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雪终于停了。
金陵城的天空,是一片惨淡的灰白色。
皇兄李煜穿着一身素色的朝服,赤着上身,由人搀扶着,走出宫城大门。
他身后是宗室百官,还有抱着古琴的乐师。
皇兄李煜亲自弹奏着《霓裳羽衣曲》的残章,那曾是南唐的盛世音,如今却是由他亲手弹成献给宋人的降乐。
李从宁和皇嫂小周后跟在队伍的后面,穿着简单的素衣,头发用一根木簪挽着。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前方李煜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宋军大营,看着他在宋军将领面前跪下,递上降表。
那一刻,李从宁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碎了,像金陵城的琉璃瓦,摔在雪地上,粉身碎骨。
“公主,该走了。” 侍女在她耳边轻声提醒,指了指不远处侧门边几个穿着禁军服饰的侍卫,正假装维持秩序,朝她们使着眼色。
李从宁瞧着这一路上围的全是宋军,和自己预料的一样,这个时候是没有任何机会逃跑的,一旦发生动乱,还会殃及百姓,看来只能等途中或驿站歇脚期间,再找机会了。
李从宁深吸一口气,风裹着雪的寒气钻进喉咙,是一直寒到心间的那种冷。
她最后看了一眼跪在雪地上的皇兄,看了一眼这座承载了她十七年记忆的宫城,快步走向宫门。
宫门外停着十几辆马车,最前面的两辆装饰稍好,应该是给皇兄和她准备的。
赵光义站在马车旁,身上已经换了便服,青灰色的锦袍倒是衬得他身姿挺拔。
“唐主,公主,请上车吧。” 他走上前,目光扫过李煜,最终落在李从宁身上。
“路上风大,公主身子娇弱,披着吧。”赵光义手里递来一件素色的披风。
递披风时,他指尖刻意避开她的手,却在她接过的瞬间,指腹蹭过她腕间的赤金镶玉镯 ,此刻冰凉的玉质撞得他指尖微麻,竟差点忘了收回手。
“陛下说了,要善待南唐每一个子民,确保唐主一行人全都安全抵达汴京。”他补充道
李从宁看着那件披风,颜色虽素,料子是上好的蜀锦,边缘绣着细密的云纹,显然是新制的。虽然不想接,但是思忖后,终究还是接过了,低声道谢:“多谢晋王殿下。”
马车内部铺着厚厚的绒毯,角落里放着一个暖炉,炉子里燃着银丝炭,没有半点烟气,却将车厢烘得暖融融的。
只是这温暖与车外的严寒格格不入,反而让李从宁觉得更加难受 ,阶下囚的体面,不过是场连悲伤都要守规矩的戏,连她的痛,都要被宋人的善待,框在方寸车厢里。
她撩开车帘的一角,看着金陵城的宫墙一点点往后退。
雪后的宫墙更显苍白,战争好像是暂时停了,但是墙头的琉璃瓦碎了不少,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面,像一道道愈合不了的伤口。
街道两旁站满了宋军,他们穿着黑色的铠甲,手里握着长枪。
偶尔能看到几个南唐的百姓,躲在街角的屋檐下,偷偷往这边看,眼神里满是惶恐与不舍,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李从宁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只好放下了车帘,不敢再看,哪怕只是一眼。
她知道,出了这金陵城,自己就再也不是南唐的公主了,她只是一个要被押往汴京的俘虏,前路茫茫,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途中车帘被风掀起一道细缝,冷意裹着马蹄声钻进来。
李从宁下意识抬眼往外一看,恰好瞥见马车外的赵光义 。
他本该与护送的士兵并行在前,此刻却落后了半队,正巧跟在她的马车一侧。
那眼神不似先前在澄心堂的锐利,也不似方才递披风时的温和,倒像含着点不易察觉的沉凝,仿佛在透过车帘,揣度里面人的动静。
李从宁立刻抬手将车帘拢紧,指尖刚触到锦缎帘面,就听见身侧的窅娘压低声音。
“公主,方才奴婢撩帘透气时,见晋王殿下总往咱们这看 ,目光黏在车帘上似的。”
李从宁指尖顿了顿,没回头,只淡淡应了声:“许是怕咱们跑了,盯着也是应当的。”
话虽这么说,她却忍不住想起方才车帘缝隙里那道目光,不似监视的冷硬,倒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专注,像落在雪地里的暖阳,明明该是暖意,却又莫名让人心头感觉压迫。
窅娘还想再说些什么,外头忽然传来赵光义的声音,隔着车帘,比先前更清晰些:“前面就是秦淮河了,公主要不要看看?”
