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妓人杀官

冷元初平静打断胡嬷嬷的话,缓步走出抱山堂,看着陌生的新居,侧头示意胡嬷嬷带路。

胡嬷嬷没想过,被她提线教导的郡王妃敢如此直接,她没及时拦住,只好快走几步,引着冷元初走到仰止园的书房。

此时已近亥时,室外早已一片漆黑,只靠几盏灯笼照亮书房门前的台阶。

冷元初依然穿着那一身,要织造局百架织机齐梭、千名匠女齐绣的正红婚服,与书房门前双腿分张而立的侍卫小昉说道:

“请你禀告王爷,我来亲自请殿下回房歇息。”

小昉是郡王近身侍卫,从未见如此娇靥佚貌、如仙子下凡的女子,声音又像蜜糖一般,心空了一拍,转身进书房时还被门坎绊了一脚,踉跄跌进。

不一会,书房的灯熄了,但却传出清越又残忍的一句:“已经说清楚了,父王出征,本王无心情入洞房,夫人请回吧!”

所有侍从都听得真切,齐齐低下头,紧张揣测这位贵女的心思。

许是温行川没听到书房外离去的脚步声,再度启口:“来人,把郡王妃扶回去!”

胡嬷嬷先回过神,踱到满脸迷惘的冷元初身后,低声耳语:“别闹到亲王妃那边。”

冷元初才想起,今日她正与温行川对拜时,咚咚的鼓声传至王府,后来听婆婆解释,她才知道那是战鼓。

冷元初轻轻点头,慢慢转身,才走几步忽然停下,再度走回。

园内一众丫鬟侍从正喘口粗气,以为就此事了,没想到郡王妃又回来站定,大有不罢休之势,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湿润的空气中飘来粽叶的淡淡香气。

今日是永康十七年五月初五,郡王与郡王妃的大婚之日,被定在端午节。

毒月毒日,民间忙祭祀,不兴嫁娶。

成婚日是宫内司天监所定,冷元初在知道出嫁日子后,笨手笨脚绣了个香囊,想在今日送给温行川,驱虫怯瘟。

她从前没拿过针线,为堪得郡王妃“贞静幽娴,懿德贤良”之名,跟着胡嬷嬷恶补女工。

用尽全力缝好这个香囊,再绣上他喜欢的苍松,指肚被反复扎破,她没在乎。

这是冷元初第一次亲手绣成一物,她期待温行川能喜欢的,可这九毒日都快过去,她还未与温行川说上一句话。

此时冷元初娉娉立在书房门口,双手交叠在身前,默默等待着,想他出来看她一眼就好。

今日他父王出征,他不愿洞房,她可以接受。

只是想亲手把香囊送给他,再与他说,亲王定会大胜归来。

-

不知站了多久,冷元初一直注视着书房门前豪宕雄劲的罗汉松,直到视野被挡住。

鼻息充盈皇族才可用的龙涎香,心又在咚咚狂跳,冷元初连忙低下头,目光聚在渐近的那双鞣皮靴,每一步都踏在心上。

小片刻,她才敢慢慢抬起视线。

半明半晦的光影,在男人笔挺魁梧的身躯镀了金边,如巍峨山峦,如千丈飞瀑。

冷元初一时忘了自我,逐渐看向温行川的面庞。

剑眉斜插入鬓,双眸深邃如溟,幽暗中闪烁着锋锐的光芒。

他仿佛能洞察人世一切,轻松看穿她的心思,嘴角上扬时带着一丝不羁的弧度,似是对她此时之举的回应。

“夫君。”冷元初轻轻唤他,自袖中取出香囊。

可还未来得及递给温行川,只看他脚尖一转,擦着她的薄肩走过。

他离开了仰止园,不知去向。

回到抱山堂,冷元初意识到胡嬷嬷还跟在身后,轻启朱唇。

“嬷嬷辛苦了,佩兰,给些赏钱。”

胡嬷嬷捧着一手金瓜子,喜笑颜开:

“哎呦,哎呦,多谢郡王妃!仰止园有三十余个家奴,都听郡王妃调遣。此后有什么事,尽管找老奴便是,您看今晚是否要安排人服侍沐浴安寝?”

冷元初背对嬷嬷没有多言,佩兰适时回道:

“有劳嬷嬷,带着香兰玉兰看看湢室如何备水,这里由我们服侍就好。”

“好,二位姑娘这边请。”

待到屋内只剩佩兰,冷元初再也撑不住,伸出手由着佩兰抱住她,无神喃喃:“他是不是恨我……”

这两年在绍兴,冷元初目送很多儿时的伙伴嫁人,知道这繁琐的婚仪,只为眷属得到神佛护佑。

可如今这一切,都与她的祈盼背道而驰。

佩兰看着小姐眉眼哀伤,面色疲惫,喂了小姐一块茶糕和一盏茶,轻轻拍着冷元初的薄肩,低声哄慰:

“不会的小姐,听人家讲,郡王爷一向来都是个清心寡欲的主儿,哪晓得咧,一见到咱小姐,被小姐您美到丢魂,这会儿一定是寻处清醒去咯呀!”

