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内,草长莺飞,万物生机。
昭平侯府偏院的槐树下,少年端坐石凳上,手持书卷。树郁青葱,投下的荫蔽将他拢入静谧之中。
少年一袭青衫,长发松垮绾起,腰系杂佩,徐风拂过清悦作响,有小丫鬟从身后来,为他披上披风。
英英梳着双髻,眉眼间生动娇俏,此时佯作嗔怨,又不僭越:“公子穿这么少别又着凉。您都不知道上次给奴婢吓得,自明都快哭了。”
自从上元节看过社火,仇兰辞忧思过重加之体虚受了风,染了风寒,十来日才好利索。
接二连三的生病让英英将自家公子当成瓷娃娃对待了。
仇兰辞由她将绑带系上,眸中含笑∶“只是风寒,无碍。”
“兰兰!兰兰呀!”
一声稚嫩清脆的呼唤响起,仇兰辞抬头去瞧,打远儿一个圆滚的团子飞奔而来,身后跟着两个焦头烂额的丫鬟。
“小少爷您慢点!慢点别摔着啊!”
“哎呀!”
似是要和小丫鬟作对,小孩一个踩空摔在地上,后面的丫鬟脸都吓白了着急忙慌去扶。
少年放下书卷刚起身上前,就被小团子扑个满怀,他失笑着捏了捏稚儿软乎的脸蛋肉,将他托抱到凳上,拍去身上的尘土。
“宁儿怎么来了,可是想哥哥了?”
宁儿大名周秉宁,年仅四岁,是他的老师府上的小公子,总喜欢往他这跑。
宁儿看见仇兰辞,笑得眼睛弯成条缝,美滋儿地往他怀里钻:“是阿爹带宁儿来哒!”
仇兰辞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到一声。
“兰辞啊!”
他抬头看,只见远处有个身影飞奔而来,火急火燎,那样子与方才的宁儿如出一撤。来者不等他起身行完礼,捞起茶壶茶盏便往嘴里灌,连饮几盏才停,那边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这边被仇兰辞扶着坐下。
一旁宁儿遭了冷落,顿时不满,瞪着眼与自家阿爹置气。
周栖也怒目圆瞪,拍案冒火。
“真是气煞老夫!”
分明是春意融融的日子,仇兰辞被前后两股火热的视线夹击,如临盛夏,他只好一一安抚顺毛。
“不知是谁如此胆大,竟惹得一向宽宏大量清风朗月的翰林大人如此生气呢?”
“你这混小子,净会贫嘴,还不是因为某个小没良心的。”
周栖横去一眼,屈指朝着他脑门便是一下。
“哎哟,疼!”
“啊啊坏阿爹不许打兰兰!”
宁儿小肉团发射,正中爹爹小腹。
“你个臭小子敢撞你爹,欠打!”
仇兰辞对着眼前的鸡飞狗跳,不禁红了眼眶。前世他最后一次见老师是入狱前一年,那时的周栖满头白发,一向挺直的腰板也弯了下去,皆是为了他这个不争气的学生。
眼前的周栖虽自称老夫,也不过不惑之年,中气十足,声如洪钟,根本不将小兔崽子放在眼里。眼瞅着那头宁儿快掉眼泪了,周栖才放过他,正了神色道∶“兰辞,今日陛下收到北伐师来信,战事大捷,将不日归京。”
仇兰辞闻言一僵,垂首掩下眸中晦暗,片刻才道∶“这是喜报,老师为何发怒。”
周栖一拍桌,怒不可遏。这事儿太过荒唐,他甚至怀疑吴钧是不是在战场上被马踩了脑袋。
“吴钧那厮在信上请陛下赐婚,求娶昭平侯。”
吴钧此人,十四出征,十六便拜入朝堂,而今及冠不过几年,便已是大将军,风光无限。不过这人太野,暗地里众人皆称他是个只会打仗的疯子。
周栖又牛饮几盏茶,压下火气,盯着仇兰辞道∶“兰辞,你道句实话,怎么招惹了这疯狗。”
“兰辞与他素不相识。”
“不相识他为何要求亲!”
“老师,疯犬咬人岂需理由。”
周栖刚刚光顾着生气,忘了顾及仇兰辞。这会熄了火,他才注意到仇兰辞面色苍白,后悔自己说错了话,长叹一声拉起他手腕,满眼心疼怜惜,声音也放柔了些∶“老夫失言,你且宽心,有为师在,必不会让那宵小得逞。”
仇兰辞抿唇笑笑,轻声问∶“陛下怎么说?”
