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四十三

他说完了这些话,便起身将笔撂下,那支圆润美丽的毛笔顺着黄花木笔架的沿上滚落到桌子边缘,在桌面上甩出几个墨点,但他走得匆忙,竟未注意。

木芳在他身后“噗”地一声吹灭了烛火。

沈雁步出屋门,明月已然自重叠的拱檐之中托出,清明一轮,如挂银镜,很快便爬上了小山顶赏月堂外,将清光洒在刚开的紫藤花上。明月光鉴尘世,却不知道沈雁刚刚做了个怎样的决定,亦不知这决定往后还将带来什么。

月色固然静谧,他心头始终不宁。

木芳倒了扰,在月下便匆匆离去,芳草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陪他一起穿过回廊,两人都不说话,宁静的夜色之中唯有夏虫阵阵鸣唱——而夏日很快也要过去,秋节将至。沈雁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回廊栽着云杏树的地方处突然冲出个人,手里提着一尺来宽卷春瓷的一个小灯,走得急了,险些把灯里的蜡烛泼在他身上。

那人“哎唷”了一声。飘摇灯火之下,眉目甜美生动,腰里仍然挎着描金的千机百宝匣,匣中双龙探头,在月下十分明亮。

“怎么是你?”借着月光,她看清了他的模样,讶异地问道。沈雁心里飞快地转动着,不知她若问起自己为何在此,他该如何答她。他是否该撒个无关紧要的谎,将此事含混过去?但要是她从哥哥那里知道此事,那位公孙氏家主难免又要觉得他心怀叵测。

“你陪雪江来这里?”她天真地猜测着,沈雁含混地“嗯”了一声。她身后拖着的一大群侍女和仆从,这时候才赶上来,声声叫着“小小姐”,场景有些滑稽。公孙玥挥手教他们都退下,又转过头来专心跟沈雁说话,

“你来得正好,我正给一对镇尺刻字,不知道写点什么好,上回见你,你做的好诗文,不如跟我来参详参详。”

她把先前那个问题忘了,沈雁松了口气。公孙玥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问,“怎么不来?”沈雁挑了挑眉毛,将目光投向转角处。

转角处站着个人,素净的白色道衣,俊秀非凡的脸庞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公孙玥顺着沈雁的暗示一回头,他“啧”了一声,转身就走。

“雪江!”小姑娘早跑上去一把拽住了,让他脱身不得,只能待在公孙玥手里,像只被狼衔在嘴里的兔子——只除了这条皮毛靓丽的小狼过分漂亮娇小,而这只“兔子”比她高出足足半头还多。

沈雁抱着手臂过来人似地笑看——他忘了自己也不过是十八岁的年纪,一心为已赢得良人青眼,与她颠沛相守而有几分自得。

任重而道远啊……不如他帮他们一把。

沈雁突然起了玩心,他站在原地,语调悠闲地添油加醋,“我折腾了一天,实在累得不行。公孙小姐要不要问问雪江兄?要论诗文,他可也是第一的。”

公孙玥欢呼雀跃,整个人差点贴在他身上,雪江动也不敢动。

沈雁看着拉住雪江不放的公孙玥,和别扭地红着脸的雪江,心中沉重忽然一洗,心情大好,笼起袖子走出门去。

皓月清光洒在他身上,长风又吹动他的衣袖。

虚浮的脚步声自沈雁身后传来,打碎了思绪。他转过身去,看见月下有女子临风独立,苍白如月,单薄得又像个鬼魂。

“夫人。”他低头,向这位公孙氏的女主人施礼。公孙氏扶着丫头的手,也稍微低了下身子,飘飘悠悠地在他面前站定。

“我夫君请您赴宴。”她用中气不足地说道,凑近了,沈雁能看见那惨白似纸的皮肤上,有格外明显的两道青痕,她的神色也十分倦怠。

“我送夫人一起过去吧。”他道,极尽贵门高子之礼节。苍白如牛乳的夫人看他一眼,压抑地笑了笑,“夫君要您一人过去,”

沈雁心下一沉——她不可能不知道她丈夫是什么人,此举有什么意思。

“这样恐怕不妥。”他迟疑推辞,风度翩翩地微笑,“您是主母夫人,家宴怎能不在席上。”

“无妨的。”女人空洞地说。她还是个年轻妇人呢,沈雁想,比自己,比白无忧也大不了多少,可神气却衰朽枯槁,虽然身子活着,魂灵却已经到土坟里去了。

细看起来,她也是清秀可爱的女人——眼珠乌黑,手脚纤细,圆融的鹅蛋脸和秀美的五官,尤其是那一头黑发,披散在肩上,头上又带着茜色的罩纱遮露,显得很是动人。但丈夫让她的美貌变得枯槁,眼睛里没有光彩,走路也摇摇晃晃的像是游魂。

“席上没有夫人,实在不成礼节。”

沈雁向她聊表歉意,带着芳草离去,从月亭上下来的侍从走在前边为他们提灯,灯火飘飘悠悠,一直连到楼梯上边,他拾级而上,白玉栏杆被灯火染得通透,楼下夏花繁似锦,围拥着假山小亭,将他托在当中。

正对着小湖岸,高踞一座露台,公孙玉荣就在里头坐着,一身新锦衣,面前搁着一壶酒,几个时令果菜。

“公子来了。”他站起身来。沈雁急忙还礼入座,“不该劳动夫人亲自来请。”

