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忆白月光

抱山堂高悬的雕花梁枋下,气氛凝重如铅云压顶。

仰止园膳房大管家武娣带着所有膳妇,以及一身血污的芜碧,在堂内跪成两排,堂外,园内所有侍从一个不落全都聚来,齐整跪在假山前的空地上。

华一为林婉淑端来一盖碗红枣茶,林婉淑饮了一口,重重摆在一旁花梨方桌上。

另一只戴着碧翠戒指的素手没停,翻动着膳房的几本账册。

冷元初见温行川换了一身银鳞素锦袍,用一只金嵌墨玉发冠半束于顶,瀑墨发丝全部垂落在身后,极尽精致又极度内敛。

但他那挺健的瘦腰已束好糅皮革带,手中持着马鞭,看样子是要出门。

.

抱山堂内一片寂静,只有林婉淑翻动账册的沙沙声。

冷元初静静坐在下方花梨客座上,垂眸时视线不经意落到温行川的手腕。

润似白璧的腕上,一颗敛住光芒的天珠现了一瞬,便被金绲衣袖轻遮了去。

“砰”地一声,冷元初被吓得一诧,是火冒三丈的林婉淑抄起珐琅盖碗,狠狠砸向跪在最前面的武娣。

盖碗瞬间化为瓷片飞溅,武娣来不及躲闪,一道口子出现额头之上,如泉涌般汩汩冒血。

堂内管家皆抖若筛糠,外面的下人们霎时间集体扑地叩首,“咚”得地面一震。

武娣一瞬面如死灰,僵跪原地,颤抖嗓音道:“还请娘娘恕罪,不知账册哪里出了问题,容老奴详加核查再行禀报。”

“等你查实,王府的饭菜都馊了!”

林婉淑由着华一轻捶肩颈,怒视一袭褐锻大管家服制的武娣。

白日胡嬷嬷被拖走时,身上掉落一盖有膳戳的百两银票,林婉淑这才惊察胡婆子插手膳房,早把武娣架空了去。

林婉淑把那银票和账册甩在武娣脸上。

“解释解释,四月仰止园采买十五次,庄上送米面两次,五月采买十八次,六月只买了十次?不对,三月便有二十次,四月开始这账本就对不上,武娣,你是这月偷了酒,醉到账房钥匙丢了都不知道?”

武娣转动着混浊的眼球翻着册子,再摸过银票好半晌,突然回身扬手,打了缩颤着肩膀的骆二家的。

“你男人负责的采买,说!到底怎么回事!”

见骆二家的支支吾吾说不全话,温行川拧眉,沉声启口,“把那骆二带上来!”

断半截眉的骆二本在堂外跪着,闻言立刻弯着腰碎步踱进,跪在老婆身旁。

“回殿下,冷娘娘曾说要膳房别备太多菜,奴想娘娘金口一开,肯定照做哎!”

骆二拱着手,满脸堆笑。

“郡王爷、亲王妃娘娘且宽心,您们别看这日常采买的菜品论次数少了些,奴才们哪敢闲着,都是使足了劲,到处找稀罕菜,就为了迎合咱冷娘娘的新口味……”

“你放屁!”

佩兰本站在冷元初的身后,听到此话忍无可忍,急急上前跪下。

“恕奴婢多嘴,小姐才嫁来时,膳房按例端来抱山堂三膳四十五盘菜品,小姐胃口小怕浪费,吩咐过不需要膳房备太多菜,可你们谁听过小姐的话?

不光没人听,一顿十五盘菜,盘盘咸得难咽,要小姐怎么吃?”

佩兰说着说着落了泪。

“奴婢去膳房嘱托一句小姐吃不得太咸,哪成想他们竟欺负人,当着郡王面倒菜,还要攀咬一口我家小姐难伺候,让郡王殿下误会!”

“胡闹!”林婉淑怒极拍桌,“噌”地站了起来。

“武娣,这就是你管的好膳房,让主子饿肚子?”

