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江亭之上,清风皓月,亭外的湖水上铺着一层碎银,容貌无双的公子倚靠白玉栏杆之上,手持竹笛,腰缠玉带,袖口露出一截雪般白皙,骨骼分明的手腕。
若除去那个趴在他胸口动来动去的小脑袋,一切如画。她没少喝酒,手脚还很利索,脑子不太清醒,扯过沈雁的衣襟子就要擦脸。后者苦笑一声,急忙将那块价比黄金的天光锦从她手里揪出来,这件是水碧色的,有名唤作“天光水色”,沈雁很喜欢这个风雅的名字。
再者,要在宫里,这些东西还都不值什么。可出来了到底是住在别人家,白无忧习惯了对任何人以帝王身份颐指气使,沈雁却宁愿低调一点。
白无忧攥着他衣襟,开始咕咕哝哝地揉脑袋,沈雁握住她的手,帮她揉另一边。
他明白白无忧为何要喝那么多的酒——这个百战百胜,在众星捧月中长大的小姑娘,在她十九岁的这个夏天,被岱山君在魏宋压着打,被自己的押誓封臣堵在边境截杀,被身份不明的杀手追杀,还被迫和一起长大的王兄天各一方,最后流亡楚庭,寄身吴氏侧府,身边相伴,唯一名以色事君的内臣幕僚,除此之外,但有疏星、残月、大江而已。
今天是她二十岁的生日,这是她收到来自上天的全部礼物。
“我觉得这里像一个地方。”最后,白无忧终于放弃了拿他的袍子擦嘴这个大计划,忽闪着眼睛从他胸口抬起头来。
“怜奥馆?”
小皇帝哼了一声,算是认了,曾经与她隔恋咏歌之意,斯情斯景如在面前,可如今看来,却仿佛前朝旧事,一场大梦般渺茫。
“说起怜奥馆,”沈雁侧头浅笑,“陛下还欠我一首诗?”
“不欠!”她立即矢口否认。
“我觉得欠。”沈雁不依她这样蒙混过关,轻轻扯着她的脸蛋让她抬头,看那玉质般的肌肤在自己手里像个糯米果子似地被揉圆搓扁,小姑娘还在酒醉中,忘了计较他的欺君之嫌。
“都说了,我,我拿着当厕纸了。”她小声答道。
“是吗?”俊美的公子显得有些委屈,“可我上回看您怀里,明明……”
白无忧立即扑上去揪住他的领子,“你看我怀里干什么?……登徒子!”
沈雁被她按在底下,睫毛闪闪,无辜至极。
“下回还敢不敢了!”她压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十分得意。两人正嬉闹之间,一只孤船湖上而来,船上的人也很识趣,见到他们,长篙一点,转身又撑回去了。
雪江清朗的声音从水上传来,
“二位继续。”
“没什么事,你回来。”白无忧迅速地对沈雁使个眼色,一骨碌爬起来。
“无妨的,我正好可以到那边练练笛子。”雪江手执长篙,立在船头,眼观鼻鼻观心,如一座完美的玉雕,绝不往他们这儿投一寸眼神。
“不许去!”白无忧跳起来阻止。
雪江愣住,过一会儿,挫败地垂下脑袋,“果真很难听吗?”
心直口快的小皇帝煞有介事地点头,沈雁在身后推一推她,她却装看不见。
听者轻叹,自嘲道,“雪江或许果真是个无用之人。”
少女一歪头,把沈雁从背后拉出来,“我家这个吹笛子好听,要不让他教教你?”
沈雁正猜测她为什么将话题引在这上,可看她对自己使眼色,也道,“要是雪江兄不嫌弃的话。”吴雪江或许真是个无用之人,但对他格外倾心的那位公孙小妹,现下却是个最有用之人了。可想到这里他又有些惶惑——果真能用“有用”和“无用”来衡量世人吗?
他转回目光,却发现雪江正看着他,神色担忧,“沈公子?”
“没什么的。多喝了两杯,有点晃了神。”沈雁便笑道,“我之前没教过人吹笛,不过要是雪江兄的话,我倒愿意常常过来,咱们一处,不单吹笛子,说说话做做诗也好。”
“我也爱写诗!”这倒让雪江高兴,“只是念秋、忆秋都是孩子,灵素又终日被城主支使到各个地方去,一刻不得消闲。”
他说到这叹口气,“你们也该看看她写的诗,做的文章,比我好上十倍。”
“说不得,还有那些船上的雅人异客,也不算孤独寂寞。”沈雁提醒他。
“那不过是过节了,熟人出来玩玩,岂有长待的道理。”
“别人不说,公孙小妹不是跟着回来了?”白无忧倚在栏杆边上,对他笑道,“美人如今何在?”
