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妓人杀官

冷元初平静打断她的话,缓步走出中堂,看着陌生的新居,侧头示意嬷嬷带路。

胡嬷嬷没想过新入门的媳妇如此直接,想拦的话说不出口,只好快走几步,引着冷元初走到仰止园的书房。

此时已近亥时,室外早已一片漆黑,只靠几盏灯笼照亮书房门前的台阶。冷元初依然穿着那一身要织造局百架织机齐梭、千名匠女齐绣的喜服,与那门前双腿分张负手而立的侍卫小昉说道:

“请你禀告王爷,我来亲自请郡王回房歇息。”

小昉从未见过如此姿容俏丽,如仙子下凡的女子,又是这般客气讲话,心空了一拍,转身进了书房,还被门坎绊了一脚踉跄跌进。

不一会,书房里传出清越但残忍的回话:“已经说清楚了,今日父王出征,本王无心情入洞房,夫人请回吧!”

所有人都听得真切,紧张揣测这位贵女的心思。

冷元初不曾想期盼已久的婚事这般荒唐,一时迷惘,仍立在书房门前。

许是郡王没听到书房外离去的脚步声,再度启口:

“来人,把郡王妃扶回去吧!”

胡嬷嬷反应过来,低声耳语:“别闹到亲王妃那边。”冷元初这才回笼神思,慢慢走回中堂。

“嬷嬷辛苦了,佩兰,给些赏钱。”

“哎呦,哎呦,多谢郡王妃!仰止园有三十余个家奴,都听郡王妃调遣。此后有什么事,尽管找老奴便是,您看今晚是否要安排人服侍沐浴安寝?”

“不必了,有劳嬷嬷,带着香兰玉兰看看湢室如何备水,其他不必操心,要她们来服侍就好。”

“好,二位姑娘这边请。”

待到屋内只有冷元初和佩兰,她才敢显露委屈,伸出手要佩兰拉住,无神喃喃:“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不会的小姐,郡王爷所说在情理,就算是托词,他也定是被小姐美到失态,不敢见您!”

佩兰搂着自家小姐哄着,却也被郡王此举震惊——

白日离去情有可原,可这不入洞房是几个意思?听说郡王是重礼重规之人,怎会做出此等轻蔑妻子之举?

还是说,要甩脸给冷老爷子看?

佩兰哄着冷元初坐下歇息,召唤香兰玉兰回来。与佩兰不同,这两位丫鬟是冷元初来到江宁后,母亲邱氏再送给她的。

佩兰如今十七岁,香兰玉兰才及笄,冷元初看她俩做事麻利,性格讨喜,一并做贴身丫鬟带到王府。

由着熟悉的丫鬟为她摘下凤冠,脱去喜服,冷元初浸泡在陌生的湢室汤池里。

满室蒸腾,她将藕臂轻轻贴在冰凉的池壁,由着玉兰为她擦拭娇嫩的后背。

沐浴之后,冷元初换了身娘家带来的石榴色寝袍,坐在妆镜前,先打发玉兰香兰去新住处,只留下佩兰。

“那盒内之物你放在哪里了?”

“自然贴身带进来。”佩兰自怀里取出油纸包好的一封书信和一沓地契。她早前领命,要将盒内之物悄悄带进王府。

“你也退下吧,一会我自己吹烛安寝。新住处若是不好,尽快与我讲。”

“小姐,我在这边守夜好了。”佩兰看出冷元初眼中的哀伤,担忧她在这陌生的地方难以入眠。

见小姐摇了摇头,佩兰不再违意,临走时顺手放下帷幔,关好内室房门。

冷元初坐在陌生的新家,环顾满屋赤色“囍”字,再度拆开那封信——

“冷家姑娘亲启:以此信至,惴惴惶恐,然此事不得不陈。吾与姑娘之婚约,实乃父辈匆忙而定,此等盲婚哑嫁,情无所起,心无所向,于姑娘,甚是不公。若介怀此赐婚,可来信告知吾,吾自当周旋退婚事宜,绝不寻冷家之过。川临敬上。”

能看出写信之人的教养,流畅的行楷让一封素笺都变成可品鉴的艺术品,可通篇下来只表达一件事——要冷元初提退婚。

她同样不喜盲婚哑嫁,尤其有了心上人后,冷元初只想嫁给那个男人,是以委托公府暗卫打听郡王行迹,直到在含翠楼偷偷相看未婚夫,惊悉他就是心仪之人,喜悦而羞涩同意父亲的安排。