武娣已如行尸走肉回应不出一句,身后那吴家大婆娘倒是先反应过来,揪起一旁无甚表情的芜碧的衣领,向前拖了几步。

“殿下娘娘饶命啊,芜碧是抱山堂和奴才们之间传话传菜的,她老说冷娘娘什么都不吃!这烂蹄子要是不传令,我们真的不知哪一顿是娘娘急要吃的呀!”

吴家妹妹紧跟着跪行两步。

“是啊殿下!我们这些整日围着灶台忙着调味,哪能见到娘娘啊!都是芜碧说新娘娘不得宠,拿我们做的饭菜撒气!”

“我听过芜碧在后院抱怨过!”

堂外有侍女壮着胆子喊着,“就是她说冷娘娘真难伺候!”

“对!奴还听她说过,说冷娘娘看不上王府!”

此话一出,不仅是下人,林婉淑亦滞了须臾。

温行川遽然站起,扬起马鞭朝着芜碧狠狠抽过去,蓦然心尖猛地一紧,转眸看向冷元初。

只见冷元初满是倦气的娇靥上黛眉颦蹙,朱唇紧抿,让温行川顷刻止住了手。

鞭尾来不及收回,在芜碧傲气的方脸瞬间留下一道清晰的红瘢。

佩兰冷笑一声,手指划过所有膳妇的鼻子,打破了僵持。

“你们一个个欺上罔下,都在欺负我家小姐!调味调味,愧你吴小嫂说得出口!调得咸肉腥淡,素炒齁嗓,甜酿发酸是吧!那汤煲每次端到小姐眼前,凉得油花都凝在一起!要小姐怎么吃!”

佩兰越说越替小姐委屈,根本在乎不得什么身份,声线颤抖不停。

“我家小姐一毫儿辣都不能吃,与你们讲过后,盘盘菜里加辣粉!后来你们变本加厉,一盘菜传好几天,这么潮的天,早就馊了!等郡王在时,你们的手艺又回来了!”

佩兰话音落下,抱山堂许久没有声音,落针可闻。

华一见跪在最边上的柳哑婆子挥着手呜呜两声,悄步走到近前,接过柳嬷嬷从怀里掏出的一本小册,奉给亲王妃。

林婉淑细细读完,眉心蓦地一抖,一转凤眸看向堂内奴才,语气愤怒又带着哀创:

“六载前王府出事,本宫记得当时百号奴才,或被勒死或被发卖,你们可都亲眼见过!怎过了几个整年,都活腻了吗!”

林婉淑招手让柳嬷嬷上前比划,华一一边问着一边记。

华一记录完毕,林婉淑看了一眼,把状纸递给温行川。

温行川逐字读着,剑眉越蹙越紧,眸中的寒光逐渐聚成团火,在众目睽睽中,竟弯起唇角笑了一声。

冷元初第一次看到,温行川居然会笑?

令人瞩目的面容缓缓勾起一抹弧度,冷峻中卷着恣睢与狂放,让冷元初一时没移开眼。

但堂下众人可都知道,郡王爷平素不会笑,可若笑了,那真是笑得越俊朗,越恐怖!

此刻郡王爷的怒火肯定已至极点,白日那一老一小两个奴才,王爷给留了活口,这下是真要出人命了!

“就由郡王定夺自己府内之事吧。”林婉淑整理着云肩,不再多言。

郡王把状纸平整叠好放下,用手指点着扶手,阖眸静思后启口,语气裹挟一丝慵懒,但叫堂内外所有人毛骨悚然。

“把他们都带去禁苑,一个不留。”

温行川说完,站起身把目光迥然的冷元初抱到腿上坐,一眼不错看着她。

方才他没控制住,不知冷元初有没有被他吓到。

芜碧脸上的血划过双颊洇在衣襟上,直到被拖走,突然大吼:

“我是嫉妒郡王妃,做了这些事,但殿下曾经答应纳奴为妾的!”

