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商户贱民

永康十九年五月初五,皇孙韩阙郡王迎娶越国公幺女的大日子。

威风凛凛的楼船自江宁县南河破波而行,船头鎏金龙凤迎着旭日闪烁璨光,栩栩如生。琉璃烁瓦,朱栏玉砌,硕大的红绸球缀连每一处楼檐。

赤幔随风,摇曳宣示,这是皇帝为天下第一权阀之女——冷元初御赐的圣恩。由宫内最大的龙船接她出阁,走水路至上元县,再由她的夫君——

韩阙郡王,亦是圣上唯一的嫡孙温行川,亲自接亲。

绕开穿耳唢呐声,透过玲珑雕牖窗,楼船一层黑檀罗汉床,端坐着霞帔云锦婚服着身、大红盖头遮面女子,正是即将成为郡王妃的冷元初。此刻她微垂着头,双手摩挲置于腿上一不起眼的樟木盒子。

“小姐若是闷,不如摘下盖头透透气?”冷元初的陪嫁丫鬟佩兰点燃元初最爱的蕙兰香,扣好香炉的铜盖,放在她面前的小几上。

“帮我自后揭开吧。”甜若蜜糖般的声音,是冷元初一贯的语气。

盖头被小心翼翼取下。只见她流畅白皙的脸颊润若白玉,高挑的眉骨与鼻梁又像是宫廷画师一气呵成的线条,纤长的眼睫微眨,远山黛眉和绽桃小口恰到好处。为嫁人而做的妆面,多施的胭脂更添几分风情。

这原本是冷元初一生最幸福的日子,直到今晨出阁前,母亲邱氏避开所有道喜的宾客,关紧冷元初的闺房,递给她这一匣子地契。

“初儿,有些话为母一定要告知你,所嫁之人身份尊贵,是皇族上下齐认的未来帝王,可他毕竟是皇孙。皇帝如今对冷家的猜疑忌惮甚嚣尘上,为母拦不住你父亲要用你缔此政婚,但我怎能眼看你入那龙潭虎穴?

这些是为母的私产,有分散各地的私邸和上元县临街的旺铺,另外还有两个私渡口,一处镇江府的私庙。都交与你,不入嫁妆清册,定不得告知你的夫家!这是为母竭力为你铺的,可以自保的后路了……”

这些话如一盆冷水,浇灭冷元初对嫁人的所有期待。

分明,那位郡王,是冷元初最心念向往之人……局面如何至此?政婚结姻?自保后路?

冷元初无法理解,望向母亲,峨眉凝蹙。邱氏心酸,道清赐婚的真相——

“你父亲越国公,筚路蓝缕助力当今圣上实现大统,后扶持太子,以此交换得自家水陆商事特权,垄断货币代理发行权和钱矿开采权。

可你知道,太子二月薨逝,皇帝只剩你未来公爹一个儿子,必然由他做储君。可他与太子政见一向不同,对商事态度从来都是打压,对咱家亦是多方桎梏。如今他势头正猛,为了冷家下一世的荣耀,你……要尽到冷氏女的责任啊……”

坐在楼船中,晨时母亲的话在耳畔回响。冷元初打开那匣子,取出厚厚一沓地契房契,默默细看。

“佩兰,你说我该怎么办?”

佩兰听到话,翻清册的手顿了顿。她自小服侍冷元初,虽是主仆,但冷元初从来与她直说心事。

“小姐莫要思虑伤身,圣旨既下,婚事已定,那位尊贵的郡王,是小姐来宁那日如何躲藏都会见到的人,这就是天赐良缘啊!”

冷元初目中无神回道:“可他不知我是谁,长什么模样,谈何感情?我不知他就是韩阙郡王时,心里对这桩赐婚百般抗拒,何况是那般尊贵之人?若我做得不好,夫家与娘家关系如此微妙,我该如何是好……”

“小姐天姿容貌惠心聪利,怎失了自信?恕佩兰直言,小姐来了江宁府,总是这般愁容,一点都不像曾经的小姐,那般恣意可爱。

总皱眉,要长皱纹咯——”佩兰悄悄打趣,哄小姐开心一些。

冷元初听出,心情倒是好些,正抬手推了沉重的凤冠,忽感楼船减速转弯,是要靠岸了。

“是到了吗!佩兰,快把盖头替我盖上!”

“哎!”佩兰走到一扇窗前推开一条缝,“小姐,是要靠岸了!岸上好多人!”

“佩兰!” 冷元初在盖头落下前将盒子塞到她手里,“我最信你,你亦知这些是什么,定要把它顺利带进王府!”

“小姐无需多虑,我早已安排妥当。”佩兰用油纸包好这些重要之物,贴身存好,再取早已备好的东珠,装满盒子,端在手间。

冷元初再度被遮住视线,正由着佩兰牵着她走出楼船,忽听到船外传来的交谈声——

“你说这接新娘的船都到了,怎么不见新郎官的身影?”

