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思楼开在东隆大街西边的珍女巷。
没错,这里从前叫贞女巷,专门给守节的孤孀建的。最开始只是给那些不想改嫁,但独自一人又难以维持生计的妇孺提供优待,可年岁长了,反倒成为所有女人的枷锁。
改嫁或不改嫁本就是女子的自由,但有了守节的特例,又被有心人大肆鼓吹为正统潮流,长此以往,二嫁三嫁的女子,日子便艰难了,时时被夫家借机打压,被邻里指指点点。
直到天后登基,慢慢改制,这情况才渐渐好转。
但出人意料的是,珍女巷改名字这件事居然是由一个郎君提出来的,不过听说他归属逆党,早在多年前就被绞杀了。坊间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这郎君是溧阳公主的儿子李攸止。
公子当年年轻气盛,在大殿上与反对守旧派硬刚一个时辰,舌战群儒,毫不露怯,之后又在钟思楼大开品诗大会,少年风流,文采激扬,如今的公主也正是因为李郎当年的绝代风华而芳心暗许。
只是经年已过,郎君客死他乡,姓名成了禁忌,当年的未亡人如今站在权力一端,早失本心,于是这些旧事便随风飘散了,留下只言片语供世人捕捉品评。
才子离世,钟思楼再不见当年泼墨挥毫的潇洒书生意气,只留珠宝金银鉴赏义卖,似是无声地缅怀着故去的光阴。
林器是钟思楼最为闻名的鉴宝大师,平日擅长做些手工雕刻、珠宝修复什么的,虽说双腿有疾,常年行动不便,但技艺高超,又似乎与李郎君是旧时,得公主庇护,在玉京城也是响当当,吃得开的一号人物。
可这人脾气古怪,说话大舌头,犯起病来,会跑到公主府门前口齿不清地大骂。每当大家以为他死定的时候,他又会被囫囵个儿地送回来。
说书先生想从他这儿了解点密辛也是难,回回被大扫把甩出门来。
“徐郎君待会儿见到我师傅他老人家,可千万撑住了。”石坤就是曲嘉茗说的那个胡商,可等徐星轸见了面才晓得,这人原是个半吊子水平,游走于玉京和灵西四郡。在这儿,他是虔诚的学徒,在外,他是打着名师旗号的玉商。
徐星轸点头,又有些心虚地摁了摁嘴唇上方贴着的胡子。
新政倒是鼓励女子从政经商,只是她非自由身,平日走动时,还是能遮掩两分便遮掩两分吧!只是别在这怪老头面前露馅。
“郎君,现在楼下稍等片刻,我去向师傅禀告一声。”
“有劳石老板。”
钟思楼上下两层,虽不高,但进深长,环形建筑,重点都在一楼的展台,二楼有挂竹帘的小雅间,但竹子排布稀疏,整体隐秘性不高,是半透明式的。
李澈一一眼就锁定到楼下角落里坐着的,悠哉悠哉喝茶的那位。
她倒是潇洒,花着他的钱给自己换了两身新皮,又来到这种地方消费,腰上还装模做样地别着短剑。
那磨得掉铁屑的剑柄,不知多少次被杜鸣鸾拿在手里,横着剑刃,直指他的脖颈,这破剑,化成灰他都认得。
“我说呢,前两日瞧见杜鸣鸾宝贝似的将佩剑揣怀里,一见人又忍不住掏出来炫两把,还以为她那破剑重新镶金了,也不知有甚好看的?搞了半天是真弄到好东西了。徐星轸啊徐星轸,你倒是会送顺水人情,好好好!”李澈一气笑了,一手攥拳砸在桌子上,一手扒拉着竹帘,咬牙切齿地嘟囔道。
“你去哪儿?”崔时滢拽住他,“你今日可是来陪我的。”
“咱们的事之后再说。”
“急什么?”崔时滢给他倒了杯茶,“你不想知道周娘子……哦不,徐娘子她为何来此?”
“你调查她?”
