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周后,俄**队渡过纳拉河到达新的驻扎地塔鲁丁诺村。这里几乎算得上是绝对的安全区,至此,俄军完完全全从法国人视线里消失。瓦西里耶夫公爵所在的兵团在纳拉河右岸修建工事,几乎把整个村庄变成了一个小型军事堡垒,加之附近的村庄较为富饶,这些军人的日子算是好过多了。
此时的公爵却显得闷闷不乐,他本以为前线等待着他的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战斗,那种出现在书本里、歌曲中的,乐手的鼓声,战马的嘶鸣声伴随着军官们的指挥,士兵们排着整齐的队列,端着枪向法国人进攻。而可怜的现实却是,斯摩棱斯克之后,库图佐夫压根就不打算跟再跟敌人正面开战。
公爵一动不动地看着墙上那副崭新的地图,放弃莫斯科后,他们的军队先是沿着梁赞大道退兵30公里,在博罗夫斯克渡口渡过莫斯科河后掉头向西,于波多尔斯克与其他军团汇合后长途跋涉到达了此地。米哈伊尔不明白库图佐夫为什么带着三十万大军昼夜奔袭,明明拿破仑就在莫斯科,他们虽然人数众多但兵困马乏,按照行军布阵的逻辑,岂不是应该率领精锐杀回莫斯科一雪前耻?哪怕不能快速进军,也要驻扎城下找机会决一死战,毕竟他们已经退无可退,身后就是祖国腹地……
“咳咳”
身后传来相当刻意的咳嗽,公爵回神,只见尤里?索科洛夫捧着那本《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拘谨地站在门口,“您教给我的单词都记下了,但还有些……”
米哈伊尔顿时来了兴致,兴奋地敲了敲桌子示意尤里过来。
此时已是初秋,,尤里脱下手套小心翼翼地将书本跟几张写满法语单词的纸张放在公爵面前。
坦白来说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母根本谈不上好看,但米哈伊尔仍是兴致勃勃,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仔细确认。
“很好。”他语气热烈,“第一次这样,已经比小萨塔写的好多了!哦,就是近卫军谢尔盖副局长的小儿子!“
尤里尴尬地搓搓手,面对这些舞文弄墨的事,一向粗犷的男人竟难得的露出些”害羞“的神情。
公爵乐的看他这副模样,又忍不住写下几个短句,“喏,拿起笔试试,你看这个字母的两笔需要分开,而后面这几个可以连起来书写……“
索科洛夫弯下腰犹豫地模仿着米哈伊尔的笔迹,大约是寒冷的天气冻得手指僵硬,又或许站立弯腰的姿势让他难以稳住重心,这几笔显得笨拙又生硬。
公爵思考了下,转而起身将男人按在椅子上,凑近握住他的手,”专心些,你看,这并不难。”
他们依偎在一起,尤里不免因为米哈伊尔的靠近而不自觉轻颤起来,手指渐渐攥紧的铅笔似有万斤重,纸上那句“Liberté, égalité, amour pour tous.”歪歪扭扭不成样子。这样的场景古怪极了,在这场盛大的卫国战争中,在这片因战火而萧索的大地上,竟会存在这样一个安静的角落——身份高贵的瓦西里耶夫公爵站在书桌旁,不时地弯下腰自然而然地握住那双因长年演奏而布满老茧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一个下等人书写着敌人的文字——自由、平等与爱,爱是上帝的恩赐,爱是一切。
公爵那微微蜷曲的金发因疏于打理而随意散落,此时恰巧有一缕拂过尤里的脸颊,带来一丝微妙的瘙痒。
不知为何,尤里脸颊开始隐隐发烫,他不敢出声更不敢抬头,就只是这样安静地顺从公爵的力道,让笔尖摩擦粗糙的纸面,留下一阵干瘪、粗粝的声响。
这时一阵严肃的敲门声响起,公爵习惯性应声,等那位身着元帅亲卫制服的士兵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却是站立着的公爵与大剌剌坐在椅子上的索科洛夫。
