
一想到自己刚刚才陪着他喝了几杯酒下肚,顾舒明顿时觉得脊背有些发凉。哪还敢留在这里多看热闹?急忙鞋底抹油,溜之大吉。
“这鸿将军虽没有传闻中那么冷漠肃杀,但这赏罚分明倒取了个九成九,呼~好险,好险……”
逃至某处偏僻的营帐群中,顾舒明长舒了口气,环视四顾,见周遭无人跟随,这才放下心来。
“也不知都尉他怎么样了……”
顾舒明正喃喃自语着,突然,他耳畔飘来一个阴鸷的话音。
“哦?小子,你家都尉是北方军团里哪号人物啊?竟然还敢在战前罔顾军法,纵容下属饮酒?给本将说来听听。”
“谁?”
顾舒明只觉浑身一阵毛骨悚然,霍然转头,却见一人倒背双手,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那嘴角微微勾起的一抹冷笑,说不出的阴森。
“将……将军……”
果然啊,人一旦倒霉起来,那真是诸事不宜、万事不顺。
顾舒明只觉浑身的经脉血流都随着那句话一点一点变得僵硬、阴冷。那是一种凉到骨子里的寒意,即便是那日,面对被星华戏耍而大发雷霆的自家少爷,也从未给过他如此大的压迫感。
“都尉,都尉是……顾家少爷,顾……顾清风。”
顾舒明浑身发颤,心底却升不起一丝与之辩驳的念头,下意识地就把他口中的都尉大人给供了出去。
“顾清风……果然是他!”
一提到这三字,星华双眸中顿时闪过一道精光。她的面庞半隐在夜色中,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带本将去见他。”
“将军……”
“带本将去见他!”
星华从牙缝里蹦出这几个字。
顾舒明这下没话说了,只能如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忙不迭地在前领路。星华漠然跟在他身后,双眸望天。
又!是!他!
这家伙……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
约莫人间,也只有他,能让星华这么咬牙切齿,能让星华这么如临大敌。
夜色如黑漆涂抹,挥洒而开,被荒原上层层星火压抑得久了,也只有在顾清风营帐这里才终于能逞得些许威风。他的营帐成了这方圆几十丈里唯一的光亮,在远方篝火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寂寥。
按理,堂堂北三郡都尉的营帐不应驻扎在如此偏僻之地,但以顾清风那混世魔王的德性,又有哪个统领都尉敢与他比邻而居?
“活该!”
星华一见顾清风的营帐孤零零地立在旷野上,顿时觉得大快人心。她低声嘟囔了一句,便摆了摆手,示意顾舒明赶紧滚开。
“都尉,鸿将军他大驾亲自莅临此地了!您……您……唉……”
顾舒明也不忘提醒一句自家少爷,但只说了一句,就在星华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中,连滚带爬地逃得不见了踪影。
不过他的目的还是达到了。
营帐中原本“铛铛”的磨剑声戛然而止,片刻后,传来一个星华熟悉以极的音声:“呦呦呦,瞧瞧这是谁来啦?顾某这里小门小户的,可容不下鸿将军您大驾。”
顾清风的语调还是一贯的诙谐戏谑,不过面对鸿渊,他还是收敛了些,至少那句常常挂在嘴边的“小爷”二字不见了踪影。
星华冷笑一声,掀开了营帐的帘布。迎接她的,还是那双眸子,以及其中那一抹熟悉的悠然。
顾清风随意地坐在帐中的行军小榻上,眼波眄来,笑意自生。即便面对鸿渊这副面孔透出的威势,他似乎也能从容不迫,淡然自若。就好像此刻面对的,不是来兴师问罪的灵国将军、广平亲王,而是某个与他厮混已久的狐朋狗友。
“顾清风,你很好。”
一看见那张欠揍的脸,星华只觉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立刻按住他的后脑,让他的脸与土地老公公来个亲密接触。
但星华不能那么做,至少,鸿渊不能那么做。
顾清风眉梢一挑,依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将军,此话是何意啊?难不成是您觉得顾某近来行军打仗厥功至伟,要亲自来褒奖一番?那顾某可自认配不上如此厚赐,唯有敬谢不敏了。”
“啊?咳咳……”
星华浑身一僵,似乎被自己给呛到了。
她早就料到了顾清风会死皮赖脸,但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不要脸到了这种地步。自己愣是被顾清风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张口结舌了半晌,仍旧无言以对。
也不知顾清风是否听出了星华话语中的不善,至少,他面上仍是丝毫破绽未露,依旧眉眼含笑,恬不知耻地继续道:“不妨事,不妨事,将军慢慢说便好,行军劳倦,将军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别给自己噎着了。”
“……”
星华瞪大双眼,呆呆地望着他。
酝酿了许久的满腹牢骚,竟被顾清风只用轻飘飘的几句话就给堵了回去,这简直让星华难受的想吐血。
而且如此一来,她原本怒气冲冲前来兴师问罪的强劲势头,顷刻间就被泄去了□□成,气势上就先弱了那家伙一截。
寂静的氛围在营帐内弥散而开,另一边,顾清风眸子也微微眯起,上下打量着身前这个大名鼎鼎的“男人”。
“激怒鸿渊,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顾清风在脑海中如此自问。
有什么好处,他当然不知道。但至少可以预见的是,激怒一国将军、平和郡王左臂右膀的下场一定不怎么尽如人意。
趋利避害,乃人之天性。但不知为何,顾清风就是忍不住的想去激怒鸿渊,激怒这位与他少有交集的“陌路之人”。
那日后花园一场纷争,顾清风被这对“兄妹”俩合起伙来耍了一回,令他大病一场,颜面尽失,的确令他极其窝火。但要真论起与这位鸿渊将军打交道的境地,顾清风历数回忆,竟然一次也没有。
他与鸿大将军之间,要么,就像那日花朝宴夜色中的泛泛之交;要么,就像鸿渊大婚时他遥远的一瞥。
可当这个“男人”真真正正站在他身前之时,顾清风仍能从容应付,能嬉笑戏谑,但他的心底却升起一丝古怪的迷茫,就好像他们之间曾经有过极深的纠葛,却被他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打量许久,顾清风目光再度浮起,对上了“鸿渊”那双怒意盈满的墨眸。
身前的这个男人,无论从身躯,从气质,还是从情态,都是一国将军该有的模样,可顾清风就是觉得他身上有哪里不对劲。一个男人形体边缘的轮廓,竟然能给他一种所谓的……
“曼妙”之感。
这还得了?他又不是个断袖!
