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瑟韦尔听母亲讲过静谧永夜的传说，现在，他踏上了走向永夜的道路——

顺着这条石板路往前走，纯黑厚重的大门打开，守门人橘红的灯光照亮一片景色，那躺着长眠之人的地方开放着香榭草，多兰花，万亚，清新旷远的香味让瑟韦尔忘记了自己的痛苦，他的伤口渐渐好了，脸上浮现出快乐的笑容。

时间在他身上逆流，瑟韦尔穿着逐渐变大的衣服，踢掉了鞋子，快乐地奔跑着，他无忧无虑，就像是多年以前，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他们带着小牛一起生活，他会在每个早晨顺着田埂奔跑，没有被鞋包裹住的脚背会被野草拂过。

“瑟韦尔·霍伦？”

“是我！”

瑟韦尔开心极了，他的目光越过大门，看见了母亲和小牛正在那里对他挥手。他好奇地仰头看向守门人，用清脆的声音问道：“你可以看见我吗？”

守门人的浑身上下包裹着密实的白布，身披长袍，瘦得古怪嶙峋，灯盏照耀之下甚至能清楚地看见他的骨节，但和可怖外貌相违的是，他并未怪罪瑟韦尔的冒犯，而是语气温和地说：“可以。”

“那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不可以。”守门人递给了瑟韦尔一张纸，他说：“有人给女神殿下说，他给你一个回去的机会。”

就在那张纸拿出来的时候，静谧永夜中突兀间浮现出白雾，那些雾气安静地包裹了瑟韦尔，像是一个支撑的拥抱。

“什么东西？”

瑟韦尔拿到了那张纸，看清楚了上面的契约内容。他天真烂漫的脸突兀地失去了笑容，他想起来了一切，母亲积劳成疾的死亡，老牛病死之后腐烂的血肉，虚伪的王室，臃肿的官僚机构，农夫因为频繁劳作手心手背粗糙的黑色皮肤，亲王握手时细腻的肌肤触感……

他想起来自己已经死了。

他死于王位争夺了，而母亲赠送给自己的礼物在紧要关头突然浮现出白雾，就像现在一样包裹住了他，在一片白茫茫中，他听见了神明的启迪。

【信徒未经允许，不得生，不得死。】

这些记忆稳定了他，他阅读那简约的契约内容，直视守门人，说：“他是谁？”

“女神殿下只跟我说……”守门人在白雾中不敢呼吸，他被迫用鼻音说：“祂是不可以被理解的存在。”

瑟韦尔的心中一时间闪过千言万语，最后脸色古怪地提问道：“搞这种噱头的，一般都是邪神吧？”

“你快写吧！”守门人闷声闷气地劝了一句：“雾太浓了，我要喘不过气了。”

生命就是我一切，同样，用一切也能换回来生命。瑟韦尔忐忑地填写了自己的答案——

【我愿意用一切来换取生命。】

——

“你好，先生，需要一杯热茶吗？”

乌鸦翅膀一扇，客气地行礼道。

那一片黑暗下面，确实是个陵园，陵园的黑色树枝上也确实停着一只乌鸦，他穿着马甲，戴着单片眼镜，头顶一盏礼帽，彬彬有礼，和蔼可亲，与众不同的是，这货只有一只眼睛，并且那单片眼镜下面垫着一张白色布条，这遮蔽了他的视线——也让他歪七扭八地从树枝上飞下来。

“你好，茶就不必了。”张为先也微微弯腰行礼，他把守门老者的尸体放在地上，随后蹲在地上看向这只圆胖的小东西，说：“他是英勇就义的女神信徒，我想，他应该有资格进入这里。”

“老切科夫先生确实值得我们女神信徒尊重，多谢您的帮助。”乌鸦先生翅膀一扇，老切科夫的尸体消失不见，与此同时，陵园里面出现了新的墓碑，它察觉到张为先的动作，有些紧张——这可是女神亲自要求它善待的客人！这是我能享受到的待遇吗？