“是啊,今儿个不是韩阙郡王娶那国公女儿嘛,郡王爷人呢?”

“肯定是什么绊住脚了,再等等,等等。”

佩兰微微皱了眉,轻扶冷元初坐在门边,“小姐稍安勿躁,许是吉时未到,我来帮您看着。”

另一面,各处挂满红绸、高悬“囍”字赤灯的敦靖亲王府一偏殿,跪着一头戴金珠冠、身着赤锦绣蟒婚袍,腰束白玉带銙的年轻男子。他面前,正坐着怒目而视的亲王温琅和满脸愁容的亲王妃林婉淑。

“川儿,你要闹到何时!今日是迎亲拜堂之日,你情也好,怨也罢,马上去柳叶渡接亲!外面的宾客都已到了,你是要让为父替你收拾烂摊子吗!”亲王高声而斥,怒拍身旁的赤檀方案,在这堂皇的偏殿激荡回音。

跪着的韩阙郡王温行川,剑眉之下的黑目满是愤恨和不满,依旧挺直腰板说道:

“父王,恕儿臣完全没有娶妻的准备,更别提她是冷氏族的女子!越国公借着助力皇祖父那一点功,换取多少滔天的利益与权力!如今举国的贱民商户罔视尊卑,公然推举冷兴茂为天!皇祖父不是说,要逐渐收回越国公的权力吗?为何又要儿臣娶他家女子做妻!”

温行川想起几次见到越国公冷兴茂,在皇帝面前都端着那狂妄之态,佛口蛇心,十成国库入银,五成竟入了他的口袋!

他跪直在冰冷的金砖上,攥紧拳头咬牙切齿,凭什么要他心平气和娶回那个,未曾谋面的宿敌之女?

面容姣好的亲王妃脾气再好,也忍不住数落儿子的无理取闹:

“川儿!你不要再惹你父王生气!吉时马上就要到了,速去把新娘迎回来!你从来听话,怎今日这般重要之时,竟糊涂至此!”

“温行川,为父再与你说明白,你皇祖父迟迟不立孤为太子,孤需要越国公在皇帝面前出力。你喜与不喜,从今往后都要给越国公面子。利弊你心知肚明,若还是这般胡闹,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明日便去皇帝面前褫夺你的封号和权力!”

温行川僵滞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长吸一口气站起身。未曾与父母拜别,出了偏殿翻身上马离了亲王府,王府迎亲的队伍这才匆匆跟上,以免误了时辰。

“新郎官来了!郡王爷来了!”冷元初带着盖头坐在楼船等了很久,才再次听见岸上喧哗的声音,心跳不由得加快——他来了,他真的来了。

被佩兰再次牵住手,走出楼船立在甲板。手被放开的一瞬,竟有些无措。

忽地,未落下的玉手被一温暖有力的大手握住。虎口相抵,冷元初感受到温行川手上的薄茧,是勤于握箭拉弓之人留下的痕迹。

冷元初闻到来自他身上龙涎香,只有帝王之家才能润染其香。不知觉安下心,由着他牵着入了喜轿,再行至王府,拜堂洞房。

这一路,她听到忽远忽近的人声,有感慨婚事之盛大,亦有赞誉骑在高头大马水路接亲的郡王英姿,还能听到世人对她的讨论——鲜有人知权势滔天的越国公四旬得女,对她的一切充满好奇。

鼎沸之间,两家仆人皆向围观路人抛撒元宝铜币,与民同喜。冷元初知道,佩兰装到那匣子里的东珠,亦要抛撒给百姓,换来对她的美好祝福。

复行几里,终至位于上元县中心的敦靖亲王府,御旨意为暂不分家,冷元初婚后将在王府内郡王私宅仰止园生活。

手间被塞了条红绸带,一端微沉,绸球在盖头垂下的缝隙忽隐忽现。

她深深吐纳,由着喧哗的指引声迈入国公府大门,跨火盆时被他扶住胳臂,稳稳跨过。

“高堂礼毕,郡王夫妇夫妻对拜,福禄成双,凤翥鸾翔!”

冷元初转过来面向温行川,端举双臂而跪,从容完成对拜礼。

甫对拜礼毕,周围忽然骚动,宫内敲击的重鼓声荡击首府各处。

“是战令!宫内传出战令了!”

“报——禀亲王殿下,郡王殿下,宫内传旨,要二位王爷即刻进宫,事关敌国犯边!”

