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镜中抉择

有什么东西在晃动。

郁言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的景象已然天翻地覆。一块巨大的电影屏幕突兀地悬浮在虚空中,上面正播放着某个陌生又熟悉的画面。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瞳孔骤然收缩——

那上面的人,分明是她自己!

不,准确地说,是过去的她。

画面中,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局促地站在教师办公室里。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黑色T恤,厚重的齐刘海几乎要遮住眼睛。她面前坐着一位戴金丝眼镜的中年女教师,正翻看着什么资料。

"这是......初中时的我?"郁言如遭雷击,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这个场景她太熟悉了,那是她人生第一个重要的分岔路口,就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两盏路灯,照亮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那年她初三,成绩在班里不上不下,勉强够得上县三中的分数线。但在那个年代,即便是重点高中,对于她这样的农村家庭来说也是沉重的负担。像她这样的女孩,大多数初中毕业就跟着同乡南下打工了。

可那天,班主任李老师给了她一个意外的选择。

"县里新开的旅游服务专业,一年学费三千,包住宿。"画面中的李老师推了推眼镜,声音温和却坚定。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这句话,郁言的心脏仍然为之一颤。

这是命运的转折点。当年她因为怯懦,甚至没敢把这个机会告诉父母,就草草回绝了老师的好意。这个决定像一块石头,多年来一直压在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咔嚓——"

眼前的画面突然凝固,继而像被打碎的镜子般四分五裂。无数碎片在虚空中旋转重组,最终化作两扇截然不同的门。

左边是斑驳的铁门,锈迹中隐约可见"欣欣电子厂"的字样;右边则是锃亮的玻璃门,倒映着职业高中崭新的校门。两扇门后传来截然不同的声音——左边是机器轰鸣与尖锐的呵斥,右边却是青春的笑语和行李箱滚轮的轻响。

"选择。"

一个空灵的声音在虚空中回荡,分不清男女,却莫名让人心安。

郁言的指尖开始颤抖:"我...可以重新选择?"

没有回答。只有两扇门在寂静中等待,仿佛在丈量着两个平行宇宙的重量。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朝着那扇发光的玻璃门伸出手去——

刺目的白光如潮水般吞没了整个世界。

---

"郁言!导游旗拿好了吗?"一个扎马尾的女生跑来,"今天要去景区实训!"

郁言眨了眨眼,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明亮的校园里。崭新的教学楼前挂着"青山县职业高中"的横幅。她低头,看到自己穿着整洁的蓝色校服,胸前别着"旅游服务班"的胸牌。

这是...?她真的回到了那个夏天?

中巴车上,她紧握着导游旗,窗外的景色飞驰而过。身边的同学叽叽喳喳讨论着待会儿的实训,阳光透过车窗在她手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是真的..."郁言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脸颊,没有皱纹,没有沧桑,"我真的回来了..."

日子如梦境般流转。她看到自己在教室练习摆台倒茶,在镇宾馆实习时紧张得打碎杯子,第一次带游客参观古塔时结结巴巴...

然而,郁言惊觉自己仿佛并未重生,因为她无法掌控自己的行为,亦不能左右自己的思想。她宛如寄居于自己躯壳内的另一个灵魂,宛如一个旁观者,以第三视角审视着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自己遵循她的意志去生活,只能默默观望与感受。但她同样感到欣喜,她热爱这个人生,自己的梦想即将实现了。

两年后,她以优异成绩毕业,被推荐到县宾馆工作。从最基础的客房服务做起,每天铺床单铺到手抽筋,但她乐在其中。

日子如湍急的溪流般向前奔涌。郁言在县宾馆的工作渐入佳境,那双原本只会干农活的手,如今能利落地铺出棱角分明的床单,能在十分钟内让凌乱的客房焕然一新。

"小郁啊,下周开始你调去前台。"客房部主管拍拍她肩膀,"经理看上你那股认真劲儿了。"

郁言惊喜地睁大眼睛。前台是宾馆的门面,工资比客房服务高出一截,还能接触到更多客人。她连夜背熟了房价表和周边景点信息,甚至用半个月工资买了支口红,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专业"。

前台的工作比想象中更考验人。遇到挑剔的客人要微笑应对,遇到喝醉的客人要巧妙周旋,遇到外国客人还要憋出几句蹩脚英语。但郁言乐在其中,尤其是当那些外国客人竖起大拇指说"Good job"时,她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

"你英语进步很快。"大堂经理陈姐有次对她说,"继续努力,说不定明年能当上大堂副理。"

那天晚上,郁言兴奋得睡不着觉。大堂副理!那可是要穿西装套裙的职位,工资能涨到两千五,还能去省城培训。她在日记本上画了套职业装,又写下一串英语单词,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去。

然而好景不长。25岁生日那天,母亲从村里打来电话:"言啊,王婶给你说了个对象,在镇上开五金店的..."

