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的雨,混着血腥气,在夜晚里有种窒息的潮闷。
沈执琅封了经脉,把嵌入背部的巨大兽角反手一寸寸拔出。
腰背处裂口血肉模糊,血在瞬息内涌透白衣,他迅速念诀止血,面色如常地将兽角扔进芥子锦囊。
此次除妖任务就算了结了。
其余宗门内同修们紧张地凑上来,说着‘任务完成得比预料中快得多,多亏沈师兄’、‘妖兽狡诈,沈师兄负伤需尽快疗愈’‘今日住客栈歇息一晚,明日租一件飞行法器回宗’类似的话语,混杂着雨滴落的声音,听在耳中不甚分明。
沈执琅抬起头惯常地往远方山尖望了望,眼前只有无边青色。
他垂首看望断剑一眼,剑乖顺地落入他手中,任他念诀擦去蜿蜒而下的血迹。
“诸位同门近日为追踪此妖,劳心劳神,如今事毕,今日便暂歇一晚,明日再动身回宗即可。”
御剑术已出,他交代好余下事宜,自己站上剑身,剑朝着远方而去。
等他赶回宗内,简单处理掉血腥味,夜已十分深了。他坐在连廊下,觉得还是留听小榭的雨最动听。
遗憾的是,紧赶慢赶,也没能赶上师妹择道。
刀堂开课不久,他终又有机会回到剑阁。
晨曦初晓,问剑台下,陆子遥连声拒绝与沈执琅对练,哪怕后者一开始便言明,不使舍光剑法,不越他所在的筑基境。
于是预想的两场比试便只余一场。
上台前,白衣银绣的青年对严阵以待的观南道:
“我心法剑法皆师承燕氏,同出一脉,师妹天赋远居我之上,然年岁轻,赤子心性,这一剑,由我代见雾峰出。”
又转而看向陆子遥:“若是陆同门还是有话要与我说,不必由我师妹转达,可直接寻我。”
此言一出,观南身边之人交换几个眼神,面色都有些微僵。
陆子遥更是煞白了一张脸。
沈执琅心中却想起上回见到师妹的情形,午后纱帘卷起——
谢荐衣蜷手握着一根笔,笔杆不住打滑,让她手边脸颊都沾了星点墨迹,打盹的模样看起来活像只晒太阳躲懒的稚犬。
还好她无事。
存儿性情纯澈,筑基择道成为刀修后,逐渐如开刃的刀,雪华毕露,成长速度一日千里。
他却偏赶上事务繁杂,多年追查在此时显出眉目。
此间每见一次师妹,沈执琅便察觉她待他又生疏几分。
看着她远去时发间跳跃的簪钗,挥刀时专注的眉眼,行走在友人间谈笑自若,他对自己说,
身为师兄,便要做一把遮风蔽雨的伞。
一柄伞,狂风暴雨里筋骨尽舒,隔出一方安隅。若是雪停雨霁,也该偃旗息鼓,莫要阻拦一派天光。
只是练剑间隙,他还会习惯性转头望向连廊深处,似乎能见到师妹惬意躲着日晒,嘴里塞得鼓鼓地,晃着脑袋朝他笑。
再眨眼,却是空。
相聚的时刻越来越短,间隔却弥长。
望日趁夜回阁,烙印深深现于肌骨,失焦的眼神长久落于窗外亲水台上,沈执琅忍不住想存儿在做些什么。
没料到她声音真切地从门外传进来。
月色落在小榭中,隔着一扇木门,门里是他狰狞丑态,门外是她小心翼翼地询问。
爬起来,点燃烛火,映出她的身影。
沈执琅温静的眉眼终被烛火点上柔色,望着门上剪影,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触碰,弯起唇角。
可他无法开门。
拒绝的话从口中说出,脖颈上若隐若现的灵印,身上剥骨剔筋的苦痛都不再那样真实了。
若他早知,早知师妹那日输了小试,受了肩伤呢?
连廊又夜雨,他一遍遍回想存儿受伤时的模样。
那些在他身上自己从不会多看一眼的伤痕,于师妹身上,连想象都那样刺目。
鲜血喷涌,皮肉绽开,额角冷汗,压抑呼痛,最后停留在想象她从他门前转身离去那一刻的眼神。
那会是什么样的?
弥救显得苍白,愧为师兄,他能做到的越来越少,再想靠近,似乎只能让他的拙劣更明晰。
即便如此,亲耳听见师妹说与他待在一处不自在时,眼前的夕阳余晕一瞬间令他有些恍然。
这一瞬漫长抵过千万年,又从千万年凝成一瞬。
沈执琅远远站着,少女双刀交叠佩在一侧,手中端着冰元子,浅白束袖练功服被夕阳镀了金边。
她的侧脸还是那样熟悉,仿若昨日还小小一团趴在他背上,因他替她教训了出言不逊之人,悄声附在他耳边:
‘我就知道师兄对我最好啦。’
柔软的语句,暖暖的吐息,在他毫不设防的心脏深深扎根,日积月累,枝繁叶茂,已成他渴求的养料。
而后她每一次并非本意的惩戒,都是轻而易举,连根带泥。
不会再错过下次,沈执琅在心底默念,至少师妹需要他的时候,他会在。
倘若她不再需要了呢?