因此,收到此信后,她找到一支她最爱的竹节玉簪,另写一封信,坚定表达她愿嫁给他,一并托人送了去。

嫁是嫁来了,可这洞房花烛夜,却是自己独守在这里。没有哪个新婚女子会欢喜这般冷落,冷元初有些郁气,把信收在一本诗册藏好,再度翻看那些地契。

晨间出阁前,母亲邱氏匆匆进来关紧房门,递给她这一匣子地契,又说了不明不白的一句“这些是为母的私产,不入嫁妆清册,定不得告知你的夫家!”而后接亲的人到了,冷元初还没有问清何意便匆匆作别。

现在又要她在王府小心翼翼藏好这些,冷元初撇撇嘴,想起父母从儿时见到她,便以叔婶自称,到现在与她讲话仍不交底,总有种不舒畅的无力感。

若不是她心向往之,怎能接受父亲话里话外的强迫之意?

冷元初走到那龙凤花烛前,用烛火温暖她冰凉的手心。

现如今除了佩兰算是她可交心的伙伴,在江宁府,她没有一个朋友或是可以依靠的人。冷元初深知做这皇室的宗妇,不比在绍兴府可以随心所欲,一言一行皆要谨慎。

方才她第一反应便是去请郡王回来,若不是嬷嬷提醒,以她做事执着的性子,能坚持站在门外一晚。

既然这桩婚姻有她坚持的因缘在,她要努力让郡王慢慢喜欢上她,再不济,该有的尊重还得要她争取。

冷元初把花烛吹熄后,回到床上把那花生莲子等推到本应是温行川躺下的地方,钻进红彤彤的喜被里,兀自睡熟。

次日冷元初被内室门外的脚步声吵醒,她揉了揉眼,忽然清醒:卯时三刻要去给婆婆敬茶,再看向水漏,只剩一刻了!

冷元初迅速起来,急忙推开厢门,看到不仅是自己带来的三个兰姑娘,胡嬷嬷和王府端着衣服和饰品侍女,齐刷刷等她。

“殿下已经在门外等您很久了。”胡嬷嬷语气不善,向侍女们吩咐,“快给娘娘梳妆打扮。”

冷元初想到,若她慵懒不知礼仪,会连累到作她教仪的胡嬷嬷,低声道了句:“抱歉。”

“您是主子,不必和奴才抱歉,该和郡王道歉才是。”胡嬷嬷语气急促,推了把动作慢的香兰。

冷元初轻蹙蛾眉,她不欢喜胡嬷嬷对自己带来的丫鬟动手动脚,可现在她理亏,只好沉默由着侍女们在她身前身后忙碌。

片刻便换好一件亲王府为她准备的紫菂衫,下着一丁香褶裙,外披了件绣着紫藤的披风,却在侍女为她挽发时,冷元初抬了抬手。

未嫁人时,冷元初喜欢半头青丝铺洒身后,可见那些侍女要匆匆将她全部发丝拢到头上,有些不太适应。

“娘娘快些吧,不要让郡王等急了!”

冷元初忽然想起,不管昨夜有无圆房,在亲王妃面前,她必须瞒下昨夜之事,这才放下手,任由侍女为她梳起三绺头,簪好全套金杏麒麟头面。

时间不多,佩兰只在小姐面颊和唇上点了点胭脂,却瞧着比盛妆更加楚楚动人。

梳妆毕,冷元初交叠双手,缓步走出中堂,面向温行川屈膝行礼,目光低垂看着地面。

“向夫君请安,要殿下久等了。”

“免礼,走吧。”如罄玉般的声音,比她昨夜所听到的,要好听些。

走到步辇短短几步路,温行川侧头看了眼冷元初,见她面容平静,纤纤细步。

束的是妇人髻,让他对昨夜妻子的唐突稍微缓解些。

……

昨夜直至三更,温行川都未宽衣解带,而是呆坐在孤品名作之下的书案前。

一枚玉章被他捏在手中,不断落下,在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红印。

他这些年来坚持寻找一个姑娘,因于此,虽年过二十,不曾提任何娶妻之事。

身为郡王,尤其像温行川这般作为皇帝唯一的嫡孙,他的婚事,是并非枝繁叶茂的皇室宗族最大要事。是以皇帝和亲王对郡王妃人选一直谨慎。

孰料太子骤然薨逝,温行川主持完伯父的葬礼后,被告知马上迎娶越国公幺女,不容商量。

他亦不知年龄与皇祖父相近的越国公,怎会有与他适龄相配的女儿,曾以冷氏为族内旁支,身份不配为由拒婚。

林婉淑一句话回绝他:“这姑娘是永康元年正月初一出生,正是建元之日,皇帝亲赐她“初”字为名,没多久被送走,不光你,朝中几乎所有官员都以为冷家只有两个儿子。”

