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登楼饮酒,怀兄向我问起我与那家姑娘,我竟一时怔住了,算来我已经三年未曾见过她了。我朝怀兄拱手,叫他莫要取笑,我只知她姓钟,是钟家的小姐,身子弱,久居深宅,不见人面。
想来,第一次见她时,草草一面,春色正好。他们邀我去溪边的桃林里赏花,左右无什么要紧事,我便就应了下来。
林中,我见她着了一件水绿色的衣裳,颇有些病弱,叫人搀着,拈花细赏。叫她衬得,我倒是觉得那桃花开得太艳丽,少了些出尘姿色。随行的人同我说,那是钟家小姐,美是极美,只是打胎里带出来了病根,整日恹恹的,不知她哪日就香消玉殒了去。
那钟家小姐,抬首朝我看来,烟眉若蹙,眼角像是晕开了满山的春色,含起一池碧江水,荡尽了浊世污秽,落得个干干净净。被她这么瞧着,我羞得满脸通红,只觉自己一身俗气。
可又想再偷偷瞧瞧,我怯怯地抬了眼,那钟家小姐抬手拈着桃花遮住了嘴角,莞尔一笑。我哪里还顾得上前攀谈,别开脸慌乱地拱手作揖,刷的打开折扇,遮住了自个儿的脸。
再看漫山欲燃的桃花,就看不入眼了。
再见时已转过了春末,残春翠浓,我登钟家门,替父捎句问候。钟老爷原与家父为同乡,后各谋生路,今年落居此地,才又相见。
钟老爷引我在宅中闲转,水中亭上,钟家小姐披着薄衫倚栏而望,手里握着一本诗书,卷在手中,垂于腿上。
“此乃小女清玉。”
清玉、清玉,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
钟家小姐像是听见有人唤她闺名,转回头来,见着生人,欲避换休。想来她定然是不认得我的,便也就宽了心,朝她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她合上书,衣裙摇曳,袅袅而来。
“原是你呀。”她的声音宛如九天云烟,飘飘渺渺的,叫人软下心来。
我寻声望去,那钟家小姐眉眼含笑,叫我好生羞愧,只得低声道:“小生方岁章,先前多有唐突。”
怎的还是越急越错,真真是恼人。我单这么想着。
钟家小姐端立在那里,不似初见时那般消瘦,却还是让人觉得有些弱不经风。她抬眼,笑道:“你怎这般有趣。”
我不敢久待,只怕在她面前又出错处,别过钟老爷后,我便回了家中。问过父母安,用过羹饭,躲回了自己的屋子。思来想去,起笔画了一幅人像,却怎也画不出脑海里那股子如风如烟的娇美,顿了顿笔,心里更是烦躁。干脆将画毁了去。
明日、明日。明日再去见见她吧。
因我常常出入钟府,钟家小姐又久不出门,一来二去同钟家小姐也熟识了起来。闲时下棋品茶,或是对诗游湖。
她同我说,可唤她小字,素蝉。
清玉、素蝉,都是极衬她的好名字。
转眼便入了秋,我打她窗下过,只听人说,小姐身子越发不好了。
这日她转好,请了我来同她下棋打发时间。我瞧着她,穿了一件素白的衣衫,靠在榻上,青丝落下在肩头,她的脸色瞧着更苍白了。屋里燃着香料,袅袅生烟。想来自打认识她,她便一直这般怏怏的,可却又是病到我心头上去了。
我想我怕是也病了吧。
“知琢,怎的下棋还走起神来了?”她拈着棋子敲了一下棋盘,温声问道,方才说完,又捂着帕子轻咳起来。
我瞧着难受,去给她倒了杯温茶,吃着茶水,她缓了缓气息,朝我轻轻一笑。
“知琢,若我……”
我瞧她眼里湿着,不敢再听,我哪里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呢,无非是叫我保重、叫我宽心。只是她不曾想过不好了,我又为谁去保重,为谁去宽心呢?
我不愿再听,拜别了她,轻轻阖上了房门。
抬眼看着入了秋的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只是到底是入了秋,再干净也叫人觉得萧瑟难过。
咳咳、咳咳……
素蝉的轻咳声在我身后响起,我顺着小路一朝前走去,停下脚步,接住了一片飘飘荡荡落下的叶子,抬头看去,空无一叶的树枝上落着一只雀儿,扑棱棱地扇着翅膀飞远了。天色也是灰蒙蒙的,心下忽然怀念那日春光,叫人欢喜。
我顺着小路走远了。
不经意间,就入了冬,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好几日,落了满城都是干干净净的。
此后我再来这窗下时,便再未曾见过那钟家小姐。
后来有人捎给我一方帕子,说是钟小姐留下的,素白白的手帕上绣着一双南雁,和一句——“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我摸着细密的针脚,针针藏深情。
帕子边角的“知琢”还未绣完,残留下一笔空缺着,连带着我的心也空落落的。我才惊醒,我的清玉,我的素蝉,早在那第一场雪落下时,就化了一缕清魂,悠悠地上了九天去了。
独我浑浑噩噩始至今,只说她不在了,可什么又是这不在了呢。
原是我无论生死,都瞧不见她了。原是我,瞧不见她了。
帕子被我攥在掌心里,一下一下捶着自己的胸口,无知无觉的眼泪就留了满面。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我眼上蒙着泪,瞧不清东西也说不出话,原这伤心极了时,是说不出话的。
原是我的素蝉,已经化了一场大雪,可她怎不再熬一熬?
这冬天,多冷啊。
昨日登楼饮酒,怀兄向我问起我与那家姑娘,我竟一时怔住了,算来我已经三年未曾见过她了。我朝怀兄拱手,叫他莫要取笑,我只知她姓钟,是钟家的小姐,身子弱,久居深宅,不见人面。
我哪里是与她不熟识,只是她该干干净净,既已不在人世,又何苦落人闲谈。
一座青坟冢,我已守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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