“沈公子地位尊贵,怎能就随便让下人去。”公孙玉荣越过坐席为他斟酒,他将杯子拿起来抿了一口,酒很淡,跟他家乡的烈酒不可同日而语,但轻薄凉爽,正应夏时。

“此酒若何?”公孙玉荣期待地看着他,沈雁笑着称许一回,又道,“这几日原来要承您照拂,何必今夜又劳烦赐宴。”

公孙玉荣将手里的杯子搁下,笑道,“小妹说公子诗文才情,五国殊绝,这样的人物,能坐下跟我说几句话,又有何求呢。”他顿了一下,“更何况,小公子以后跟陛下是要在这南方地界长住的,我当然也愿意深交。”

沈雁也停杯,将瓷酒盏往前推了推,轻声道,“家主忘了,我跟陛下,早晚是要回京城的。”

“前儿的消息,长公主赵莞带一万北方人,已经出了重山。”公孙玉荣慢悠悠地说。

“那又能如何?她一日不到京城,一日就还是长公主。”沈雁强作镇定。但她既然敢带五千人入关,就说明沿途诸位城主,她根本没放在心上了。重山关到北方的咽喉天涯关,再到芙陵,行军也就不到三个月的路。那么这三个月里,公孙玉荣跟他背后这个大家族,他势在必得。

他坚定道,“有不臣之心者,相信陛下势必会予以扫除。”

“依我看,陛下还是先看顾自己的性命比较好。”公孙玉荣突然语出惊人,沈雁正待变色,他却忽然一挥手,让下人提出个精巧的鸟笼子来。

一只只有巴掌大的小鸟正站在笼子中梳理羽毛,这不是野鸟,它一身翎羽油光水滑,显然常常有人打理,且即便关在笼子里,被众人围看,也无半点惊慌失措,反而用小喙挑去些脱落的细毛,从容地从食罐里取食饮水。它漂亮极了,尤其是胸口,有一块宝蓝色的月形羽毛。

“公子知道这是什么?”公孙玉荣问他。

“愿闻其详。”

“这小家伙叫‘月心子’,是守江出的一种小鸟,每年冬天离开守江,去楚庭抱窝,春天复又归返。去时在哪个檐下,回来时就在哪个檐下,从无疏漏。而且身形小巧,善隐于月色,此地的杀手称‘凤凰台’的,很喜欢用他们传递消息。”

“几天之前,我们子弟在屋檐下捡了一只,从他身上发现了这个。”

他递给沈雁一张小纸条,后者打开,却只见勾画改抹,都是暗记,全然无法读懂。他向公孙玉荣投去疑惑的眼神,后者答道,“凤凰台传信,都是暗记,就怕走漏风声,不过万幸,落到别人手里或许是废纸一张,落到我手里,我却看得懂。”

“您从哪里学来?”沈雁顺着他的心意问下去。

“我年少时最受叔祖穆言宠爱,常在他膝下玩耍,叔祖跟凤凰台上那位‘月神’交情匪浅,故而便将他们的暗语教我。”公孙玉荣有些自得,“他们用的是守江古语,按九星十五宫的大盘调动位置,如今穆言叔祖已然谢世,出了凤凰台,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看懂他们的暗记。”

“……那么,这暗记上写的是什么?”

公孙玉荣突然凑近了他,沈雁按着桌角,努力让自己不要后退,直视他的眼睛。

“你那位小陛下,有人想要她的性命。”

秋罗十四。

这个古怪的名字不期然又在他脑海中浮现。

“我已致信梦山兄,要他加强防备,但凤凰台要杀的人从没有杀不了的,区别只是或早或晚。”

公孙玉荣拍拍他的肩膀,亲昵地道,“小公子,若真有了那一天,你到我府里来吧,跟我小妹作伴,好是不好?”

沈雁这一回不动声色地微笑起来,“我明白。”他说,“多谢家主为我们的事烦忧。凤凰台或许神通广大,可陛下也没那么不堪一击。”

公孙玉荣但笑,又问他,“天晚了,夜里发寒,我们进屋说话?”

开玩笑。既然对象不是那黑发红衣的少女,那他的贞操还是很要紧的。

沈雁轻巧地从他的掌控中退开,“我给您吹笛子,可好?”他微微一笑,如月中仙人。

此时离花火夜宴,还有五日;离梅氏与公孙氏樊江大变,还有十七日;离公孙氏兵出落木岭,四十二日;而离血涂、荒草、野坟相,整好三十年。

公孙穆言前文提过一嘴,就是那个把自己老婆气到自尽的渣男,当世剑豪,凤凰台上可以杀三进三出的那种。

看过上一部的同志们可能记得凤凰台的老巢在楚庭,不过开国太祖之后扫/-*/*黄……咳不对,是扫*-/-*/黑除恶,凤凰台被迫东迁,目前是在下冯东南有一家总店,守江和伯蓝各有一家连锁分店。顺带一提,同行不抢生意也是那个时候立下的规矩,因为当时白道出了一位狠人,名侦探宋文举,设计令花神、月神两个工作小组内斗,差点导致全灭这种人间喜剧出现。

至于最后一句话,大家不用太过在意。本文是可爱的爱情轻喜剧,不会写到什么“血涂荒草野坟”的,我会把最后一章《九相图》空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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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章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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