“我打球输给她,好奇罢了,你不好奇吗?你不是也捏着她的秘密吗?比如……周正勋。”
李澈一太阳穴“突突”一跳,跟前儿这位,知道的未免也太多了。他立刻冷静下来,抱胸在她对面坐下。
“别露出那种攻击性的表情,我没你那么手眼通天,只是基于我掌握的信息随便乱猜的,至于她跟周正勋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崔时滢慢悠悠地说道。
李澈一皱眉,冷脸道:“别瞎说,她是个姑娘,你也是个姑娘。”
“哦,那看来真是那种事情咯。”
李澈一不语,不再作任何反应。
这女人手段厉害,是个一等一的套话高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一不留神就栽到她的坑里。
“现在愿意听我说话了?”崔时滢笑得人畜无害,却叫李澈一看的脊背发凉。
此人和徐星轸完全反着来,一个是虚张声势的刺猬,另一个却是善于隐藏的猛禽。
“我真的没有恶意,只是习惯在交朋友前,先探探底。”
“那崔娘子交朋友的方式可真是新奇,探好底后方便挑选要戴的假面具吗?”李澈一说话也是直接,从不藏着掖着,“不过作为对手,我很欣赏你。”
“你也是个难攻克的狠角色,挑起了我的征服欲。”
李澈一不想跟她继续掰扯这个话题,于是问道:“说说她吧。”
“荆国公居然不知道,这徐娘子搬出周府了。”
“搬出来了?为何?”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我知道,她跟一个卖茶叶的交往密切。我猜测这位曲郎君,是徐娘子的意中人呢。”
李澈一知道崔时滢在观察他,于是面上不动声色,可藏在袖中的手早就不自觉地捏紧了。
“他们都是灵西人,怕不是早就认识,青梅竹马也说不定呢!”崔时滢见他没有表情,继续拱火,“自那日马球会后,玉京便有许多适龄男子去周府提亲,门槛儿都踏破了,说不定就是周大人有了钟意的女婿,可徐娘子却瞧不上……”
李澈一嗤笑,打断道:“你难不成想说她另立门户,与人私通?”
“你喜欢她。”冷不丁的,崔时滢窜出来这么一句。
李澈一被她这肯定句打得猝不及防,“鬼扯什么呢?怎么说到我了?她欠我的债没还,我骂两句罢了!她这种女人,我花钱能买一打。”
“荆国公说的最好是真的。”崔时滢一边喝茶一边冲他挑眉,“想攻略我不难,投吾所好即可。可我忌讳的就一点,我这个人呐,从小什么都有,最不屑与他人撕扯抢夺,争风吃醋。他日若是荆国公的鸳鸯债找上门来,向我讨说法,我可是连你带她一起轰出去。”
看着她,李澈一就感觉自己在照镜子——同样的自恋、嚣张、不可一世。
他一边厌恶排斥,一边又揽镜自赏般地陷入博弈,偏要与她分出个胜负来。
两人之间暗流涌动,但这气氛很快便被一声锣鼓打破。
黑布应声落下,青天白日的,竟是将整个楼包裹的密不透风。
“这是作甚?”
“挡起来干嘛!”
……
楼下一阵骚动,徐星轸也忍不住站了起来,想瞧瞧台子那边有了什么变故。
“至尊藏品——透骨香。”
随着声音落地,包裹着四方笼子的红布被扯开,排排站着的,分明是一位位妙龄女子。
这群人裹着华美却可怜的布料,大都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如果不是脸上的粉红透露着一丝人气儿,你说这是人偶都有人信。
她们像是来自边地的混血人种,无一例外的,都有着宝石一样颜色的眼珠,深邃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这是异族人种的特点,可体毛少,味道淡,皮肤细腻紧致,又是大雍人的特征。
这些人往往是因战乱而生,一城沦陷后,有的不止是杀戮和物品的抢夺,还有对性/资源和生育资源的剥削。
这些人既不被大雍国承认,也不被外族接纳,没有归属,没有根。
“顶级藏品——稚奴。”
伴随着叫卖声落地,这次的货品更叫人瞋目结舌,那笼子里关着的,竟都是些孩童。
大雍律法,贩卖人口是死罪,但显然这些人,在他们眼中,根本不算是人!
徐星轸原以为这场买卖会以众人摔盘子砸碗结束,岂料,下头坐着的竟纷纷掏出金银票据争抢不断,尤其当台子上的那人拿出一个瓶子后。
“这叫‘醉极仙’,一锭金一瓶,保管这群奴隶听话。”
呸!分明就是禁药!
玉京城中,天子脚下,他们敢这么光明正大地出售禁药!
徐星轸起身,刚想出门,却被人拦住。
“货物售完前,不许离场。”
“你还想强买强卖不成?”徐星轸眉头紧蹙,“打着义卖的名义,却不见正经募捐了多少赈灾款,反倒是搞这些花头。”
那人似是蛮狠惯了,没想到徐星轸敢还击,于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直到瞥见她腰侧挂的佩剑,才一副了然的表情,作揖道:“原是公主的人,失礼了。还请郎君稍安勿躁,我这就去找话事的人来。”
徐星轸琢磨着这句话,还没理解到什么意思,便瞧见二楼西北角处,直挺挺撂下来一根拐棍儿。
紧跟着就是一连串的咒骂……
“你们这群挨千刀的畜生!”
崔时滢:打败爹的最好办法是成为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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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义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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