话是这么说,佩兰心里仍被郡王今日诸举震惊——白日郡王甩手而去时,就连看热闹的三岁稚童,都知气氛不对,再不敢高声要糖。

就算事出有因,可现在这不入洞房,又堂皇离开是几个意思?

佩兰哄着冷元初坐下歇息,召唤香兰玉兰进来。

与自幼相伴的佩兰不同,这两位丫鬟是冷元初来到江宁后,母亲后指给她的,都做她的贴身丫鬟入王府。

冷元初由着三个兰姑娘为她摘下凤冠,脱去喜服,浸泡在陌生的湢室汤池里。

满室蒸腾,她将藕臂轻轻贴在冰凉的池壁,玉兰轻轻为她擦拭娇嫩的后背。

水珠顺着她光洁的肌肤滑落,滴入池中,溅起一圈圈的涟漪。

沐浴之后,冷元初坐在妆镜前,先打发玉兰香兰去新住处,只留下佩兰。

“那盒内之物你放在哪里了?”

“自然贴身带进来。”佩兰将小姐乌黑的长发烘干、梳顺,自怀里取出油纸包好的一封书信和一沓地契。

她早前领命,用东珠置换,以便将它们悄悄带进王府。

冷元初闭着眼坐在桌旁,削葱般的纤指无力地展开,撑住光润无暇的额头。

“你也退下吧,一会我自己吹烛安寝。新住处若是不好,尽快与我讲。”

“小姐,我在这边守夜好了。”佩兰看出她在努力遮掩眼中的哀伤,如何放心小姐在这陌生的地方独自承受寂寥。

见小姐摇了摇头,佩兰不再违意,临走时顺手放下帷幔,关好内室房门。

-

冷元初坐在陌生的新家,环顾满屋正红帐幔,再度拆开那封信——

“冷家姑娘亲启:以此信至,惴惴惶恐,然此事不得不陈。吾与姑娘之婚约,实乃父辈匆忙而定,此等盲婚哑嫁,情无所起,心无所向,于姑娘,甚是不公。

若介怀此赐婚,可回信告知,吾自当周旋退婚事宜,绝不寻冷家之过。川临敬上。”

能看出写信之人的教养,流畅的行楷让一封素笺都变成可品鉴的艺术品,可通篇下来只表达一件事——要冷元初提退婚。

她同样不喜盲婚哑嫁,在长干寺见过那个男人后,只想知道他是谁,是否娶妻,是以委托只在话本见识过的公府暗卫,打听好久无果。

被迫嫁人,冷元初不服气,定要看看未婚夫长什么样。

惊悉温行川就是那个男人、就是她未婚夫的一瞬,全部的忧虑都化为对婚姻的期待。

甚至感念权阀父亲给她的惊喜,助她嫁给想嫁之人。

因此,收到退婚信后,冷元初找到一支她最爱的竹节玉簪,另写一封信,坚定表达她愿嫁给他。

如今嫁是嫁来了,可这洞房花烛夜,却是自己独守在这里。

冷元初忽然用帕遮住口,忍不住咳嗽起来,停下时擦了擦眼角的泪。

过去在绍兴看社戏,太子的扮相永远高风亮节,二皇子,就是亲王温琅,却一副花脸奸佞。

可惜太子今岁正月骤薨。

冷元初住进国公府后才知,父亲和长兄是故太子麾下重臣。故太子光芒太强,让二皇子在朝中没有势力,如今他死了,二皇子才可以走进朝堂核心,但暂未继任东宫。

但温行川继任大统是早晚之事,因太子无子,皇帝就他一个嫡孙,甚是器重。

未至及冠,这位韩阙郡王便盛名远扬,不光带兵打仗,入朝接见外邦使臣、出世平定陕北暴乱,殊勋茂绩折服朝野,齐认明主。

他是深孚众望之辈,做决定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

冷元初把信折好,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方才是她执着了,考虑不全,今日起在王府生活不比从前,以后要以郡王的要求为先。

冷元初自书箱翻出一本诗册,正要藏好信,定神一看,这是温行川的诗集。

婚前害怕自己乡邑长大,不比其他高门贵女矜盈合度,又渴望与夫君有共同话题,她便寻来与温行川有关的一切。

就连他那些得皇帝嘉许的政论,都被她抄来,认真研读。

冷元初把信收在诗册放好,听到火花爆裂,看到雕龙花烛自己灭了。

她揉了揉眼,听屋外三更鼓响,空乏一天的身体再扛不住,把那些地契放回盒中,环顾新居,把它小心藏好。

晨间出阁前,母亲匆匆进来关紧房门,递给她这一匣子地契,又说了不明不白的一句“这些是为母的私产,定不得告知你的夫家!”

