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方才在外面那副威严冷肃的样子终于崩裂,流露出符合年龄的一点脆弱。
“九哥。”
“嗯。”
“九哥。”
“我在。”
他每唤一声,他的好友便应一声,然后拍一拍他的背。他把头枕在洛九肩上,从好友的拥抱中汲取到莫大的力量。
强敌将至,时间紧迫,纵然心头翻江倒海,小范大人也只是容许自己在好友怀中软弱了一小会儿,就逼迫自己重新振作起来。只是下午还霸气地宣称要好友老老实实一切听自己的,这个时候又抱着好友丢人地掉了眼泪,心里真是五味杂陈。他胡乱揉了揉通红的眼眶,掩饰住自己的窘迫,将全副心神放在房间内冶炼器械的设备上。
洛九见他好受了些,便走到门口安静地守在门边负责警戒,看着范闲一点点试错,一次次安装拆卸,给到他能给的全部支持,直到那把巴-雷-特缺失的主件重铸成功。
两个人踏出静室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那只箱子,换到了洛九的背上。
子弹只有三颗,很显然,在擅长用枪的洛九手中,这柄重狙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而范闲私心里希望,娘亲留给他的武器可以在这个洛九最虚弱的时候,给他足够的保护。
王启年带着一众黑骑,就守在工坊轨道的尽头,见到范闲二人出来,老王赶紧小跑着过来禀告:“大人,飞鸽传信,叶流云就快到了。”他向来精明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担忧:只用这么点时间,能造出什么神兵利器对付大宗师?
范闲给了老王一个自信的眼神。
“黑骑听令!守住三大坊,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出!”
“是!”
“老王,明家那边有邓子越负责,三大坊这边,黑骑只是武力保障,一应事务,由你总领!”
王启年却没像黑骑众人一般干脆领命:“大人,我还是和你们同去……”却被范闲摇手拒绝,“不必,这不是人多人少的事,明家惊变方始,三大坊刚刚收复,你在这里我才能安心。”
晨光洒在小范大人俊秀的侧颜上,眉峰扬起的样子便多了几分睥睨:“叶流云来得正好,我去迎迎他!”
说罢纵身上马,绝尘而去。黑衣人随之。
老王目送双骑并行远去,留下马蹄卷起的烟尘,不知为何,担心稍去了几分,莫名其妙地露出一个笑影。
苏州城码头的僻静一隅,两道身影并肩而立。
范闲将视线停在水面和天空相接的茫茫碧线上,面色沉沉,双拳握得死紧。洛九转过头,见他这样,忍不住笑着调侃:“紧张吗?”
那可是大宗师!怎么可能不紧张!
小范大人深深吸入一口水边带着腥味的潮湿空气,紧绷的情绪这才缓解了几分。在大宗师面前,巴-雷-特不一定能奏效,五竹叔和洛九都曾这么说过。所以此时直面叶流云,在范闲心中就等同于,在赌命。
赢了活,输了死,胜负完全掌握在对方手中。
如果不是对洛九了解至极,他真想让好友离开,自己一人面对。可惜他太清楚,此时赶洛九走,最大的可能是这人直接跑去拦截叶流云。
所以最终,还是他们两个一起站在了这里。赢了一起活,输了,一起死。
范闲侧过头去看洛九。生死关头,难道他就一点不紧张吗?
他看到了一双燃烧着火焰的双眸。
紧张、担忧、恐惧……这些情绪完全没有出现在洛将军的眼中。铁面具下的那双眼里,唯有昂然的战意。小范大人这才恍然,好友当时小声嘀咕的实在是一句大实话:
他早就想挑战叶流云了!
唉,洛九呀洛九!蓝衣青年纷杂的情绪全变作了哭笑不得,看着好友说不出话,无语地拍了拍他的肩。
洛九回握住好友的手,忽然眉眼一动:“他来了!”
几乎是同时,范闲也僵了一下,抬起头望见了那飘然而至的一叶扁舟。
浪花只开一时,但比千年石。
并无甚不同,流云亦如此。
小舟无风自动,乘风破浪而来。舟尾负手而立的老人一袭布衫,一根长簪,衣着简朴却气度端凝,轻轻哼唱着不知名的小曲儿。相隔遥遥,歌声却像是响在范闲和洛九耳边。
歌者,是叶流云。
范闲不可避免地摒住了呼吸,就听旁边洛九感叹一句:“居然还自带BGM,真他妈帅!”
小范大人:“……”
泄气。好像在洛九旁边完全紧张不起来。
舟楫越近,速度越快,最后竟然离水飞渡,一跃来至二人身前。叶流云没有看一旁肃立的黑袍人,将视线集中在面容清美的蓝衣青年身上:“范闲。”
小范大人注视着一步跃近的大宗师,行了一礼平静回答:“叶先生好。”
叶流云没提叶家,直截了当但不容置疑地开口:“我欠了人情,你离开江南,我不杀你。”
范闲勾起了唇角:“不好意思,我这人不太听劝。而且我想了想,觉得,您不会杀我。”
这话让大宗师挑起了眉:“何以见得?”
