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我正闲逛,正巧碰到了还没当上齐云山长老的林初升,那时候牠还只是个普通弟子。
齐云山的人真的很有问题,一天到晚都是黑衣黑鞋,不知道的人会以为这山上年年办丧事。
林初升是当上长老之后才蓄起了胡子,怕被人说不稳重这才蓄了一小撮,偏偏不爱打理,以至于总给人邋里邋遢的感觉,活像偷了大人胡子戴的小孩子。现在的林初升面上还算干净,倒不算难看,只是开口就讨人嫌。
“你是哪位长老的弟子,这是你能乱晃的地方吗?”林初升板着张脸,牠自己明明也在乱逛,这么多弟子没一个问我的,只有牠逢人就找不痛快。
你祖师的弟子,这话当然是不能说的,我抄着手踱步走到牠面前:“你不会是男疾男户我吧。”
林初升立刻气得双脸通红,耳朵都红了,看来我说对了,这人心眼真的很小,见自家掌门带着我逛了两圈,心里不爽,随便找了个由头就想教训我。
“你算什么东西,我要男疾男户你?”林初升急不可耐地下了战书,“你敢与我比试一番吗?”
“比什么?”我平时没这么闲,但现在我又不是清风门的郑音书,活动了下手脚,故意没拿正眼瞧牠。
“当然是比武!”
直接说想正大光明打我就行,说什么比武,谁不知道牠林初升是齐云山同辈的佼佼者,我要真是齐云山弟子,说不定真得挨上一顿打,可惜啊,我不是。
“没问题。”我一口应承下来,打牠还需要挑日子吗,当然是哪天心情好就哪天打了。
“别说我欺负你,都不准用灵力,单纯手脚比划。”
用灵力都打不赢,还想单纯武比,林初升暗自以为占了大便宜,还没站稳,直接被我一袖子撂倒在地。周围早围了一圈人,一半人在看热闹,还有一半人碍于林初升的胁迫在憋笑,总之没一个上来劝架或是扶牠的,皆是冷眼旁观,新代弟子尚且如此,宗门衰败也是寻常。
“你耍诈!”林初升丢了面子,还没打就被人撂倒在地,输人不输阵,开头气势就输了,这还打什么。
“技不如人也不能胡言乱语啊。”
林初升哪里肯罢休,马上叫嚣着再来,红胀着脸蒙头冲过来,绣花枕头招式,自然是被我一脚踢倒趴在地上,牠还想站起来,又被我脚踩在肩头上,动弹不得。
“知道我是谁吗,居然敢用你的脏脚踩我?”
管你是谁,余清再怎么也犯不着为了你个草包和我过不去。
“再不放开我,等我师尊来了,看我不弄死你。”还在放狠话,我干脆再用了几分力,林初升又往土里矮了一寸,不想这人直接吐血了。
“喂喂喂,这可不赖我啊,你自己急火攻心吐的血,可不是我打的。”这什么体质,脆得跟瓷娃娃一样。
林初升口里还有血,说起话来含糊不清,说了一会儿自己也意识到了,干脆闭上了嘴巴。
“既然你不说了,那我来说两句。”我直起身来,松开牠,“看看你面前这些人,人家脸上的厌恶你是瞎了才看不出来吗?”
林初升躺在地上装死,听我说到嫌弃两个字,恶狠狠地瞪了眼师兄弟们,吓得一圈人齐齐后撤。
“你师尊是四长老吧,怎么,仗着师尊的身份,把自己也当个东西了?你这些年在山上除了偷鸡摸狗,欺负师兄弟,还做了什么?”
“你的师兄弟大半不如你,可牠们努力又听话,除了有个好师尊,你哪点比得上牠们?”这是假话,齐云山哪个手里是干净的,不过气气林初升罢了。
“今天我不是来给你讲道理的,我单纯是来打服你的,不夹起尾巴做人,我见一次打一次,听到没有?”
