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60 -

闻歆越是平静，亓斯攸就越是不安。

那份陌生的、他不愿去正视的，终究还是随着可笑的自欺欺人，被扯开了个再难修复的豁口。

现如今，对上含糊其辞的亓斯攸，闻歆不光能做到熟视无睹，甚至会主动寻话题来接上，以防场面僵死。

可亓斯攸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做不了。

说来也讽刺，两个心如明镜的人，都到了得捂上自己的耳朵，闭上眼睛，才能继续前行的地步。

就这样，在一路的沉闷乏力下，如期回到了陵南。

悬铃木并排而站的大街小巷，被挂满灿灿的金黄；

正缓缓向目的地驶去的车窗半开，指尖仍裹着纱布的手掌伸出，将翩翩而落的一片稳抓手心。

刚到门前，还没停稳当，闻歆就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车，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眼光，捧着片树叶，向府内跑去。

其实拢共也没在菱东待多久，而眼前这被翻新了一遍的府邸，却只剩陌生。

半开的院门被推开，满院视线在瞬间聚焦来人。

原先居住的院子布局已经被彻底推翻，可那些亓斯攸曾送给过闻歆的花花草草，却是被复刻了个大差不差。

角落阴凉处，正惬意倚睡在矮塌上的人，顺势起身，

“闻妹妹，好久——不见了。”

郑思瑶像是早有预料，

“怎么陪了三爷这么许久，还是如此——”

她欲言又止，明显话里有话，

“也怪我，身子一直不爽快……三爷倒是体贴，先送我去寺庙静养，前一阵，又命人先护送我回陵南——”

说话间，郑思瑶姿态优雅地在一旁丫鬟的搀扶下，向闻歆走来，

“三爷在外头殚精竭虑，整日操劳——闻妹妹这洒脱不羁的自由性子，也该收收了。”

“操劳？”

闻歆只当是听不懂，

“那他怎么整天精力好到——连觉，都不让我睡？”

此话一出，四下寂然无声。

郑思瑶的视线，下意识搜寻上闻歆的脸；

没有找到她认为是谎言的证据，反而对上闻歆微红的眼眶。

那泪花残余的模样，分明就是被欺负惨了。

像是没看到面前神色变得微妙的郑思瑶，闻歆继续做懵懂不解状，说道：

“谁人不知亓三爷身边的郑姨太？但也不是这么个偏心法儿啊……”

“哦？”

话音刚落，就听不知何时出现在院门前的亓斯攸，开口问道：

“谁偏心？”

才拉下脸的郑思瑶，在见到亓斯攸的那刻，换上光亮。

闻歆转身，快她一步，向亓斯攸飞奔而去，

“思瑶姐姐说啦，您在菱东顶着天大的风险，先是将她送去寺庙静养，又提前、专门命人，将她护送回陵南……怎么到了我这儿，一路舟车劳顿的，连个歇脚的院子都没了？”

说着，应景地打了个哈欠，用看似自言自语的嘀嘀咕咕，实则是满院都能听清的音量，说道：

“三爷好霸道的，您不睡，路上也不让我睡，对思瑶姐姐却是面面俱到，这不是差别对待是什么？”

本就容易让人误会的话，外加直接被闻歆给挑破的意有所指，整个场面，只剩压也压不下的难堪。

“这么久没与闻妹妹见面，这不是怕闻妹妹误会，就多解释了两句，哪曾想……这反而将误会闹得更大了……都是思瑶不好。”

很快就调整好了神态，郑思瑶面露委屈，看似撒娇，

“我都说了，换院子不妥……看闻妹妹的样子，三爷可是还没与妹妹说明？”

视线定于亓斯攸衣襟前的小片深色，郑思瑶抽出帕子，体贴上前，就要帮着擦拭；

反应过来的亓斯攸却是一抬手臂，制止了郑思瑶的动作。

“是我给忙忘了。”

小心避开闻歆仍伤着的那只手，亓斯攸边说，边拉着人向外走去，

“累了一天了，你也早些休息。”

而那小片深色，其实是在先前的路上，亓斯攸非要抱闻歆在怀，还故意不让人睡觉，要求陪着他谈天说地的结果。

话没说上两句，又困又累的闻歆也不憋着，直接闹了起来；

这一闹，难免有些情绪跟出，眼泪就这么“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

直到夜幕落下，宁静粉饰整府。

琳琅看着面前被一盏昏暗的油灯，给拉扯变形的面庞，无声摇了摇头，走上前，跪在郑思瑶的身边，

“可不能再折腾了，这疤要遮不住了，姨太。”

而正一瞬不瞬地对着镜子内的那个自己的郑思瑶，这才如梦初醒。

低下头，顺着道道或鲜红、或才结痂的新伤向上，是她猛地挥手，带倒琳琅，死死捂按上袖口的无法直视。

又是好一阵出神，直到手背连同腕间传来舒缓的清凉，直愣愣的视线这才重新垂下。

“为什么？”