骤闻师妹在擂台比试时,他是错愕的,原来随着成长,她的喜好也不知不觉中生了变。
缺席的日子里,他猜测着送出的礼物,那些一意孤行的忖度,存儿是不是苦恼着收下,又束之高阁。
赶去的路上,他的思绪回溯至年少时,他入临源宗剑阁后比的第一场擂台赛。
谢荐衣挤在台下离他最近的地方,小脸一片盎然,不顾周遭都是比她身强力壮的修士,兴致高昂地蹦跳着给他助威。
旁人嗤笑说他年岁轻,不足为惧,她时而横眉冷竖,时而跳脚争论:‘你懂什么!’
沈执琅在台上听得一清二楚,对手也败得一塌糊涂。
他自觉不是个常常冲动行事的人,但那日,还是金丹境的他站在台上,隔着人声鼎沸,望着那张因他一举夺魁而神采熠熠的笑颜,看她振奋喝彩,得意地冲旁人挑眉,忽然觉得擂台赛的场次设置有些少,再比十场也不是不可以。
而后下了台,二人约定,以后每一个师妹喜欢的奖品,他都会站上擂台,赢给她。
连这件事,也不愿许给他做了么?
记忆中那张面容与眼前面色苍白、乌发衣裙尽湿的少女重叠。
沈执琅的思绪顿时回转,骨钉从她脚腕骨旁抽出,他垂眼,克制着芥子袋内狂郁躁动的望断剑,和自己那颗想拔剑的心。
*
簪花节后,逢魔火现于西南,引发仙门轩然大波。
沈执琅临行前来到师尊的小阁。
小院绿窗阴影下,对着窗外的紫藤架,师尊阖上眼,轻声说:“这一天终究还是要来了。”
燕广云对自己的大弟子道:“及至你此次查探回来,我会尽力让存儿安然离开,其余的,终究要轮到她自己走了。”
沈执琅回他:“好,弟子会陪着她。”
不出意外的答复。
他这个弟子自小随他学剑,很早便因缘觉醒悟道。望断剑是他从沈家承袭而来,所走剑道却与家训背道而驰。
沈执琅的剑道为‘守’。
望断剑是凶戾之剑,性喜征伐,与身负剑骨者一合,恰如为虎傅翼,易生漂橹暴行。
到了他手中,灭杀之气依旧对准外敌,横行的暴虐却被硬生生压下,成了敛时无声、落斩恣睢的舍光剑意。
燕广云深知,他的道看似坦荡,实则他想守的,自始至终只一人。
他握紧轮椅的把手,苦口婆心道:“阿琅,这是属于我的、存儿的因果,你何苦强加于身?
这些年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此时抽身,还有回转余地。”
青年温和又坚定的话语从身后传入老者耳中:
“执剑以来,我心始终如一,这便是我做出的抉择。”
“师尊,多年教导,如父如兄,言之过浅,此恩此仇,我一并背负。”
“弟子拜别。”
此去不知前路有何险境,本应安然存于魔域的逢魔火突然现世,背后蠢蠢欲动者不知凡几。
或许,那时的师徒二人都有预感,留给他们的安稳时日已寥寥无几了。
也正是这样,燕广云受了他的跪行礼。
修士一生只在修行依始拜师时才会行叩首礼,燕广云低头看着地上属于大弟子的团影,姿态标准的礼数,青松般的气度。
他喟叹一声,没有回头,摆了手示意他离开。
院里的紫藤映在他日渐浑浊的眼中,一时识海内回想起许多往事,只觉自己像一潭腐旧干枯的古井,昨日种种,皆是浮光掠影。
燕广云轻声自语:“执念太深,怕遭反噬啊。”
*
纵然沈执琅手握千里符,一切也终究来得太快。
他甚至还未寻到逢魔火传言源头,便感知芙蓉铃异动。
瞬息千里,仍觉不够。
十二钟声已响,仍不见她踪影。
从未有过的惧意袭来,师妹的传讯玉牌气息断了。
云简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多年友人,还是那张温俊的脸,却不知是不是杀了太多人,容色现出一抹见煞的俏。
沈执琅衣袍上的血厚得能拧出水来,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他使力将剑柄一转,望断剑上的血便在地面洒成一线。
黑衣符修规劝的话就停在嘴边,却迟迟说不出。往日温和悠远的剑修如今这般,冲击力太大,令他恍惚。
云简忽地想起刀堂大比那日,沙尘披身,沈执琅于众目睽睽下杀柴闻之,在自己面前没有一丝隐瞒犹豫之意。
事毕后他望着面前一身如兰剑气的友人,不禁低叹:“一旦涉及到你师妹之事,你的处理方式和疯了也没什么两样。”
于是眼前这一切,好似对于沈首席来说,竟能算作理所应当、合情合理。
思绪回转,云简想起自己的来意,取出自己的一枚珍藏符箓。
符是金符,隐隐闪着青光,他双手奉诀,燃了犀照符,青烟袅起,指向一方。
“持戒堂内所有能追踪谢荐衣的签筒,都已被我和云逸销毁。”
他持续将自身修为注入符纸,替沈执琅指明谢荐衣的方向。
“犀照起,除了我手中符,短时间内无人能追踪到她。”
云简不忍多看他唯一的友人,将符纸递到他手中:“我帮你拖住几刻,你寻到她,速速离宗罢。”
“谢师妹自小由你看着长大,其中也有我几分,你们二人危急之时,哪怕我掌管戒律,以身为则,也无法袖手旁观。”
“你不必为我们如此。”沈执琅道。
“我也是人,我也会犯戒。”
递出符箓的手悬在二人之间,纹丝不动。
“多谢。”白衣剑修接过了青符,端正地低头行礼,露出背上深染的血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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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师兄视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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