“因为您不敢杀我。”
洛九听见这话,兜帽下的眉心跳了跳:明明刚才还紧张得要命,结果真见了大宗师,挑衅的话张口就来,好友还真是,胆到用时不嫌少。
“放眼天下,除非是四顾剑这般绝情绝义之人,否则,就没人敢杀我。叶家是被逐出了京都,但叶家还在。您若是真杀了我,叶家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小范大人笑得甜美,用最柔和的声音,说最狠的话,“先生是天上的流云,潇洒至极,但这么多年终归留了条线在人间,有线在人间,那便还是人,既然还是人,终究有情。”
这一番言辞,意在攻心。范闲深知自己二人拼尽全力也奈何不了大宗师,他把性命押上赌桌,赌叶流云在乎叶家,赌大宗师还有人性。
叶流云呵呵地笑了。他似是被范闲无知无畏的话逗乐,却没有任何辩驳,只是淡淡反问一声:“这就是你的底气?”
说罢不待范闲回答,他毫无预兆地出手了。
只是单手轻轻一划,一股气劲倏忽而至,没有给范闲留下任何反应的时间。
生死一线间,范闲骤缩的瞳孔中,只留下一道黑色的坚实背影。
是洛九,挡在了他身前。
这个黑袍人自叶流云来到河岸起就一声不吭、肃立一侧,而大宗师当然不会对陈萍萍的忠实下属、没有自身政治立场、武功又只是九品的影子存提防之心。没有想到,关键时刻,他竟有如此惊人之举。
连范闲都没有时间闪躲的气劲,竟被这人感知,他轻盈一跃,便挡在了范闲身前。那缕气劲撞上了洛九的身体,像是撞上最锋锐的钢枪,在半空中炸响兵刃相击的爆鸣。
当!
气劲随之转向,在空气中一掠而过,直到砸在远处一座二层酒楼之上。大地为之震颤。酒楼中的食客们却什么都没察觉,只觉得脚下的地板抖了一下,惊疑不定地互相问了句怎么回事,发现无事之后就接着喝酒去了。
“你!”小范大人这才惊怒出声,方才直面宗师的从容镇定全数不见,一步上前将身前的人揽在身后,面色惨白,眼眶却瞬间红了。感受到洛九在怀中闷哼一声,他怒视叶流云的眼中多了一份狠厉。
其实,范闲赌赢了。叶流云的那一击没有想要范闲的命,手下留了情,方向也偏离了寸许。他的武道之势强横又轻灵,恰似天边一抹流云,可以斩天裂地,也可以只削断范闲的一缕头发。
只是,不该这样被挡下。这一幕同样超乎了叶流云的预料。宗师一击,即使未尽全力也不是那么好接的。那样刚烈霸道、不留余地的武道,他也从未在任何一个对手身上见过。
咔嚓——铁质的面具自那人鼻尖裂开,分作两半掉落在地,兜帽被气劲吹飞,露出了面具下一张轮廓如琢的脸。
“洛九?”叶流云终于挑起了眉。
天下第一美人、红衣杀神的名头太响,即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宗师也不可能没听说过。而洛九这样的人,只要曾闻其名,见面就认得出来。
而洛将军没有管飘散的长发,侧头对好友露出一个安抚的笑,然后抱拳一礼:“见过叶前辈!”
他嗓音清越,神采飞扬,没有像范闲那样称呼恭敬又疏远的叶先生,反而是带了小辈的意味,喊了一声前辈。这不是他在套近乎,反而是半只脚踏进宗师之境的后辈的真心尊敬。
“流云散手,果然厉害!”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敬佩,和凌然的战意。
之前他不紧张,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境界,有他在,绝不会让安之出事。叶流云是厉害,但是他洛九,也不是吃素的!
叶流云笑了,这次带了惊奇和一点纵容。那大概是一种老人面对讨人喜欢的后生时不可避免的宽容:“你也不错。”他看着洛九,语气中有一分好奇,“真气只剩五品,怎么挡住了我那一击?”
“以势拟实。”洛九简明扼要地回答。这是他在悬空庙后山悟出的方法,用自己的武道之势,调动外部游离真气,可以短暂用出超越本身的实力。那时只为帮助被囚禁的工匠,未曾想如今,帮了自己。
他答得简短,对大宗师来说却足够了。这惊才绝艳的武道天赋,让叶流云抚掌大赞。不知为什么,只是几句话的功夫,方才叶流云和范闲对话中的朝堂权斗、朱门恩怨全都烟消云散了。小范大人心里暗叹好友的奇怪画风:洛九入局,立竿见影就把气氛拽到了武侠片场。
叶流云眼神凝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突然又叹了一声,“可惜了。”
洛九将燃命为柴相救范闲的副作用小心翼翼地瞒着好友,甚至脉象都要做一番遮掩,却瞒不过目光如炬的大宗师。叶流云一眼就看出,虽然洛九精神焕发,其势竟能与自己争锋,但却精血虚亏,一副早夭之相。这样一个年轻人,若是英年早逝,岂不可惜!
“不可惜。”洛将军笑了一声,怕对方深究下去引起好友怀疑,连忙转开了话题,“晚辈早闻流云散手无定无形,磅礴飘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将背后的箱子摘下,放在地上,然后郑重其事地重新抱拳。
“前辈,洛九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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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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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直面宗师生死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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