顾清风越想越觉得古怪,浑身一阵的恶寒。
他一向很相信自己识人辨物的直觉,但今日,这股直觉好像失效了。
星华正冥思苦相着应对之语,却见身前顾清风面色忽然一变,神情显得有些躲闪。
旋即,他轻咳一声,率先打破了沉默:“顾某观将军站在那里也挺久了,不如我等坐下,促膝长谈如何?”
“促膝长谈?顾清风,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星华冷哼一声:“本将今日前来,有两件事要你给出解释。胆敢言语搪塞,后果,你自己考虑清楚。”
短短几息,星华态度倏忽强硬的同时,心中亦有定计。她现在扮演的角色是鸿渊,是一个赏罚分明的铁血将军,更是一个护短的兄长,直截了当地问责,其效远比与顾清风在那些细枝末节上纠缠不休更佳。
被星华一顿奚落兼威胁,顾清风也不恼,只是不动声色地问道:“哦?看来将军不是来提拔顾某人的喽?真是可惜了。不知将军要顾某解释何事啊?顾某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星华轻蔑一笑,倒背双手于营帐中来回踱步,架子倒是端了个十足:“好!这可是你说的!其一,你身为北三郡都尉,却罔顾军法军纪,在战前纵容下属饮酒,该当何罪?”
“纵容……属下饮酒?哈哈哈哈哈……”
听闻星华之言,顾清风先是一怔,随即仰天大笑起来,话语中的嘲讽戏谑毕露而出:“我说鸿大将军啊,你想找顾某的茬,好歹给顾某安个说得过去的罪名吧?这叫什么话?顾某又非仙界的千里眼顺风耳,又非雪兔营里那些四处窥伺谍密的女人,哪里知道这几千属下里谁偷带了酒?”
“哼。”
星华的打算被顾清风戳穿,倒有些出乎她意料之外,顾清风还是有些小聪明的,所谓的“纵容饮酒”的确是星华顺着鸿渊的身份的诘问。那第二件事,才是她此番前来真正的目的。
“那其二,你为何要屡次为难欺侮本将的妹妹?”
星华神色一凛,终于切入了正题。
“小尘她早年间受了太多的苦,本将早已向天地立誓,今生不会让她再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顾清风,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否则,本将可不管你是哪家的谁,一样杀!”
终于来了。
“哦?这么说那个狡猾的女人去你那里告状了,也好,省的顾某再费神多作解释了。”
顾清风嗤笑一声,缓缓起身,分毫不让地瞪视着“鸿渊”。
果然不出他所料,原来重点在这儿呢!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还奇怪怎么鸿渊身为将军大半夜的不休息,还颇有闲情雅致地跑这里来一通呵斥,原来是为了他的宝贝妹妹啊……
“狡猾的女人?你再敢这么说她试试!”
星华怒甚,“噌”的一声抽出了腰间的长剑,毫不留情地直指顾清风。
而顾清风仍然不躲不闪,含笑的面庞上却透出丝丝缕缕的寒意,那惯常的戏谑与诙谐似乎不见了,此时的他,才更有统领北三郡驻军的大都尉的风范。
又来了!
那种古怪的熟悉感再一次浮现在顾清风的心头。
触景生情,营帐内两人的相持的场景,他似乎也经历过。那日长街之上,她使的是一柄短刃,眼中的光芒,灿烂如星辰。
只不过,这回换成了她“哥哥”而已。
顾清风轻轻拨开星华的剑尖,从容地说道:“鸿渊,我顾清风向来不怕任何威胁!是你妹妹挑事在先,想凭你的身份就压顾某一头,让我放过她?做梦!”
星华早就料到了顾清风会这么说,她也不指望仅仅凭鸿渊几句话,就能打消这一段恩怨。此番前来,也不过是想借鸿渊之口敲打敲打他罢了,省的他再干出些离谱的事。
反正自己没过多久也要离开了,在凡间的年许,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离开?
星华一怔。
对啊!她之前怎么没想到!反正自己注定是要离开的,顾清风再纠缠不休,又有何意义?
对于她一个星族长公主,离开的含义自然是身归星乡,而对于“鸿尘”……
陈莲儿能死?为什么鸿尘就不能死?
凡人终有一死,星华作为唱戏的戏子,一个角色何时落幕,自然随她心而定。
“顾清风。本将……我不指望你能彻底放下与小尘的那些纠葛。”
星华轻叹一声,手中剑缓缓落下,语调也带上些许悲哀:“我只是以一个兄长的身份,要求……不,希望你能给她一些安宁,便足够了。”
“你什么意思?”
顾清风眉头一皱。
前一刻还横眉冷对、咄咄逼人的鸿渊忽然神态大变,顾清风自然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你还不知道吧,她……时日无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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