林初升肯定是听不到的,一起身就拿着拳头砸过来,这次我可没留手,顺势踢断牠双腿,耳边是痛哭流涕声,真是悦耳动听。
余清看了半天热闹,总算舍得站出来,扫了眼围观的弟子,给林初升下了三个月禁闭,不痛不痒,给人借口养伤呢,不过这是牠们宗门自己内部的事,我打舒服了就跑,也不担心余掌门找我麻烦。
放风时间结束,继续回去听讲,焦碌也不问我做了什么,接着讲牠的,课业结束的时候,我抬头看牠:“齐云山的衰败是必然的,从弟子到掌门,从根上就烂了,烂得彻底,我救不了。”
“我知道。”焦碌还是笑呵呵的,好像真的不在意,还挺能装,不在意找我来干嘛,当吉祥物啊。
“齐云山我救不了,也不想救,五洲大劫我更救不了。”这是我第一次把话和牠摊开讲,救不了,所以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焦乌前辈一定是弄错了,我根本就不是命定之人。”
“这么大的事怎么就找上了我呢,我只是个小小的芥子境,比我有能耐的人那么多,怎么看都不应该是我。”
“前辈,我认识很多比我厉害的人,不如你去找找她们吧,她们比我更有可能救世。”
那时我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大概是和掌门师姊待久了,心情低落的时候变得和她一样啰嗦。焦碌在此期间并没有打断我,牠只是用十分慈爱的目光看向我,只有这个时候,我才会想起牠是几万年前的人。
“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我没有说不可以失败,如果救不了,那是天理命数,可如果有一丝成功的可能,那这个人就一定是你郑音书。”焦碌的话很好地安抚了我脆弱的神经,“你可以失败,也可以走错路,你是带来五洲希望的命定之子,不是非得拯救世人的负罪之人。”
见我情绪好转,焦碌开起了玩笑:“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并没有比你做得更好,我什么事都得靠焦乌,连刚才那番话都是她曾经交代我说给你听的。”
“如果她在这里,开导人的话能比我说得有信服力一百倍,她就是那种能给人无限希望和勇气的人,我不是,但你们是一样的人,闪闪发光,受人仰慕,五洲的人在等待你垂怜指引,顺心而为就好。”
我没有哪个时候比现在更希望自己师承焦乌,那么急切地想见到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人,想了解她所有的往事,想亲身听她教诲。
焦碌看出了我的心思,也不生气,笑道:“我大概有我师妹万分之一的风采,你可以从我身上窥见她一二。”
第一次这么真心实意地喊牠前辈,一声前辈喊得无奈,焦碌哈哈大笑,乐得胡子乱颤。
焦碌说人不能活得太久,否则会失了原本的模样,牠很庆幸自己只有三十年的时间,斩断了退路,才使得牠不至于面目全非,还能坐在这里传业授道。
再见林初升,已是一年后,牠倒是想找我麻烦,不过都被我避开了,和焦碌谈完以后,我已经没有戏耍牠的心思了。
齐云山有处风景深得我心,叫观星亭,闲暇时我时常待在那里,观星倒是其次,主要是安静,这地方靠近禁地,平时不怎么有人来。谁能想到大半夜的还真就遇上了,我看到的第一眼就要转身走人,月上中天,轻盈剔透,不能让渣滓坏了我心情。
“你站住。”真是刺耳又难听。
“你要我站我就站?”话是这么说,到底是转身看牠要耍什么把戏,不过这回我还真猜错了,牠居然是来道歉的。
“对不起,先前言语冲撞了你。”
烦请道歉时真心实意一点,这一脸不情不愿是道歉吗?