一席话直让堂内外众人气息凝窒,就连林婉淑也难辨真假,狐疑看向儿子。

芜碧满眼委屈望向岳峙威严的郡王殿下,却又将最狠毒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冷元初。

“奴与殿下同年同月同日生,自幼就在郡王身边服侍,怎就你这个贱人独占殿下?”芜碧跪爬到温行川面前试图拽住衣裾。

“快些拖下去!”华一高喝。

“不,不要,娘亲早与国公夫人讲好扶我上位的!”芜碧不知怎会走向今日境地,明明是她陪伴郡王从陛下亲手栽培的年幼皇孙,到身姿矫健的翩翩少年,再到意气风发的摄政郡王、镇远将军!

她比冷元初差什么?

芜碧抱紧温行川的脚踝哭道:“殿下救奴婢时说要奴婢以身相许,您忘了吗?您怎么能不要奴婢呢……”

几个男丁毫不怜惜捏着芜碧的手脚将她拖走,芜碧不肯放弃,手扳在门槛,被一人踢了一脚松开。

“奴死也是殿下的人……”芜碧的声音戛然而止,堂外的几个被芜碧欺压一头的侍女心肝颤抖,只骂她活该。

待到芜碧等人被拖走,温行川将冷元初的纤腰搂得更紧,怒目横眉凛视堂下所有家仆。

“日后郡王妃说的话,任何人不得忤逆,违者下.场.如.何,都知道!”

郡王残戾如刃的话语,在所有家仆身上划开一道道见血见骨的创口,直叫心虚的他们胆裂魂飞。

“是。”众人觳觫间再次跪地叩头。

等家仆散去,林婉淑起身走到冷元初身前。

“受了委屈,怎不知和我讲?”

冷元初低着头没多言,林婉淑伸出食指,轻勾了一下冷元初圆润小巧的下巴,依然保持着和煦的面容。

“你们聊着,本宫先回去了。”

温行川看到母亲临走前冷淡的目光,但他无法分身,留下来准备与冷元初讲讲话。

但冷元初甩开他的手,自己走内室扑进拔步床里。

“这件事为什么没告诉本王?”温行川跟上俯身,扳过冷元初的肩要她面对他。

看着她平静如瓷的面庞终有一丝碎痕,心像是被冷元初的手用力狠揪。

他没想到,冷元初躲闪侧头,握住他的手腕让他松手。

“殿下去忙吧。”

温行川听出冷元初声音里的委屈,直接捧住后背把她按到怀里。

冷元初心里的高墙瞬间垮塌,窝在温行川的胸膛前簌簌落泪。

“之前的事情是我的错,但你是主子,怎会如此被动?”温行川没想到冷元初这般软弱连家仆都约束不了,为冷元初擦泪的同时轻吻她的发鬓,“这两天我不一定能回来,你照顾好自己,多去寻母妃和妹妹。”

“是,殿下。”

温行川见冷元初脸色尚未回复平素的亮丽,一时心口又像被什么堵住了,片刻未起身。

“殿下,园里还有哪些是暖床丫鬟?”冷元初突然问道。

温行川才闭紧的唇彻底压平,甩开手将她弃在床上,推门而出。

冷元初望着颤抖的门板,视线渐渐起雾。

璀华阁里,温行川仔细盘点幽影呈报的,安徽商会所有人的籍册信息。

昨夜夏会首在狱中咬舌自尽,温行川忙着家事,现在才知夏伍德只剩下半条舌头,就算主动开口也只能听得呕哑。

当值的幽影已经自领五十军杖,以儆效尤。

不过那安徽商会所有账册已经抄来,温行川当着夏伍德面一页页翻过去,见夏伍德面上的肌肉开始抽搐,心下更加确定有鬼。

但是有一本满是鬼画符一般的册子,阁里无人能解。

温行川从地牢回到璀华阁的议事房时,脑海里忽现冷元初背弃他的身影。

他为何会对冷元初说的话这么生气?

