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优昙盛开

自胡柳龄醒后,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家里陆陆续续请了几名医仙妖医,总不见大好。

朱良从也往家里来过一两回,回回都带礼:不是几朵雪灵芝、就是几条千年人参须。

莲引其实也听别人说起过他家里的情况,并不十分乐观。

他娘走后,爹也染了病,灵肉铺子关了门,到如今也是卧床在家,家里虽有一些灵石,也经不住请医仙寻药。

到这种紧要关头,莲引也不甚避讳,有一回他来,她看他又提着东西,没有立刻去倒水添茶,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对他传音道:“ 你家忙,以后还是不要来了。”

“东西也带回去,好好照顾你爹。”

“你也顾好身体。”

良从一时愣在那里,衣袖里的东西像块烫手的山芋,拿也不是扔也不是,一张面皮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胡柳龄看见了,咳嗽了一声,勉力道:“良从来了?坐。”

良从呆呆的,站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觉得难堪。

莲引就不再有任何表示了,站在良从面前,看着他不作声。

他结结巴巴的说:“……表弟……在家,我过来看看,没关系的。”似乎为了壮胆,他把手中的盒子往前放了一下:“我爹病了,医仙嘱咐了要雪灵芝和人参木,我便去幽篁山上采了些回来,想着伯母大概也用得到,伯父忙着教书,可能没有时间去采……”

莲引仍然没收,绕过他去给胡柳龄喂药,脸色并不好看。

良从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胡柳龄去他家看他娘,染上了病,唉。

可是……莲引她……

他把心一横,将手中拎的几个盒子放在桌上,说:“小莲,这是我娘为你做的嫁衣,朝云锦的,你打开看看。”

胡柳龄一边喝药一边看莲引,看她没有反应,便把头别过去不喝了,对良从说:“拆开我看看。”

他有些犹豫,看了一眼莲引。她低着头拨弄碗里的药。

良从拆盒子的手几乎就有些抖了,强自镇定了半日,盒子被他拆开,红霞抖落,他捧着莲引的嫁衣,行走间那朝云锦便显出朝日初升时的幻象,流光溢彩。

胡柳龄的脸被映红了,和垂死之色相互辉映,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美,令人生畏,也不由想落泪。

她颤抖着双手,唇也抖着,“小莲,多美啊……娘……娘若是在临走之前,看你顺顺当当嫁了,这心里啊,就再没遗憾了。”

良从像突然抓住了光,眼神灼灼的看莲引。

她紧紧抿着嘴,这些日子的心力交瘁,使她越瘦了几分。他觉得心疼。

她拨了拨药,瓷器碰撞发处清脆的几声响,她把勺子送到胡柳龄唇边。

胡柳龄张口喝了,然后推开勺子,凑到碗边就着莲引的手喝光了药,接着重重叹了一口气。

“小莲,小岑还小,你爹爹年纪也大了。如今娘只有你这一桩心事,”她摩挲着良从手中的嫁衣,语重心长的说:“天底下只有当娘的为女儿制嫁衣的理儿,我活了这些岁数,从没见过谁家婆婆给媳妇儿制嫁衣,你婆婆是个好人啊。我们两家同住雾泽沼,多少艰险都扶持着走过来了,良从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必会好好待你。”她握着莲引的手,再握了良从的手放上去:“以后生儿育女,和和美美能过日子就行了。挑个日子,把这亲事办了吧。”

“……娘。”莲引忽然道。

声音微弱,嘶哑,像是从破碎的声带里面震动出来的慌张。

胡柳龄和良从全都呆住了。

莲引的眼泪流下来,滴在药碗里。

快化形的人参果残留的灵识凝成微弱的一团光晕,贪婪的捧着莲引泪水化成的优昙花吸食,企图把自己破碎的灵识拼凑起来,殊不知这是永远的奢望。

时间流淌,残弱的灵识呼出最后一口灵气,身化作斑驳的光点,消散在空中。

胡柳龄也哭,握着莲引的手,把脸贴在她手上,哽咽着说:“你会说话了。”她泪水婆娑的又抬起头看一眼莲引:“别哭,小莲乖,娘左右是活不成了,唯一的遗憾就是你。明日让人看个日子,在娘走之前,你总要成个家,娘才安心。”

“娘……”莲引好像只会说这个字。

良从咚的一声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接着一脸郑重的抬起头来:“请岳母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小莲。”

莲引只是哭。

那日良从走后,两家都算是真正热闹起来了。一边是络绎不绝的医者,一边是来来往往的喜事。

莲引几乎不眠不休的照顾胡柳龄,除此之外,回到自己房中倒头便睡,并不愿多想这些事情。

爹爹在学中告了假,亲自去九重天上寻找那位上樾神,奈何一没有名帖二没有官职,连天门都没能进得去。

后来涂山帝君,那位涂山徵将他的名帖给了胡白,他才得以登上九重天,怎料,上樾神不在天宫。

他身边没有贴身服侍的人,无人知晓他的踪迹。

吉日定在六月初一。

虽然没有入伏,但太阳照在人身上已经热到痛了。

五月二十九,胡柳龄早上忽然有了胃口,喝了半碗汤。中午还坐起来,陪着岑引念了一首诗。

她的身上已经遍布创口,莲引用药泡了布巾,一遍一遍的为她擦身,房里那股药味遮盖住的腐烂味仍不时往每个人的鼻孔里钻。

莲引不爱哭,绷不住的时候就去沼泽上方的打坐修炼,浑似入定。

到下午时,岑引忽然大哭着从爹娘的房中跑出来,莲引躺在梨树上翻看医书,听到哭声心里就直打突。

“……姐姐!娘……娘……”话没说完,树上莲引已经消失了,空气了残留一点灵力波动。

胡柳龄上半边身子歪在地上,下半身躺在床上,地上是她的呕吐物。

是早上那半碗藕汤。此时正散发着胃液里那种特有的酸味。

娘的鬓边正好抵在那些呕吐物上。

莲引什么都顾不上了,把胡柳龄抱在怀里扶起来,放在床上,急痛攻心,大喊一声,“叫爹爹!”