"妈,我现在工作正好着呢。"郁言绞着电话线,"陈姐说我有希望升职..."

"升职?"母亲的声音陡然提高,"升到天上去也是给人打工!女人终究要嫁人的,你都25了,村里跟你同岁的春玲孩子都会跑了!"

郁言咬着嘴唇没说话。电话那头传来父亲剧烈的咳嗽声,然后是母亲压低的声音:"你爸这两年身体越来越差,就盼着看你成家..."

那晚,郁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月光皎洁,照在墙上的职业规划表上——那是陈姐帮她制定的,三年内当上大堂经理的步骤清清楚楚。

第二天上班时,她眼下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

"怎么了?"陈姐递给她一杯咖啡,"昨晚没睡好?"

郁言摇摇头,突然问:"陈姐,你结婚了吗?"

"离了。"陈姐轻笑一声,"前夫嫌我整天不着家。"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郁言一眼,"家里人催婚了?"

郁言低头盯着鞋尖,点了点头。

"咱们这行啊,"陈姐叹了口气,"要么别结婚,要么找个能理解你工作的。否则..."她没有说下去,但郁言懂她的意思。

相亲安排在一个周末。对方叫张明,镇上"兴旺五金"老板的儿子,比郁言大两岁,长相普通但看着老实。见面时他话不多,只是不停地给郁言夹菜,问她工作累不累。

"还行,就是有时候要上夜班。"郁言说。

张明皱了皱眉:"女人上夜班不安全。要是...要是咱们成了,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店里缺个收银的。"

郁言没接话。饭后张明坚持送她回宿舍,临走时塞给她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

"这人还行吧?"母亲第二天急切地打电话来问,"他爸在镇上有两套房子呢!"

郁言摩挲着那盒没拆封的巧克力,想起张明说"店里缺个收银的"时的表情,像在谈论雇佣一个廉价劳动力。

"我再想想。"她说。

但父母显然不打算给她思考的时间。接下来的两个月,母亲每周都"恰好"来镇上赶集,然后"顺路"带些张明家送的礼物——一桶花生油、一箱苹果、甚至是一条金项链。父亲则时不时在电话里咳嗽,说些"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抱外孙"的话。

压力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有次郁言上夜班时突然晕倒,医生说是过度疲劳加上贫血。

"你看,这工作多伤身!"母亲在病床边抹眼泪,"女人终究要有个依靠..."

那天,望着母亲那如银丝般花白的头发和父亲那似弯弓般佝偻的背影最终她还是妥协了。

尽管灵魂里“郁言”如困兽般痛苦地发出阵阵嘶吼,那声音仿佛要冲破身体的束缚,如同一颗即将爆裂的炸弹,喊出无数个“不”,她明白只有向上,靠自己的努力才能成为最好的自我,得到想要的人生与自由。可她却如同被扼住咽喉的鸟儿,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只是一个灵魂,无法左右那个自己的任何意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默默地将那盒珍宝般珍藏的职业规划表收进抽屉最底层。答应了张明的求婚。

订婚仪式上,张明的父亲——那位五金店老板喝得满面红光,拍着郁言的肩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早点辞职来店里帮忙!"

张明也笑着说:"就是,宾馆那工作又累又不体面。"

郁言勉强扯出笑容,手里的茶杯微微发抖。她瞥见父母欣慰的表情,把到嘴边的拒绝咽了回去。

婚礼很简单,就在镇上最好的饭店摆了十桌。郁言穿着租来的婚纱,像个提线木偶般完成所有仪式。当晚,张明醉醺醺地搂着她说:"明天就去把工作辞了,我张明的老婆不需要伺候别人!"