而后龙船到了,冷元初还没有问清何意,便匆匆作别。

想到这里,冷元初撇撇嘴。

父母从儿时见到她,便以叔婶自称,到现在与她讲话仍不交底,总有种不舒畅的无力感。

若不是她心向往之,怎能接受出嫁前,父亲话里话外的强迫之意?

冷元初走到那金凤花烛前,用烛火温暖她冰凉的手心。

除了佩兰是她可完全交心的伙伴,在江宁府,冷元初没有一个朋友或是可以依靠的人。

现在她知道,做这皇室的宗妇,不比在绍兴祖宅可以随性,一言一行皆要谨慎,不能落下话柄。

方才请温行川过来完成婚仪,是她没考虑他送别父王的感受,没考虑园内这么多人都在看着。

没顾虑温行川的心情,是她做错了。

困意袭来,冷元初轻吹一口气,烛火跳动着消逝。

摸黑回到床上,冷元初把那花生莲子等推到本应是温行川躺下的地方,钻进红彤彤的喜被里。

入梦之前还在想,她应是努力,让温行川慢慢喜欢上她,她真的很渴望来自夫君,来自温行川的爱与呵护……

*

次日,晨光透过明瓦照进内室,冷元初被门外的脚步声吵醒,眯着眼环顾陌生的四周,忽然清醒。

卯时三刻要去给婆婆敬茶,再看向水漏,只剩一刻了!

冷元初迅速起床,急忙推开厢门,看到不仅是三个兰姑娘,胡嬷嬷和端着锦服、头面的王府侍女,齐刷刷等她。

“殿下已经在门外等您很久了。”胡嬷嬷语气不善,抬高些嗓音向侍女们吩咐,“快给娘娘梳妆打扮。”

身上的睡袍转瞬被脱下,又快速自里衣一层层换上繁重的服饰,冷元初忽想她慵懒一时,会连累胡嬷嬷,低声道了句:“抱歉。”

“您是主子,不必和老身抱歉,该向郡王道歉才是。”胡嬷嬷语气急促,推了把动作稍慢的香兰。

冷元初蹙起蛾眉。

她不欢喜胡嬷嬷对她的丫鬟动手动脚,可她现在理亏,只好沉默由着王府的侍女们在她身前身后忙碌。

片刻便换好一件亲王府为她准备的紫菂衫,下着丁香褶裙,外披了件绣着紫藤的披风,却在侍女挽发时,冷元初抬了抬手。

未嫁人时,冷元初喜欢半头青丝铺洒身后,可现在侍女要匆匆将她全部发丝拢到头上,她尚未圆房成为妇人,还不太适应。

“娘娘快些吧,不要让郡王等急了!”

冷元初即刻想起,不管昨夜有无圆房,在亲王妃面前,她必须瞒下昨夜之事,这才放下手,任由侍女为她梳起三绺头,簪好全套金杏麒麟头面。

时间不多,佩兰只在小姐面颊和唇上点了点胭脂,却瞧着比盛妆更加楚楚动人。

梳妆毕,冷元初缓步走出抱山堂,目光低垂着,面向温行川福了福,柔声与他道:“要殿下久等了。”

“免礼,走吧。”如罄玉般的声音,比她昨夜所听到的,要好听些。

冷元初再看温行川今日一身浅兰流云常服,腰间束着一条墨色锦带,其上系着一块和田玉佩,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

与她在长干寺偶遇到的他,一样的穿着搭配,琉璃塔上怦然心动的心跳声,再度萦绕满腔。

走到步辇短短几步路,温行川侧头看了眼冷元初,见她面容平静,纤纤细步。

束的是妇人髻,看来她是要铁了心留下来。

昨夜温行川直到四更才归。晨起换好衣服从书房走出,见胡嬷嬷和侍女一字站在抱山堂外。听闻王妃迟迟没有传侍女进去梳妆,沉了眉,让侍女进去叫她起床。

他耐心即将耗尽时,冷元初终于走出来,但见到她第一眼,想斥责她贪觉误时的话顿时卡在嗓子里。

也罢,昨日诸事混乱,她应该没睡好。

到了步辇前,温行川抬起手,想要扶冷元初坐好,却眼看着冷元初轻巧提起裙摆,盈盈跨过抬杆坐了上去,完全没有要他扶。

男人举起的手悬在空中,顿了好一会才落下,人却立在一旁没走。

冷元初坐下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温行川好像伸了手,她又不小心在侍从面前驳他的面子……

慌张抬起头,正对视上那双如古谭幽水般深邃莫测的凤眸。

冷元初急忙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直到视野里不见男人的黑靴,听到他吩咐出发才松口气。

步辇一前一后,冷元初望着温行川的背影,咬了咬朱唇。

婚前只是躲闪一隅见过两面,这两天倒是看得真切,可他一直没个笑脸。

不急在一时,顺着他安排便是。

下了步辇,她见温行川走在前,快走几步,主动握住他的手。

冷元初感受到温行川被她这一握,手指僵了一下,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的小手被完全拢住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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