“不接受,滚远一点。”道歉就得原谅啊,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林初升手指已经要指过来,大概是想到打不赢我,又灰溜溜把手放下去了,绝对的武力才能让人改性,慷慨激昂的空话只会挨打。
如果不是焦乌,我不会留在齐云山这么耐心地跟讨厌的人和事打交道,一想到林初升这样的白痴混球最后会继任长老之位,我觉得很恶心。
在第二十五个年头的时候,焦碌说牠该教的都已经教完了,让我去给弟子授课,我拒绝,牠恳求,最后讨价还价成我只在那里待着,若有弟子来询问就回答。于是接下来的五年,我每次来都要去讲堂坐上两个时辰,授课长老在上面讲解,我坐在下面发呆。
开始时,弟子们都畏惧我,直到齐云山又收了新弟子,牠们只是听说过我的事迹,并不那么惧怕,在第一个弟子壮着胆子向我请教得到回答以后,大家都开始问问题了。
被人群围着,又臭又吵,每当这个时候林初升就会冷哼一声吓走牠们,因为看不惯我被人追捧,不过这样也好,我能清净一些,牠从不来问我问题,我当然也不会教牠。
有弟子向我请教后,牠们开始敢当着我的面说些闲话。什么早课某人又起晚了,二长老的药材圃被人偷挖,谁谁谁偷着下山摆摊算卦,结果算不准被人砸了摊子,哪个弟子帮村民探井的方位,结果挖了半天没见到泉眼被村民绑了,诸如此类。
有时也会偷摸讨论我,什么脾气差但乐于助人,什么装腔作势拉拢人心,什么走后门还这么傲气,我只当没有听见。
有日,几个弟子又在议论,恰好说的是林初升。
“林师兄家里是不是很有钱啊,总带着那几个跟班下山吃吃喝喝的?”
“屁嘞,那是牠姊姊做工的钱。”
“牠不是说自己独子吗,哪来的姊妹啊?”
“什么独子,牠上面有三个姊姊,牠爹五十了才有的牠。”
“犯得着说这样的谎吗?”
“我跟牠同乡,这还能有假。”
几个人讨论得热火朝天,丝毫没注意到不知何时站在旁边的林初升,面色青黑,有个眼尖的看见拼命拉了旁边还在说的人,哪里拉得住。
“我家那边的说法就这样,你有意见?”林初升一拳打在说得最起劲的弟子脸上,那人一下倒在桌上,鼻血流了满面。
“牠爹的,你以为我怕你啊,谁不知道你爹逼你大姊给四长老侄子做妾,才换来你拜在四长老门下的机会。”那人气得推倒书桌,站起来指着林初升鼻子骂。
林初升见对方还敢说,气急败坏地抡起胳膊狠狠往对方脸上招呼,打得对方鼻青脸肿,脸上颜色跟个大染缸一样。
“你二姊的眼睛是你弄瞎的,你三姊的残疾是你打的,后来跌足死在池塘里,你敢说跟你没关系吗?”
那人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说一句是说,说两句也是说,总之仇结下了,干脆一股脑全说了出来,林初升脸色越发难看,铮的一声竟是想直接拔剑杀死对方。
残害手足同门,真是好样的,血溅当场这样的事,我肯定不会让它发生,随手扔了面前的砚台将剑身弹开,林初升瞪了我一眼,到底没说什么,气冲冲地出了讲堂。
这样的事时常发生,连讲堂都是乌烟瘴气的,难以想象其它地方是怎样,但我并不关心这些,只是遵守着与焦碌的约定,救不了齐云山,那就用五年的时间授课,也算偿还了教导之情。
当焦碌头发灰白大半,脸颊干瘦的时候,我知道离开的时间要到了。最后一次见到焦碌时,牠已须发尽白,老态毕现,坐在初见时的榆木椅子上,拂尘收在怀里闭目养神,见我来时才睁开眼睛,双目浑浊。
“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焦碌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看着随时都会合上眼睛。
“前辈有什么话要交代我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焦碌于我而言,实在亦师亦友。
焦碌摇摇头,转而看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余清:“你要应我三件事。”
“祖师请说,晚辈一定照办。”
“一,正名,创立齐云山的是我师妹焦乌,不是我焦碌。”
“二,齐云山从今日起招收女弟子。”
“三,我死后这木头人像交给她带走。”
牠应声说好,拂尘掉在了地上,椅子上的人变回了原本的木头人像,与焦碌本人无异,只是上面多了一道裂痕,失了光泽。
余清是个出尔反尔的人,这我早就知道,三件事牠一样也没做,前辈也没指望过牠,所以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只是我死前也没办成。
“东西就不要想了,你现在还活着站在这里,就是我的恩赐。”余清说着就毫不客气地把木头人像收起来。
真是冠冕堂皇,若不是怕我师尊长陵真人,牠肯定早就弄死我了。
林初升气成那样也得低头,因为牠打不赢我,我东西带不走也是同样的道理,因为我打不赢余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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