它两只黑色的爪子搓了两下，问道：“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麻烦帮我恢复一下伤口。”张为先点点自己的胸口说道。

乌鸦扬起一只翅膀，说：“好的！太好了，你的心脏还在，听说阿萨斯的心脏都不见了，真难办……”

一团黑色的光芒挨上张为先的胸口，冰冷刺骨的疼痛让他皱起眉毛，哪怕只有一瞬间，也让张为先皱眉，他禁不住心想，疼成这样都不哭一声，瑟韦尔真是真汉子！

与此同时，瑟韦尔签订了契约，张为先能感觉到，他和这具身体正在脱离。

看来信徒脱离了生命危险，张为先也就不能再占着人家的身体不放了。

张为先整理了一下瑟韦尔披散的长发，遮住胸口衣物的破洞，他礼貌道谢：“感谢你的帮助，如果没什么事情，我就先走了。”

“额。”乌鸦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想请你帮忙，希望你可以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外面非常混乱，女神信徒正在遭到屠杀，我想，我是时候要出手了，但是这些在静谧永夜的小家伙们如果没有我的镇压，他们会把这里弄乱的。”

“可以，但是我不能待太久，几分钟之后我就会离开。”

“好的谢谢您，时间足够了。”乌鸦歪歪地飞起来，张为先担心他撞上树枝，伸手接住它，它抓牢张为先的手指，接着道谢：“您真亲切！外面陈列馆中的东西你可以随意翻阅，拿走也没关系，女神殿下都同意了……”

我已经拿走了大皇子的刀，但多看点书可是好事，张为先说：“好。”

乌鸦翘着屁股飞远了，临走在陈列馆中飞了一圈，在张为先没看见的小角落里一脚恶狠狠地蹬在娃娃的脸上，给爱干净的娃娃留下一个爪印。

“哇！好可恶！”

娃娃内心悲叹，但屁都不敢放一个，它天蓝色的眼睛转了转，心道，再在这里待下去还会被欺负，刚才一只耳说过，那个很可怕的男人可以带东西走。

思及此，娃娃低头看去。

那男人正在翻阅几本搁在桌子上的书，唔，那好像是臭乌鸦参与修订的《初级召唤师手册》，他不会那么弱吧？诶，他放下了！

果然，他很强大！

娃娃素来秉持“好的邪物会选择主人”的原则，基于此原则，不够强大的主人都被它克死了，也是因为杀人太多，它也从民间被捉到了这里天天被乌鸦欺负。

为了摆脱鸦灵先生的阶级压迫，它必须要离开这里！

娃娃扒着自己的黑色盒子，小腿一搭，英勇无畏地跳了下去。

“啪嗒！”

张为先低头看去，脚边赫然是个相当丑陋的布娃娃，整体做工粗粝，湿哒哒黏糊糊的，只有一双蓝色眼睛诡异地闪亮。

这娃娃好像是摔蒙圈了，它坐起来，不敢抬头，捉住了张为先的皮鞋，往上面一趴，极近谄媚之色。

这般缩成一团倒还是称得上可爱，有点像是流浪猫。

张为先能感觉到自己正在逐步失去“视野”，身体与灵魂的配合正在逐渐下降，他犹豫一下，捏着娃娃一根马尾辫站起来——长得是丑了点，但都被保存在静谧大教堂了，应该很强大吧？

正巧这时，鸦灵先生飞回来了。

“您正好要离开了吗？”他说：“那么，再见，嗯，你不带点礼物走吗？那只娃娃，嗯，它不是很乖，要是给你带来麻烦……”

这只乌鸦话好多。

张为先捏着娃娃转头看去，发现鸦灵站在阿萨斯的肩膀上，但是，那好像不是阿萨斯，阿萨斯应该有一双有瞳孔的黑色眼睛。

是永夜之神？

“阿萨斯”虽然再也看不见了，但它依旧能察觉到张为先的注视，它讨好地一笑。

张为先实在是没法说话，于是微微一笑作为回敬，随后他眼前一黑，感觉自己如同失重一般飞了起来。

这可不是一种美妙的感受，张为先睁开眼睛，只觉得自己的胃正在翻江倒海，口角酸水涌上。正好附近有河水，张为先呕吐一番，幸好他空荡荡的胃部挤不出来更多东西，算不上是污染环境。

