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妄梦影(二)

说着沈书清闭上眼,回忆起那个东西第一次入梦时的情形,今日一切的起源。

“它在梦中问我是不是想要离开凌锋,我没有立刻答它,它便不停地发问,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就像水一般淹过来的声音似乎还犹在他耳边,沈书清语气顿了顿才继续道:“我被吓醒了,许久都没有睡意,就那么过了一夜。但在第二晚,它又来入梦,一连几天都是如此,甚至在我醒的时候,那个声音也会在我耳边回响。我一度以为是我修行出了差池,甚至以为自己疯了……可他说的每一句,又偏偏是我心中所念。”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萧尘追问。

“我不知道……它就像透明的雾,或者说,一种预感。因为我并没有看到任何,却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沈书清边说边微微皱起眉,脸上浮现起一种近乎梦呓般的迷茫神色,似乎正被那种似幻非真的东西折磨着。

“终有一日我受不了了,于是我去找了老赵。”

“老赵他……他像以往一样跟我喝酒,他说大概是因为又快到那问花试了,我也难免跟着多想,他叫我放宽心,说等日子长了心性淡了就好了……他不该说这句的。”

说到这沈书清话音一顿,嗓音里带着些哑地继续道:“他不知道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一个人的心性要是淡了,这辈子也就完了。”

“所以我和老赵吵了一架,我说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成了观者,我那十余年玄修不比任何人差什么,但为什么偏偏就是我少了那么点运气,叫我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凭什么要我淡了心性,凭什么我就不能再上一层,凭什么偏偏就是我入了凌锋?”

沈书清再说出这些的时候话音里已没有分毫怒意,只有种近乎平淡的苦涩。

之后他沉沉自嘲一笑,接着道:“老赵可能也觉得我着实不识劝,就没再搭理我。我一个人又喝了很多酒,醉倒了。也就是在那晚,那个东西不再问我,而是直接说它可以帮我剔除魂台的钤印,还能授我掩魂咒,足够我隐瞒气息,避开凌飒在晟坤生活。”

“那代价是什么?”萧尘将沈书清的话简略记下,抬头问。

“我也是这么问的。”沈书清答道,“但它却说不急,只说为了让我更相信它,它准备了一样东西,就放在明日我要路过的一座破庙的西墙角里,让我去拿。”

“那日是冬月十五,也就是十五天前。梦醒后我犹豫了一下,打算先看看真假,结果那天真的路过一座破庙,我借口解手,果真在那里找到了一枚掩魂咒。”

掩魂咒是当年僇民为了掩盖魂力躲避巡查而自设的咒术,稀有且难做,其符咒复杂,至今凌飒也无人能解。

沈书清并非僇民,没有炎璃华那种特殊的魂气,所以单单这一张,就能让他至少自在地活个十余年。

“我拿到掩魂咒后心里一直乱得很,晚上刚住了店我就去睡了,但不知为何,不止那一晚,之后一连四晚我都没再做任何梦。”

萧尘想起那几日沈书清确实休息得早,不过他们整日赶路巡视,当时也只觉得他是累了,未想过会有什么异常。

他问沈书清:“所以,当你再梦到那个东西的时候,你怕它消失,便答应它要你做的任何事。”

“不错,我那时都要急疯了。其实我也知道那不过是让我心急的手段,但我就是等不了。”

沈书清又回忆起那种仿若烈火烹油一般的焦心之感,脸上露出一抹痛色,他接着道:“我问他去掉钤印的办法是什么,它却让我在路过四平落的牌楼时取一样东西回来,说它已在一处砖石上做了记号。那天是冬月十九,也就是在咱们分头去买礼物的那天,我拿到了能把祟魔引来的魂珠和开阵的符咒,而这个平安扣……不过是我顺手买的。”

说着沈书清不由看了眼地上的那点玉色,但又迅速收回了目光,继续道:“那天晚上,那个声音再次入梦,跟我说了它要我做的事,就是在断水崖那里助它放出脊海生花阵。完成这一切,不止掩身,长生、求仙,都无不可。”

“我自是不答应,但它却劝我,不要急着拒绝,反正还有时间,不妨再细细想想。”

“然后我的梦就变了,又变成了最初的那些美梦,我求而不得的一切。”

沈书清的面上逐渐出现了疯狂之色,不用他说,也能猜到那梦是多么引人痴迷。但下一瞬他的神色又变得清醒而痛苦,两种情绪交替折磨着这张年轻却失了血色的脸。

“但我又真的不敢,我也不忍心……杀那么多人。所以离断水崖越近,我越不敢入睡,我开始害怕那些梦。”