郑思瑶的声音轻到好似一阵风，就能连她这个人，也一并吹灭。

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您也别怪我多嘴。”

琳琅是郑思瑶刚进亓斯攸后院时，因行事伶俐而被提拔的，

“最了解三爷的是您；牺牲最多的是您；最爱三爷的——还是您。”

昏暗的角落，模糊的视野将错觉生出，

“您可哪儿都不比那个杂|种差，凭什么站在三爷身边的——是她？”

琳琅的脸上，甚至被夺走了专属于人的暖色，只留死板的忽明忽暗。

“小时候啊，琳琅家里还算看得过去，那时，琳琅的哥哥看中了一只品种罕见的宠物犬，可竞争激烈，价格在原先的基础上，成倍滚起——”

伤口被仔细包扎，动作是做了千百遍的熟练，

“您知道琳琅的哥哥最终是怎么毫不费力，就如愿以偿的吗？”

“‘如愿以偿’？”

郑思瑶视线发直，呆呆开口。

“哥哥给了一群小乞儿每人几个肉包子，只让他们在早间集市人多时，闹出混乱，再趁机往那狗笼子里撒去一把药粉即可，谁知活物不可控，那宠物犬受了惊吓，趁笼子打开，跑了出来——”

对上彻底陷入的郑思瑶，琳琅勾唇一笑，

“最后，因意外而瘸了一条腿的宠物犬，被琳琅的哥哥，以原先三成都不到的价格，给买下。”

说完，琳琅站起身，对上随着定定视线仰起头的郑思瑶，

“所以——要做出正确的选择才是啊——”

她俯身，将郑思瑶凌乱的发丝按下，

“您说对不对？太太。”

今夜乌云高叠，漆黑的夜色，将明暗衔接。

闻歆满是抗拒，穿着身单薄的寝衣，为了躲亓斯攸，一退再退。

“你怎么都没事要做的？”

她不解，也不信。

不用看都知道，陵南这儿，铁定有一大堆烂摊子等着亓斯攸去收拾。

“有啊。”

亓斯攸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一堆正事里，你才是那个最重要的。”

眼见被逼至角落，闻歆退无可退，换他将人横抱回床榻。

她剧烈挣扎，抗拒半分不减，亓斯攸抵上闻歆的额头，胸口是笑意震颤，

“这是谁家的小狼崽？怎么养不熟啊？”

“你又想要我做什么？”

她算是彻底对他那些甜言蜜语脱敏，疑狐看去，

“反正……都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三爷有话不妨直说。”

亓斯攸好笑抬眼，却意外闯入一双原以为再不会见到的倔强生动。

其实打从一开始，亓斯攸就将闻歆看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她的所求所愿，也明白她那点半揣兜里，半装糊涂的小心思——

可，他却在这份自以为是下，将本身的那个自己，给忽略了个彻底。

待到亓斯攸惊觉、正视，早已再不可能抽离。

明明是个聪慧机敏的姑娘，明明能在无数次的刻意为难中，全身而退；

可是来了他身边，却将她自己摆作一个橱窗内再精美不过的洋娃娃，用装乖讨巧，来换取小片立足之地。

亓斯攸想，从头到尾都错了；

他以为的与故人相像，其实都只是在潜意识里，给他当初的惊艳一瞥，寻的合理化借口罢了。

亓斯攸从始至终想要的，都是原本的、真正的、明亮的，那个她。

真心实意的笑难得，他压下身，想吻她，换她拼命躲闪；

亓斯攸无所谓，掐过她的下巴，就要往上盖章。

见挣脱不开，闻歆气红了脸，张开嘴就是一口。

“嘶——”

一抹下唇，亓斯攸看着指腹上的血迹，竟加深了笑意，

“以后我住哪儿，你住哪儿，自然就不再需要什么院子。”

这算是解释。

闻歆敷衍着点了点头，推不开身上的人，只好放弃，

“那你快点儿，我困了。”

说完，双眼一闭，就这么直挺挺仰面躺着。

亓斯攸这才察觉不对，却也不肯放开，只重新贴上她额头，无奈叹气。

要他怎么和闻歆说，让郑思瑶住她先前的那个院子，其实是有其他考量在内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闻歆隐有睡意生出，亓斯攸这才翻身躺下，

“过两日我会带思瑶回趟老宅，你在家里乖乖等我回来。”

半梦半醒间，闻歆本能地在亓斯攸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应了他一句：

“嗯。”

她突然无比理解亓斯攸先前的想法——

不主动出击，那就是将自己置于被动之位，原地等死。

如果说这一生，都逃不过一死；

闻歆想，那至少不能再落得同上一世那般，冤魂一具的地步。

既然如此，那就放手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