惊惶站在门口的岑引,一转身就往书塾飞去。

怀里的人还是热的,莲引嗓子嘶哑着,手颤抖着,去探娘的脉搏,探了几次也探不准,握着拳头硬让自己静下来,反复去搭她的脉。

的确是没有的了。

她不愿意相信,固执的再去探娘的呼吸,什么也没探到,仿佛她的面前没有这个人,仿佛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别的什么物件。

于是她推掌而出,疯狂的向胡柳龄输入灵力,蓝绿色的本体灵力像石沉大海一般没入胡柳龄的身体,她不吸纳,灵力堆积之下,“轰”的一声炸碎在空中,将莲引拍开。

她歪在地上吐出一口血,哑着嗓子,难以抑制的哭了。

胡白奔进房间的时候,莲引正伏在胡柳龄的胳膊上,呆呆地蹲在床边,裙边沾着呕吐物。

白色优昙花大大小小漂浮在房中,显得有些格外的拥挤。

当哭泣的对象已然身死,优昙花上便会生出白色的丧葬果,可保尸身不化。

此刻优昙花上已经渐次结果。

胡白脚步迟钝了。

他一时不敢走上前去,手在衣袖里往前探一探,声音干涩:“……你娘,还好吗?”

莲引怔怔地看向胡白,头还在她娘胳膊上依偎着,没有作声。

岑引忽然跑过来,摇着胡柳龄的衣服,一边哭一遍喊娘。

他心里模模糊糊有个印象,知道娘这次,不是睡着了,是真的回不来了。

胡白霎时老泪纵横。

身子佝偻下去,腰弯着,慢慢蹲到地上,呜呜的哭了出来。

原来所有的人,痛到极致,都是会哭出声音的。

这是对生活的痛恨,对命运的不公,对死亡的畏惧,更是对自己的悲哀。

良从来了,他红着眼把老岳丈扶起来,再把莲引扶起来,似乎看见了不久之后的朱屠户,也看见了自己的家。

哀乐响起来了。

吊唁的人进来了。

宴席摆起来了。

纵使是仙,一生也就这样仓皇地结束了。

六月初一那一日,阳光照的无比烈。莲引穿着孝服从坟地里回来,家里乱糟糟热闹了多日,终于有他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了。

大家都静默着,坐在东院的葡萄架下面。

这原本是莲引成亲的日子,而如今,他们都默契的闭口不言。

胡白说:“小莲,给爹爹倒一杯水过来吧。”

莲引倒了水放在石桌上。

胡白喝了一口水,忽然吐出一口血水,连茶带碗全带到了地上。

莲引接住栽下来的胡白,对慌张的岑引说:“医仙,叫医仙!”

岑引当场吓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用衣袖抹着,拔腿就往空中一跳。

这些天经历了这么多事,岑引不会因为不认识路就找不来医仙了。

医仙背着药箱到涂山夫子家,手搭上脉一看,十分为难地对一旁的莲引说:“你爹爹,怕是和你娘一样的病。”

这话一完,莲引脑中懵然一声响,震得她心口发麻,只觉头皮都要炸起来了。

“怎么可能?我爹爹明明也化了幻御!”

“怕是……”医仙揉着额头叹道:“胡夫子灵力低微,化成的幻御防御力不够,抵挡不住燎原。”

话未说完,莲引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恶狠狠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医仙偌大年纪,被莲引如此对待,用多年的好面皮才制得住一掌拍飞她的冲动,挥手打掉她的手,恼怒道:“老夫如何得知!”

莲引瞪着他,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恨不能杀人放火以泄心中之愤才好,可惜爹爹性命堪忧!

她十分费力地让自己明白了眼前的状况,瘫坐在椅子上。

莲引捏着茶杯。

魏医仙也不催她。一个小姑娘,骤然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谁能不动容。

“先治吧”莲引把茶杯放在桌子上,“需要什么我去找。”

医仙叹了一口气,“老夫也是黔驴技穷,不知要如何治了。”他捏着胡子摇着头,再叹口气说:“吃药也只怕是能缓一缓疼痛啊。”

莲引默然点头。

坚强其实可以很容易,生活处处尽是磨难,渐渐的就练就了一个人的铁石心肠。她可以睁着眼睛看亲人离去,伸起瘦弱的双臂往上抗。

只要不要有人来关心、有人来呵护,脆弱就不会铺天盖地,委屈就不会遍流成河。

岑引去涂山氏学堂的事情于是也就耽搁下来了。

莲引寻思着,自己在家也可以教岑引读书。

但爹爹要怎么办?

手心全是汗,湿津津的,她把手合了又握,握了又合,低着头正没个思绪时,有人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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