他顿了一下没说话,萧尘也没问什么,只静静等着他开口。

直到两种情绪终于在他脸上变为一种绝望的木然,才听他接着道:“可我还是没撑住又睡了片刻,然后我又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和前面的都不同,它很普通,就是梦到了我在凌锋,三十岁、四十岁、六十岁,直到死前,我都在这里,穿着那身鸦青。”

他平静的声音里揉着些不甘,轻轻说道:“这个梦没什么特别的,但于我而言,它就是最大的噩梦。”

“而这之后,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它一遍遍告诉我机会只有这一次,错过了,噩梦就会成为现实。”

“那声音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不论是白天还是梦里,它也越来越让我觉得熟悉,直到走到断水崖的时候,那里的冷忽然让我清醒了过来。我终于意识到,这哪里还是它的声音,或许一开始是,但现在,这就是我的声音。”

“是我在告诉我自己,哪怕造下无尽杀孽,哪怕这些人都与我相熟,我也要这么做。”

说到这沈书清怆然一笑,而后低声道:“所以,我让魂鸦咬碎了能召唤祟魔的魂珠。”

那一声魂鸦的唳鸣萧尘当时也听到了,只是他没想到,那竟是一场惨剧的开始。

后面的事情沈书清也无须再叙,所以他便不再作声。

“你觉得你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有没有中咒或者什么不对的感觉?”萧尘问。

沈书清摇头笃定道:“完全没有,那些梦就那么突然出现了。”

萧尘回忆了一下,凌锋行住都在一处,近来夜里他从未感觉有什么不对,若是有人驭魂施咒,他不可能没有一丝察觉。

刚刚魂医在他未醒时就给他查过魂台,的确没有发现咒法的痕迹。况且事已至此,沈书清也没必要在这一点上撒谎了。

萧尘写完最后一笔,暂时不打算再问什么,只把纸拿起来扇了扇未干的墨,折好之后,就要走出暗室。

“萧尘,你等一下。”

不知为何,沈书清忽然叫住了他。

萧尘步子一顿,回过头就听他缓缓道:“这世上多数人,修士也好,普通人也罢,不过都是些没头苍蝇,兜着圈子乱飞,根本不知道路在哪。但萧尘你不一样,你知道往哪走,上不回也好,入凌锋也罢,就算没有路你也能硬走出一条。所以,我是真的羡慕你。”

说着他轻轻地笑了一下,他这人本就生得清俊,所以那笑意更显干净柔和,甚至有一瞬都让萧尘忽略了他脸上的脏污。

“我这个人不太容易甘心,总想给自己找条路,但现在,蝇子般地兜了一圈,只找了条死路,还扯上不该死的人,这些我万死莫赎。我知道你也有不甘心的事,但不论如何都给自己找条活路。别像我,明明怕自己活成一个笑话,可最后偏偏成了最可笑可恨可鄙……的人。”

说到这他语气一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垂下眼帘,没再开口。

萧尘也没有答他,只是在门口站了半晌便转过身继续向外走去。

拐过一角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刚刚沈书清那笑容有些熟悉,好像一年前他突破拈花一境时,带着的就是这样的笑容。

萧尘脚步一慢,不由叹息一声。

并非要替沈书清找补,毕竟人命的血用什么理由都抹不掉。

但一次问神的结果就要蛮横地替一个活人定下今后要走的路,再用大义做枷,魂印为锁,绑着一个有自己所思所想所愿的人裹上一身鸦青,披上一生风雪……这件事本身就带着不合人性的不对。

于安于现状的人来说倒是不算什么,至多是埋怨不尽的苦和累。

可对于那些想做些什么又心性难折的人,那便是钝刀剜心却不见血的大痛。

虽是自愿入凌锋,但那份心有不甘,萧尘不是不明白。

如果他当时能早点发现沈书清的不对,如果不用问神的结果强逼着一人入凌锋,那是不是就能避免今天的这一切?

萧尘边想边往前走,走到一个岔路时,他忽听见右侧的甬道里隐约传来些凄厉的惨叫,大概是何覃正在审问岚隐那边带回来的璃人。

这一声倒是让萧尘想起了一件他本打算去查验的事。

之前在岚隐,虽然心惊于柒白杀起人来的那份冷漠和干脆,但对着岚隐研究了几年幻术的萧尘还是注意到,她趁着众人惊诧之时偷留了其中一个璃人的性命,做出一副假死的幻象。

她为何单单留他一命?

萧尘步子一停,转而向那边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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