新婚凤冠本就沉,周围宾客慌乱声,家具与地砖的碰撞声、交杂凌乱的脚步声让冷元初头晕,不知所措。

倏尔眼前一亮,盖头被揭开。她第一次与夫君面对面,忽视他在此揭她盖头坏了婚仪,再次被那俊朗的外表勾住魂——

只见他天仓饱满,挺拔的眉弓与鼻梁仿若精工雕刻,剑眉下一双黑目炯炯有神。看上半张脸真是充满着张扬的神色,可紧闭的嘴唇和绷紧的下颚线又体现出来三分克制,是她在长干寺一眼钟情的他。

他们脸庞很近,她看出温行川眼眸流转凝重而复杂的情绪,再看到他的手指就要触摸到她的脸颊时,忽然攥拳放下,转开视线,松开握在另一只手中的红稠球带,起身离开。

她一时脱力,摔坐地上,望着他的脚步坚定渐远,一瞬间生出一种委屈——

一如及笄之年才知道真名为“冷元初”,而非“邱元儿”,得知自己是越国公的女儿后,日日盼着父母把她接回,可年年失望。

渴求父母之爱日渐衰微之时,一道密令让十九岁的她来不及收拾行李,便踏上回江宁之路,而后不管她是否乐意,两个月不到即被送来这里。

如今,连温行川,她的夫君,在这么重要的日子,也要抛弃她吗?

任何声音无法入耳,只有泪水蓄满眼眶。忽又想起,她是越国公的女儿,若是哭哭啼啼,要人如何看轻她的娘家,她的父亲?

冷元初咬咬牙,憋回泪水,撑着地站起身,面向她的婆婆,亲王妃林婉淑垂首站好。

林婉淑刚满四十岁,身材较骨骼清瘦的冷元初稍显丰腴。大燕未定都江宁之前,林婉淑一直有“北幽第一美女”之称,现下正和冷元初一样目送着她的丈夫入宫领军令,如何没有情绪?可冷元初见她眼眸仅闪过一丝忧虑,便平静启口安抚众人,提前在王府花园开宴。

能参加亲王婚宴的,都是朝廷重臣,或是首府攀得上王爷高枝的高门大户。知今日情况复杂,不复方才热闹,略显沉闷用过精良的喜宴,匆匆道别离去。

林婉淑忙着迎来送往,挤出时间寻到呆立在王府主殿的冷元初,轻轻握住她的手,竟因惊吓而冰凉。

“好孩子,要丫鬟扶着到偏殿坐会吧。”

“是……婆婆。”

冷元初提着喜服裙摆,被扶到亲王府偏殿,未说一句,亦没用进一粒米。直到日入之时,再次等来温行川和他的父王温琅。

“远东的高句丽几日前侵犯边境,实施了屠镇暴行,孤已领命,即刻出征。川儿,你按陛下要求留在王府,做好你在朝中的职责,护好你的母妃和妹妹,还有,”温琅看了眼躲在林婉淑身后,喜服还在身上的冷元初。

“好好待你新婚妻子。”

冷元初见温行川沉默很久,才说出:“是,父王。”

随着王府一众人送别亲王,冷元初垂头看着身上的喜服,再望向温行川,可他早已换下婚服,穿的是玄色麒麟暗纹云锦外袍。

高大的身量,宽厚的肩膀,向下,鞶带将线条收束,尽显坚毅身材。只在露出正红内衫绲边,勉强觉察出这位郡王,今日新婚。

“白日宫令突然,叨扰家人心累了。孤送母妃回去,妹妹和……夫人,随下人各自回园子吧!”温行川说话间,视线没有落在冷元初身上一毫。

她再次望着温行川走远的背影怔愣,直到佩兰走来,身后跟着一众郡王的仆人。

“小姐,我们先回婚房吧。”

“好。”冷元初由着佩兰扶着坐上步辇,来到亲王府东北侧的仰止园,这是温行川弱冠后亲自设计的园林。

穿过假山曲溪,走到一处粉墙黛瓦的精舍,没有想到,这般帝星将才,家居竟是如此精雅清透。

冷元初坐在红帐之下的喜床上,纤纤玉手轻轻抚摸那金银丝勾勒的着鸳鸯石榴缠枝纹样的囍褥红被,捏起落在枕上的一颗桂圆,不断揉搓。

立在她身旁的,是此前到越国公府教导她女子淑仪的胡嬷嬷,要作为缔婚人,为郡王夫妇宣结发合卺的洞房礼轨。

仪式毕,他们才真正成为夫妻。

冷元初不喜佯欢假笑的胡嬷嬷,此前在国公府拘束她学女规女戒,要她喘不过气。

可她毕竟是王府的老人,冷元初要给十分面子,不入耳听那不断嘴的话,直到看见佩兰慌慌忙忙跑来,她拿起盖头,站了起来。

“何事惊慌?”

“郡王,郡王殿下,他回来了,可他,去了书房……”

走过路过多多留言,打滚求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