雪江脸一红,也不答她。
“要我说,人家人物又好,又写得一首好诗,对你也是一片真心,你还有什么不足的。”白无忧像只猫似地趴在栏杆边上,歪头调侃道。
“我没有不足……”
雪江已经坐立不安,转身要走,女孩突然断喝一声,
“这就要逃了?”
“没有。”雪江背对他们,身形孤寂清瘦,在他脚下,浩荡的风与月铺展开去,星垂平野,江入大荒。
“那为什么不做答复?”
“亲王地位尊贵,日理万机,何必操心我的事情。”他声音一顿,避而不谈。
白无忧从亭子里翻身出来,一步跃上他的船头,“你怕了。”她站在他船头,轻佻的语气收起来,目光郑重,声音沉肃。
“没有!”雪江恼羞成怒地回头,避开她逼人的目光。
“若我真没说中你的心事……为何如此怒容?”
船头,月色随着她的身子轻轻摇晃,那双眼睛里亮着璀璨的鎏金。
“……我有苦衷。”他只是说。
“不如跟我们说说,反正这天还亮着,我们也不急。”白无忧从船头拉了雪江,挥手遣散了侍从。雪江抿着唇——或许这日的场景太像那日,也或许是白无忧跃上他船头的方式,太像某个腰挎百宝匣,又用着男儿自称的公孙女子,总而言之,他乖乖入座,局促地坐在沈雁身边。
白无忧亲自为他斟上一杯酒,他却不喝,只将酒盏在手中轻轻旋转。
“公孙玥地位斐然。”他轻声开口。
“她出身名族坪洲公孙氏,年纪轻轻就已精通公孙九艺,有人说,老阁主属意于她,要她将来统御诸阁。”
他苦笑道,“单是这一点我就已经比不上了。”
不知何时他的酒杯已经空了,青瓷酒盏被他轻轻握在手里。
“更不用说……”他的声音低下来,自斟一杯,饮尽,神色有些落寞。
“更不用说?”白无忧挑眉。
雪江又饮了一杯,“更不用说她是公孙氏嫡女,雪江不过是寄居吴氏的庶子,全仗着姐姐辛苦,才有个地方存身。”
“可你自己心里,到底怎么想呢?”
沈雁觉得自己这话恍然有些熟悉,还在宫里的时候,薛信世也问过他一样的话,而他如何作答,已不记得,只知道在那之后白无忧成为他在此世间最为珍视的东西。
雪江却轻叹,“没有什么想不想的,我们两个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他语气淡泊地叙述着,好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自小起作为庶子被抚养长大,他已学会将心思深藏胸中,不向外吐露于人。
“我这一生不喜诗书文墨,琴棋歌赋更是一窍不通,只会马背上功夫。”白无忧突然开口,说起全然无关的话。
“可有这么个人,手无缚鸡之力,却专会写诗、作文、吹笛,他家曾与我签字押誓,永不反叛,可却在我出征路上背主截杀我,想要我的性命。”
她说,“这样一个人,现在正坐在我身边,我要他一辈子都坐在我身边。”
沈雁心里一颤,抬头看她,却见白无忧不转头,也不看自己,只盯着雪江,“我不信这世上,不是一路的人,就不能一辈子都在一处。”说罢,斟酒一饮而尽,看雪江仍不答话,朗然笑道,
“但人各有志,我也不劝,你自己寻思去。”
她挽过沈雁的手,笑容耀眼更甚当江明月。
除她之外,天下再没有好女儿了。除了她,天下人都是庸才,劣俗,无可救药,唯有此夜的少女,惊才绝艳,烁耀古今。沈雁一边想,一边站在远去的船上问她,
“一辈子都在一处?”
“别蹬鼻子上脸!”白无忧又气又羞。
“对了。”他心里忽然又想起一事,“忘了跟雪江说公孙大哥的事情。”
“为什么要跟他说公孙大哥的事情?”白无忧原封不动地反问一遍。
“你愿意管这事,难道不是为了坪洲公孙氏?”
“当然是为了雪江自己。”她理直气壮地回答,“坪洲公孙氏的事虽然也急,但我可不愿意将人家的一份心,扯进来做这个事。此事我们自己筹措。”
沈小公子:所以说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准备好玩权力的游戏了?
小祝:你看姬三,你看容大魔王,这个游戏还是不玩为妙吧……
(说实话,在小祝的文里耽于玩权弄术的人确实都没啥好下场,所以小公子要小心了。)
公孙九艺:机巧,建筑,图画,石凿,物理,织造,探地(=找矿),鬼机(=化学,冶炼,制药),商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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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有个项目要赶,晚21:00更新。
开始上班就变忙了,多担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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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章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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