救人果真是要付出一定代价。张为先瘫软在地上，看向那个高悬在空中的明月，心想，一个月亮都这么亮了，四个月亮那不得把眼睛亮瞎？怪不得艾尔帝国的人拿晚上当白天过活。

——从《初级召唤师手册》中，张为先得知了这个世界的概况。

这是个有四个月亮，偶尔有一个月亮的世界，苍白迷雾遮盖了破损的大陆与海洋边缘，【异种】以人类为食，少数人类也以人类为食，哪里都不安全，人类依靠被【神明】施加【庇护】的【旧城】生存，而没有神明庇佑的城池，则会被异种袭击扫荡，因而，只有少数人类生活在【废土】中的【废城】中。

废土，神明，废城，旧城，异种，召唤师……

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失重感逐渐褪去，张为先爬起来，**的脚挨着泥土，脚踏实地，往森林外面走，在他的肩膀上，坐着一只布娃娃。

“娃娃。”布娃娃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一双眼睛看向周围，它以前都是在艾尔帝国里面，游走在一个个人的家里面，从未见过这废土之上荒芜野性的景色。

张为先伸手推了推它，让它靠着自己的耳朵，这样不容易掉下去。

“你要不要进去？”张为先询问道。

娃娃摇头否定，它说：“我想在外面，主人，我们要去哪里？”

“找我新鲜出炉的哥。”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运，张为先并非是独自一人，而是拥有了一位亲人——他是张为先的亲哥哥，在张为先的记忆里面，他就是他，哥哥就是哥哥，他没有替代任何人，仿佛他自始至终都生活在这个新世界里面一样。

没有顶替别人的皮囊是件好事……好饿，我好想吃面。

张为先加快了脚步。

——

瑟韦尔·霍伦再次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破损大教堂穹顶上降下来的月光，周围一片安静，记忆中的火焰熄灭，只有朦胧的白烟袅袅升起。他感觉到手心有东西压着，拿起一看，那竟是独月王冠。

瑟韦尔站立起来，看见阿萨斯，她正背对着他向女神祷告——这证明，王的授予仪式仍在进行。

我是做了一场梦吗？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终于找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他的身上留下了那位“不可理解”的印记，在月光下，他的心口生长出鲜红的荆棘花环，犹如一根触手刺穿了他的心脏。他抚摸着那里，忍不住笑出声来。

果然，一切都是真实的，他签署了那份灵魂协议，用【一切】换回了新生。——这是母亲给我带来的礼物，她和主给予了我再一次的新生，瑟韦尔的脸上温柔甜蜜的笑容，他心想，我必将全心全意地侍奉祂。

就在他生出这个念想的时候，一纸羊皮卷出现在他的手上。

瑟韦尔愕然发现，那是他的灵魂协议。

【你愿意用《召唤师手册（套装）》来换取生命吗？】

【无需一切，举手之劳。】

将我从通向静谧永夜的路上带走，这只是一件小事吗？不过，祂怎么会要这套书？在瑟韦尔有这个疑问的时候，他眼前浮现了一个场景：一个朦胧的光影站在桌前，随意翻看《初级召唤师手册》，祂并没有带走，说明祂并不感兴趣。

所以，只是随口说了本书？

瑟韦尔准备在交上《召唤师手册（套装）》的同时，给祂些古旧珍贵的书籍。他的思考甜蜜而虔诚。

信徒改变了信仰，而教宗阿萨斯并没有投来注视，这发生的一切，女神已经默许了，或者，它无暇顾及。

在张为先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所有海洋里面游曳着毫无知觉的触手伸出海面，在【独月】照耀下有规律地迎接主人的到来，它们的异动，让异种开始暴动。

临海的艾尔帝国边境，正需要女神的赐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