郁言攥着婚纱的裙摆,突然想起陈姐的话:"找个能理解你工作的..."可惜为时已晚。

辞职那天,陈姐送她到宾馆门口:"记住,什么时候想回来,给我打电话。"

郁言红着眼眶点点头,却知道这承诺如同空中楼阁。张明不会同意的,父母也不会。她把工牌交还给前台,走出那扇旋转门时,仿佛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五金店的生活比想象中更枯燥。每天早七晚九,守着收银台数螺丝钉和扳手,听着张明父子对顾客吆五喝六。起初她还试图改进店铺的记账方式,却被公公斥责"女人懂什么生意"。

半年后,张明开始暴露本性。他不许郁言穿裙子上班,不许她和男顾客多说一句话,每晚要检查她的手机。有次发现她和前同事的聊天记录,竟冲到宾馆大堂闹事,吓得陈姐再也不敢联系她。

"你是我老婆,"张明捏着她的下巴说,"就得守本分。"

郁言变得越来越沉默。她常常望着马路对面的宾馆发呆,那里进进出出的客人,那些她曾经服务过、微笑过的面孔,如今都成了遥不可及的风景。

26岁那年,她生下女儿。公公因为不是孙子而脸色阴沉,张明则抱怨尿布钱太贵。郁言在产后第三天就不得不回到收银台,孩子放在旁边的纸箱里。

"赔钱货。"公公每次看到孙女都这么嘟囔。

女儿两岁时,郁言意外怀上二胎。这次是个男孩,全家欢天喜地,张明甚至破天荒地买了束花给她。但喜悦很快被现实冲淡——五金店生意每况愈下,张明开始酗酒,动不动就打骂她和孩子。

最绝望的时候,郁言翻出那张珍藏的职业规划表。纸张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三年内考取英语导游证,五年内成为大堂经理,十年内开自己的旅行社...

她把脸埋进纸张,泪水浸湿了那些曾经的梦想。窗外,张明的咒骂声和孩子的哭闹混在一起,像一首永无止境的悲歌。

有天夜里,郁言偶然发现张明和女店员的暧昧短信。她本该愤怒,却意外地感到解脱。至少现在,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恨他了。

"离婚?"张明听到她的质问后冷笑,"你吃我的住我的,离了婚喝西北风去?"

他说得对。五年家庭主妇生活让她与社会脱节,带着两个孩子,没有存款,连娘家都回不去——父亲生了场大病,她当年的嫁妆钱都用来治病了。

郁言站在五金店二楼的小窗前,望着远处宾馆的霓虹灯牌。那里曾经有个叫郁言的女孩,会说简单的英语,梦想着走遍天下。如今那个女孩被生活的重担压成了行尸走肉,只剩下一具名为"张明老婆"的空壳。

夜风吹起她的头发,带着初夏特有的温热。郁言突然想起多年前,大堂经理陈姐有次对她说,"你英语进步很快。""继续努力,说不定明年能当上大堂副理。"

她苦笑一声,拉上窗帘。那些朝阳,终究没有照到她身上。

这就是我的另一种人生吗?

郁言被剥离的灵魂如一片枯叶般飘回那团刺眼的白光中。她呆立在虚无里,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双眼失焦地望着画面中那个形销骨立、眼神空洞如枯井的自己。那个被生活榨干了最后一丝生气的女人,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在五金店昏暗的角落里机械地重复着日复一日的劳作。

"这...这就是我魂牵梦萦的另一种人生?"她颤抖的声音在虚无中破碎,每一个字都像刀子般剐蹭着喉咙。多年来如附骨之疽般啃噬着她的"如果当初",如今**裸地摊开在眼前,竟比现实更加鲜血淋漓。那些她幻想中本该绚丽多彩的画面,此刻却像褪了色的老照片,只剩下斑驳的泪痕与龟裂的绝望。

她突然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呜咽,那声音在空茫的白光中扭曲变形,如同她支离破碎的幻想。原来每个选择背后都藏着不为人知的荆棘,每条道路都通向各自的荒原。她以为错过的是星辰大海,实际上不过是另一个版本的泥沼深渊。

“若是当年坚守自我的抉择,不步入婚姻殿堂,继续追逐自己的梦想,那将会是怎样自由的人生?”这种念头似一某种潮湿处的菌丝在她脑中疯长,她不甘,这并不是她要的选择!她不会再次做出错误的选择!

蓦的,眼前画面又是一转

郁言面前再次出现了两扇门...