“吵了几个时辰,惹恼了陛下,下命等吴钧归朝再议。”
旁边宁儿看两人手牵手,瘪嘴也要把自己的小肉手往他俩手心里塞,仇兰辞一起拢住,弯着眸笑。
他本就长着一双笑眼,此刻笑意盈盈,柔情似弦月。
“此事,老师莫再过问,若冒犯龙颜,得不偿失。至于其他,兰辞自会应付。”
周栖盯着他看,两厢静默。
“咕噜噜——”
二人齐齐转头,宁儿嘿嘿一笑,露着两排洁白的乳牙道∶“兰兰,阿爹,宁儿饿了。”
“罢了,大不了我这把老骨头与他拼了。走吧,你师娘还等着咱回去用晚膳。”
周栖摆手,笑着扛起幼崽在肩上掂了掂,随即朝仇兰辞伸手。
父子二人逆着光,两张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笑脸朝着他,仇兰辞鼻尖一酸,低着脑袋由着被拽走。
亥时一刻,夜幕深深。
昭平侯府门前传来停马声,自明出门望,见自家公子归来,面露喜色,前来相迎。
“已经定昏了,小的还以为公子会在周府上歇下呢。”
自明年十六,还是张娃娃脸,声音清亮,笑时露着犬齿,净讨人喜欢。
仇兰辞拍拍他脑袋,由他接过手中之物,道∶“许久未见老师,叙得久了些。”
自明疑惑∶“可公子上个月才去拜访过。”
“就你机灵。”仇兰辞脚步一顿,眉宇间难掩困乏,“去唤英英备下热水,那包蜜饯你与她分了,今日已晚,切莫贪食。”
“嘿嘿谢公子赏!”自明得了蜜饯,告退去找英英,离去时频频回头。
遣了随从,仇兰辞独自归院,屋内太过昏暗,他便又坐在槐树下。
那边英英备好热水,带着安神香走在回公子卧房的小路上,冷不丁听见一旁有声音作响,她吓得一哆嗦,小心翼翼回头,却没看见有东西,惊诧莫名。
“嗐,自己吓自己。”
她松了口气,嘀咕着继续赶路,突然被从身后猛地一扑,尖叫出声。
“哎呀哎呀英英你不要叫了,吓了我一跳。”
英英眼泪打眼圈,听声音耳熟,回头瞪他。
“呜呜笨自明,干嘛吓我!”
自明见她真是怕了连忙道歉哄着∶“我错了,好英英别哭了,我把公子赏的蜜饯多分你些。”
“不要!坏自明,别和我讲话,我要去找公子了。”
“都给你都给你,擦擦眼泪,你这样去了,公子定要骂我。”
英英接过他递的帕子,吭吭两声算是原谅他了,倔得仍不正脸看他,脏手帕一抟扔进他怀中。
自明松了口气,将帕子揣起,又笑嘻嘻凑她跟前∶“你拿的是啥呀?”
“安神的熏香,近日公子夜里总着魇,睡不好。”
“哦,热水备好了吗,今夜我与你一起守夜吧。”
“备好了,要你好心。”
二人走在小径上,树影婆娑,月明星疏。自明在后边把玩着英英发带上的绒球,突然道∶“你觉不觉着自从上元节之后,公子便怪怪的?”
英英脚步一顿,拉过他衣领,凑到耳边小声道∶“我偷偷和你说,你可不许乱讲出去。”
自明点头答应。
“上元节前,公子那次突发高热,卧病在榻,昏了好几日才清醒。醒来之后,便呆坐着,问话也不答,递水也不喝,足足半日才回神。”
“这我知道啊……”
“别打岔”英英瞪他一眼,接着道,“公子醒神后我去送药,偷偷瞧见公子窝在被子里哭,稀里哗啦的,可让人心疼了。”
“你煎的药太苦了?”
英英炸毛,大怒:“关药什么事啊!苦什么啊!那也不是我煎的你个呆瓜!我不和你讲话了!”
“哈哈哈你怎么不禁逗啊,莫要想太多了,愁眉苦脸的丑得很。去找公子吧,记着不许讲我坏话。”
二人分开,英英心想她可没答应,一会定要参他一本。
不过几步,到了院中,英英看见公子在树下发呆,心中担忧,进屋取了件外袍给人披上,不想惊扰了他。
仇兰辞回神看英英,见她神色复杂,柔声问道∶“怎么了。”
“热水好了……公子的病才好没几日,夜里风凉,奴婢担心。”
“早上担心,晚上担心,小心变成阿婆。”
“不听不听!”
英英比自明小两岁,正是天真贪玩的年纪,却很是心细。她捂着耳朵索性蹲在仇兰辞身侧,好奇那月亮有何可看的。
须臾,英英小声道: “公子近日总是发呆,自明前些日子还念叨着,公子连日来愁眉不展的。”
“他那般跳脱的性格都能察觉,着实让你们担心了。”
仇兰辞弯着嘴角,抚摸英英头顶的两个发揪,望着夜空思绪神游。
他们俩本是孤儿,先后被阿娘收留,从记事起便陪在他身边,朝夕相伴,知根知底。
只是,重生之事,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又如何与旁人讲。
他突然问道∶“英英,如今是何时?”
英英拿不准道∶“该是亥时三刻?”
“并非问这个。”
“哦哦,那是明和二年二月十日?”
奇怪,公子之前不是问过吗?
“是吗,明和二年。”
英英小鸡啄米般点头。
仇兰辞恍惚,在他的记忆里,边关的战事止于明和三年。
兰兰∶鲨鲨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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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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