李从宁的心猛地一紧,秦淮河是南唐的命脉,从前每到春日,河面上满是画舫,画舫上歌女的歌声能飘到十里之外。
她也曾和皇兄一起,来过秦淮河泛舟,听乐师弹奏《霓裳羽衣曲》。
那时的秦淮河,水是绿的,歌是甜的,连风都是暖的。皇兄甚至有意让宫廷画师把那盛世南唐画出来。
而现在,她不想看秦淮河,她怕看到河面上没有了画舫,只剩下结冰的河水;怕看到岸边的柳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生机。
她宁愿把从前的秦淮河,永远留在记忆里,留在那些没有亡国之痛的日子里。
“不必了,晋王殿下。” 她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马车继续前行,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单调而沉闷,每一声都像敲在李从宁的心上。
她靠在车厢的壁上,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海里反复出现皇兄李煜跪在雪地里递降表的模样,出现小周后苍白的脸,出现金陵城破碎的琉璃瓦。
她知道,从金陵到汴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然而从汴京回金陵的路或许还更长。
这一路上,她不仅要忍着亡国的悲痛,还要时刻提防着赵光义的心思,赵光义心思缜密,怎会给她轻易逃跑的机会。
方才那看似温和的举动,或许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
而那个驿站逃生的念头,虽然渺茫,却像一颗种子,悄悄在她心里扎了根,只要还有一口气,她就绝对不会放弃,总有一天她要带着这些人再回来。
李从宁的手下意识地摸过旁边的布包,那里藏着一半数量的曼陀罗花粉,以防万一另一半放在了皇嫂的包袱里。
药粉是昨天晚上,她和林侍卫、窅娘几个人连夜偷偷磨的,也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唯一指望。
曼陀罗花在中原很少有人认识,主要是产自西域,好在林侍卫机灵找了来。
只是曼陀罗花的药效只能维持两炷香的时间,必须要所有人先统一好,抓住一炷香的时间逃跑才行。
三人昨晚已经商量好,选择在驿站动手,晚饭前把药粉放在厨房的水里,而提前知道计划的南唐宗亲,当晚会悄悄把饭菜茶水等都藏起来而不食用。
至于路上的时间,李从宁已经安排好,让侍女窅娘和林侍卫趁送糕点、送水的机会,先告诉徐铉、张副将等重臣,然后再依次悄悄扩散给其他南唐宗亲。
不多时窅娘回来低声禀报:“都安排妥了,这会应该都知道了。只是奴婢瞧着张副将神色不对,方才跟他提西南小路绕哨卡时,他攥着糕点的手指突然紧了紧,还往宋军那边瞥了一眼——可能是过度紧张吧。”
李从宁眉头微蹙,虽觉异样,却也只当是他因逃亡事急心生紧张,便没再多问。
只是叮嘱窅娘:“后续再找机会跟他对接,张副将曾多次去过汴京,有些情况他比我们更清楚!他的一家老小也在队列当中,尤其是他那小儿子,我听说那孩子自出生就体弱,一直没断过药,最忌北方风寒,可以的话,你多照应一下。”
“说来也奇怪,好像出了金陵,就没再看到张副将的家人。”窅娘疑惑
李从宁眉头微蹙,张副将的异样在金陵时她便有察觉,此刻更添疑虑。
“你多盯着他,计划已经传出,时间紧迫,容不得我们再做别的考虑。若张副将真有问题,我们必须要找到别的退路,剩下的时间,只能在夹缝里找希望,希望能找到计划之外的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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