也许那件“轶事“早已声名远扬,这人热切地眼神不知轻重地在二人身上扫过一圈,公爵有些不悦,尤里索科洛夫竟挑了挑眉毛相当“不知廉耻”地点头致意。
“哦!尊敬的公爵大人,元帅想叫您过去。”
米哈伊尔仍旧眉头紧锁,“告诉元帅我身体不适,最近都不宜参加会议。”
“不,大人,元帅想单独见您。”
库图佐夫的卧室兼办公室坐落在整个营地的西侧,房间内放着一张巨大的木桌,最里侧靠着墙根则是一排木板搭建的临时床榻——俄军元帅库图佐夫晚上就歇息在这里。
此刻,身着普鲁士蓝绣金线军服的瓦西里耶夫公爵正恭恭敬敬地站在桌子前头,昂着头等待元帅的发落。但那位身材臃肿头发灰白的老人只是坐在那张“木床”上,用那唯一一只灰绿色的眼睛打量着面前身体紧绷的男人。
“瓦西里耶夫上校,”他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声音,“到我这里来。”
米哈伊尔咬紧牙向前挪了几步。
“元帅……”
库图佐夫出声打断,“我知道您怎么想,但参与会议执行命令是您的责任,离开彼得堡之前陛下曾召见过您,他的话您是否放在心上。”
他的声音浑浊但有力,宛如一根绳索勒得米哈伊尔喘不过气。
“您应当羞愧,为了您的家族为了陛下!”他撑着军刀站了起来,“我们在博罗季诺死了3万8000人,您想想吧,3万8000具尸体!上帝啊,这是多大的罪孽!”
“可我们不是应该为他们报仇吗?”米哈伊尔终于忍不住,反驳道。
库图佐夫那只独眼闪烁着讥讽的光芒,“60万对上30万,我不知道炮兵学院里那群白痴是怎么教您的!”
“博罗季诺战役以后,法军跟我们一样损失惨重,”公爵的声音有些颤抖却也掩饰不住那股冲动的怒气,“我们途经图拉大道 ,卡卢加大道,渡过纳拉河 ,几乎避开了他们所有的追击路线,法军主力现在集结于莫斯科附近。只要我们派出哥萨克骑兵少做侵袭,他们必然会前来追击,这样我们就可以在塔鲁丁诺做好准备 ,引诱敌人深入 ,用一场大决战洗刷莫斯科之耻!。”
“莫斯科之耻?”库图佐夫拖着军刀踱着步子,“您以为我们为什么要行军至此?拿破仑为了入侵俄国,足足集结了120万军队,400多门火炮,陛下本不愿意与他开战,但形势危急法国人已经占领了斯摩棱斯克,紧接着就是莫斯科,那时我们的援军还未抵达,除了放弃我们别无他法。这很可悲,这的确可悲,没有什么比放弃祖先埋葬之地更令人震惊、羞愧的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渐渐被军刀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掩盖,继而传来刺耳宛如发自灵魂深处的呻吟,“是我下令烧了它,烧得干干净净,一分一毫也不能落到法国人手中……陛下已知晓此事,但这罪孽深重,无法宽恕,上帝终将审判……”
米哈伊尔被这痛苦的呻吟震撼得无法抬头,他宁愿以身赴死,也不愿相信莫斯科竟在俄国人自己的手中化为乌有。
他内心挣扎,想要说些什么,想要挽回那些逝去的时光,那些被战火摧毁的宁静岁月。他迫切地想要行动,想要以瓦西里耶夫家族的名义,以上帝的名义,甚至以自己这个背负着不堪与罪恶之名的米哈伊尔 瓦西里耶夫的身份,去做些什么……哪怕是以生命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在这间昏暗的卧室里,米哈伊尔 瓦西里耶夫的心里燃起一股火焰,他发誓他将抛弃一切旧日幻想,那一幕幕绝望地喊叫与死亡取代昔日高雅的沙龙、蹁跹的舞步,他将与所有的俄国人站在一起,以铁和血驱逐法国人,保卫神圣的祖国。
”元帅,“卫兵在门外大声通报,”近卫军团里发现一个奸细。“
库图佐夫亲自拉开门让人进来。
人群蜂拥而至,簇拥着那名明显已经受了刑罚的奸细踉踉跄跄地靠近。
瓦西里耶夫公爵随着元帅走上前,却在人群中间看见了索科洛夫满是鲜血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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