温行川沉眉思考不得,把心思从抱山堂收回,坐在案牍前拿起小昉快马前去绍兴、调查冷元初过往的第一封回信。

但他几次敛气凝神,都没能拆开它。

如果,冷元初真的在婚前,曾与别的男人有过首尾?

温行川立刻轻叹出一声笑。

他生气冷元初听信谗言,又恨自己一直计较冷元初的清白。

“她从前爱过别的男人是吗?”

“爱过别的男人,却能在婚前写下求婚的情书。”

“她对孤到底是怎么想的?夫妻?还只是利用孤谋生路?”

温行川把信丢在桌面上,以手掩目。

为何会这般促狭,他不是一直在抗拒与她成为夫妻吗?

但他又与她已有夫妻之实……绣春囊?不,一个小小香囊又如何有这么大的威力?他分明记得是在回王府的暗道里感觉气血上涌……

必须查清楚,给冷元初一个交代。

静思很久才拿起铜刀,正准备拆信,忽闻到一缕浓烈的檀香。

“殿下。”来者身形清瘦,长眉细眼,以一簪束好太极髻,着一袭略显宽大的绀色大褂,踩着十方鞋,迈着八方步进来,是鸿胪寺卿的长子郄贤,亦是他自幼结识的好友。

温行川不动声色把信压在书册最下,“之前幽影交给你的那几封信,可有解出来什么?”

“特别来请殿下解解贫道的惑嘛。”

郄贤大大咧咧坐在温行川的对面,把冷兴茂与胡雍的三封信摆在温行川眼前。

“殿下看这封,明面上是胡雍贺冷商局新添惠州分号,可字里行间都像是越国公必须上缴‘规礼’孝敬他嘛,贫道还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敢用这种语气与越国公谈话。”

温行川拿起看过,冷笑一声。

“胡雍上了凌迟台还在叫嚣大燕无他不行,这样讲话倒是符合他那几年的嚣张。”

“但殿下看这封,越国公当时回信拒绝的气焰不比胡雍低,但时隔小半载的这封信,越国公居然回了句‘愿以新惠泯恩仇’。

贫道专门查了下,惠州分号随后不久便被关停,但贫道恰巧得来几张署名惠州分号的鸿单,请殿下看看真假。”

郄贤把鸿单拿出来,温行川凝神谛视。边角有烫金烙印,是朝廷专为冷家商局特许经营所印发的官纸,旗下分号皆可使用。

再看内容,均是惠州分号与江宁织造局所签巨额鸿单,单笔丝织品达万匹。

彼时织造局的监正太监,已查实是徽帮成员,早已伏法。

温行川褪下手腕佛珠,摩挲润泽的锡兰天珠。

“说来听听你的想法。”

“贫道不敢讲。”

温行川睇了郄贤一眼,郄贤只得躬身续言。

“贫道也只是猜测,真假虚实,其实都在殿下一念之间,殿下觉得冷家参与叛党就是参与,没有就是没有,但……”

郄贤又哑了口,温行川沉眉。

“你尽管说,顾虑什么?”

郄贤起身弯腰拱手,“贫道斗胆直言,如今殿下已经娶了冷娘娘,冷家若真通敌,殿下应该考虑娘娘的面上把这件事情圆过去……”

温行川垂眸听罢,把佛珠戴回手腕。

“越国公是否参与谋逆这个问题,必须实事求是,任何人不能干扰,若罪证属实,按大燕律处置。”

规礼,清代官场中比较盛行,指地方上的官员按照惯例送给上司的各种礼物、礼金等,是一种变相贪污**的 “孝敬钱”。

清 黄六鸿 《福惠全书·刑名·人命总论》:“及其赴质,衙门各役又讲规礼铺班,索及舆牧,公庭质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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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芜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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