蓦的,眼前画面又是一转。郁言面前再次出现了两扇门,一扇是五金店斑驳的铁门,门把手上还挂着"暂停营业"的塑料牌;另一扇是星级酒店光可鉴人的旋转玻璃门,门童穿着笔挺制服的身影在玻璃上若隐若现。

五金店的门缝里飘出刺鼻的机油味,夹杂着孩子的哭闹和男人的咒骂。而酒店大门内,水晶吊灯折射出的碎光在地面投下粼粼波纹,隐约能听见钢琴声和酒杯轻碰的脆响。

郁言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她看见五金店门上的倒影——那个憔悴的女人,眼角堆着皱纹,头发干枯如稻草。而旋转门映出的却是另一个自己:盘起的发髻一丝不苟,制服胸前的名牌闪着微光。

"这次的选择,会不一样吗?"她轻声自问,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产生奇异的回响。

玻璃门无声旋转,郁言被温暖的光晕笼罩。眼前的大堂比她记忆中更加辉煌,水晶吊灯将无数光斑洒在意大利大理石地面上。她低头看向自己——剪裁合体的藏青色套装,胸前别着"大堂经理"的金色名牌,左手无名指空空如也。

她接过平板,指纹解锁时瞥见自己修剪圆润的指甲。这双手再不是记忆中那个被五金店机油浸染的主妇的手,而是经常出现在行业杂志上的"青山县酒店业金牌经理人"的手。

穿过大堂时,四面八方的问候声潮水般涌来。客房部的姑娘们亲热地喊她"言姐",保安大叔用蹩脚的英语说"Good afternoon,Madam",就连向来严肃的总经理也对她点头致意。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带着真诚的尊敬——这是她用五年时间,从铺床单开始一点一点赢来的。

郁言眼眸一暗。记忆闪回到三年前那个暴雨夜,父亲在电话里的怒吼:"你不嫁人就别进这个家门!"母亲哭喊着"你要让老郁家绝后吗"。她摸了摸锁骨上的玉坠——那是奶奶临终前偷偷塞给她的,说"丫头,活得敞亮点"。

"现在他们带着我资助的老年旅行团,正在三亚晒太阳呢。"郁言突然笑起来,眼角泛起细纹,"上个月我爸还跟团友吹牛,说女儿是县里纳税大户。"

"你们..."郁言眼眶发热,看着这些朝夕相处的伙伴。客房部小王举着手机录像,屏幕上显示正在和丽江分店的员工视频连线——那是她带出来的徒弟,现在已是独当一面的店长。

深夜庆功宴散场,郁言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在新买的公寓楼下驻足,仰头望着透出暖光的窗户——那是她特意为父母留的房间,虽然二老至今没来住过。

夜风拂过她不再年轻却光彩熠熠的脸庞。远处五金店的霓虹早已熄灭,而属于郁言的人生,正像她胸前那枚名牌一样,在星光照耀下闪闪发亮。

郁言凝视着镜中那个光彩照人的自己,视线如同抚过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那个曾经在五金店油污中枯萎的灵魂,此刻正在高级定制套装的包裹下绽放出夺目的光华。她微微仰起头,让水晶吊灯的光芒洒落在描画精致的眉峰上——那是专业化妆师为她出席颁奖典礼精心勾勒的弧度,每一笔都镌刻着这些年浴火重生的痕迹。

泪水突然决堤而出,像融化的钻石顺着脸颊滚落。那些晶莹的泪珠划过她精心保养的肌肤,在下颌处悬垂成璀璨的弧线,最终坠碎在胸前的钻石胸针上。这枚胸针是去年行业峰会上获得的"年度杰出管理者"奖章,此刻正随着她颤抖的呼吸起伏闪烁,仿佛在无声诉说着:看啊,这才是你本该成为的模样。

她伸手触碰镜面,指尖与镜中人的指尖隔着冰冷的玻璃相触。二十六岁那年被五金店油污浸透的指甲,如今涂着低调的裸色甲油;曾经被生活磨出厚茧的指节,现在戴着象征职业成就的铂金尾戒。镜中的倒影突然泛起涟漪,她看见无数个时空的自己在光影中重叠——那个蹲在五金店角落里哺乳的年轻母亲,那个第一次穿上酒店制服的羞涩女孩,还有此刻这个站在行业巅峰的优雅女性。

"这才是我想要的人生..."她哽咽着,声音像被雨水打湿的丝绸。这句话在空旷的更衣室里激起轻微的回响,惊动了窗外栖息的白鸽。那些洁白的羽翼扑棱棱飞向晴空,如同她曾经被现实囚禁的梦想终于振翅高飞。

突然,她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不清,犹如被扭曲的胶卷,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开始褪色,大楼开始坍塌....

郁言感觉自己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胡乱撕扯揉捏,瞬间天旋地转,失去重心站立不稳控制不住跌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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