温行川无奈,只好写信与未婚妻,想着要她来退婚,但凡有一点理由他都愿意抓住,却收到那封坚持嫁给他的信,和那枚竹结玉簪。至此他已经知道,这桩婚事避无可避。

算了算年龄,他比冷元初大三岁。若她在江宁长大,二人定会相伴如青梅竹马,现实却是他不知她的相貌品性,温行川实在接受不了荒唐娶妻。

作为大燕王朝最耀眼的青年,他受过最尊贵的栽培,对婚姻有他的求索。

父王五年前纳妾时,他的人生遭遇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母妃林婉淑出身名门,坚决抗议,大闹一场丢下两个孩子回了娘家。

与此同时温行川尊敬的外公,亦是开国肱骨卫国公林尚过世,家里顷刻乱如一团麻,亲王休妻的讯息在王府内悄然蔓延。

无人敢欺负温行川,可他的嫡妹温行宁县主却被拜高踩低的下人轻视,兄妹俩不得不悄悄离府寻找母妃以求庇护……

基于此,温行川认定父母这些年不过是貌合神离,如今,他的父王牺牲他的选择权,与那奸佞的越国公互换利益,要他如何能忍气吞声?

拜堂时想到陛下明知今日是他大喜之日,急召父王定是大事,他心思混乱,在宾客都还在的主殿揭开她的盖头,亦想看看这非要嫁给他的贵女到底长什么样。

可与她对视那一瞬间,看到她忽闪的睫毛,含水的杏眼,每一五官都与他肖想的妻子交叠——

他被一股从未有过的情感裹挟,如藤蔓一般自灵魂深处攀爬,将他的心完全缠住。

放下绸带疾步离去,只有他知道那是在逃避,在自欺欺人:他怎能对冷氏这个宿敌之家的女儿,动了从未有过的情?

得知战事,他在皇帝面前坚决请示披甲出征,却被皇祖父一句话堵回来:

“你要留下来好好陪伴新婚妻子,朕就你这么一个嫡孙,你可得尽快延续大燕的香火。”

一整日复杂情愁同一时间啃咬温行川的灵魂,他丢了那玉章,起身在身后的书架取出冷元初托人送给他的信。

“与郡王书:得君之书,小女子惴惴惶恐,然心念所归与汝,难从殿下拒婚之意。郡王佳名远扬海内,英武德耀四方。吾曾于人海与君顾盼,自彼时起,吾心向君,未尝稍移。仰君轩昂之仪、芝兰之姿,慕君仁厚之品、恭俭之德,思之往之,唯愿与君携手共度余生。

吾三生有幸得圣恩赐婚,不敢违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思之良久鼓足勇气与君书此信,是为请君垂爱。吾愿为君烹茶,红袖添香,共赏春花秋月,共赴山河湖海。冷氏敬上。”

温行川拿起一旁的翠玉簪子,雕工简单,水头不足,不像是挥金如土般的冷氏族人能看得上的饰物,再看其上细微的磨痕,想必有人用过。

可以理解定情之物送新不如送旧,可她为何挑了这只不算多值钱的簪子送给他?冷公独女,不应是缺钱之辈。

温行川思不得解,皱了皱眉。放下它们走到窗前,向着本应点亮花烛的方向望去,一片漆黑。

拜堂之时,他自认无法透过那双含情明眸看透她的真心,可她方才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看似邀请实则逼迫他入洞房?

看起来,这位冷氏女应是被其父宠溺放纵,恣意无度,又颇懂这些小伎俩,软硬兼施想来蒙骗他?

早间他更好衣服从书房走出,见胡嬷嬷和侍女站在中堂外,听闻王妃迟迟没有传侍女进去梳妆,再度皱了皱眉,让侍女们进去叫她起床。

他耐心即将耗尽时,冷元初终于走出来,可见到她一眼,想斥责她贪觉误时的话顿时卡在嗓子里。

也罢,昨夜是他不对,她应该也没睡好。

到了步辇前,温行川抬起手,想要扶妻子坐好,却没想到冷元初轻巧提起裙摆,盈盈跨过抬杆坐了上去,完全没有要他扶。

男人举起的手悬在空中几秒才落下,人却立在一旁没走。

冷元初坐下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温行川好像伸了手,可她不是故意要驳了他的面子……慌张抬起头,正对视上那双明亮凤眸。

她急忙垂下视线,直到视野里不见皂靴,听到他吩咐出发才松口气。

坐在步辇望着前方男人的背影,冷元初咬了咬朱唇。

婚前只是躲闪一隅见过两面,这两天倒是看得真切,可他一直没个笑脸。

不急在一时,顺着他安排便是。

下了步辇,她见温行川走在前,快走几步,主动握住他的手。

过两天的温行川:夫人,快对我用用手段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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