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关山酒

边疆有一座山,因着镇守边关,人们便称它为关山。

关山虽说是座山,却比不得中原的山葱郁苍翠,四时景色皆不同。关山山上黄沙盖着瘦石,倒显得有些苍凉,和这荒无人烟的边关也是相衬。关山下十里人烟稀少,但是靠近关山的村子里都流传着一句“关山守关关不开”的说法。缘是说关山地处边镇,却少有异族流寇侵扰,于是老人们就说这关山啊,有灵。

燕姜是秋天的时候来到这儿的,原因无他,作为一名游侠若是不能将三山五岳七十二河川都看上一遭,总觉得此生不够尽兴。

初至此地,燕姜便觉得“十里不见人,百里尽黄沙”这句话拿来形容关山一带,再是贴切不过了。绵延而去的风沙,零星见过几个小小的村子,枯黄的草丛和树木,还有不知哪儿来的鸦声惊破了苍穹。

关山的景色实在是比不上江南杏花烟雨缱绻柔情,也比不上京城华灯不落人声鼎沸。关山是沉默的,就像是风沙磨砺后尘霜满鬓的将军,收了杀神斩鬼的刀,日升日落都在眼里。燕姜真是爱极了这样大刀阔斧的荒凉,在这儿走上一遭,仿佛天地都小了。

“姑娘,哪儿去啊?”老人拄着拐杖,看上去已入古稀之年,但眼底还是一片清明。过了这个村子,再往前就再无人烟了,所以当燕姜路过此处时他没忍住提醒了一句:“再往前走,可就没人烟了。”

燕姜生得漂亮,眉眼间却少有女子柔情,腰间挂着长剑,一身红衣站在黄沙卷地的边关是鲜艳得不像话。

她冲老人家抱了抱拳,笑道:“往那关山走一遭罢了。”

“关山好,关山好啊。”老人连连点头,嘴里说着:“关山有灵。”

“老人家,这关山可还远吗?”燕姜抬头看了看不见边际的荒原,问道。

“姑娘你打这边儿一直走,不多时就能看见了。”老人家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如此说道。

燕姜拜别了老人家,孤身一人又踏上了往关山走的路。当她到达关山脚下时已是黄昏,燕姜缓缓地呼出一口长气,拢了拢被风吹乱了的头发,隐隐约约地透过风沙她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错觉——那是一家酒家,门口挂着幡,幡边已经有些褪色了,勉勉强强地还能看清一个“关”字。

回望四周,燕姜还不想露宿荒野,于是她走进了那间酒家。本以为是家破败的小店,燕姜推门而入的时候却觉得意外的干净。

酒家不大,四周整齐的排着酒坛子,光线有些昏暗,燃了几盏油灯,单单支了几张桌子。屋子里有酒香暗动,并非横冲直撞的烈马,而更像是沉淀着孤寂的不见人世的入鞘青锋。三尺锋芒隐而不露。

“姑娘一人?”关酌出声打断了燕姜的思索,燕姜才发现这柜台后面还站了一个男人。男人的面容大半隐藏在暗处,声音确是温润如玉,有君子之风。让人不由得联想这人容貌定然不凡。

燕姜取下剑放置桌上,撩袍而坐,隔着一屋酒香笑道:“自然是一人,敢问先生可有好酒?”

关酌静默了一会儿,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关山脚下见过行人了,大多时候我都分不清是这酒家守着他,还是他守着这酒家。眼前的姑娘也和他见过的许多人都不大一样,隔着昏暗的灯火他看见这红衣姑娘眉眼含笑,张扬肆意地像是衔来了中原春时的繁花胜火。

燕姜惊艳了这关山千年不变的寂寥。

“自然是有。”关酌微微点头应道,转身端起一小坛酒放至燕姜面前。

此时燕姜才好生打量了关酌一番,真是好俊俏的一位公子。关酌身形挺拔,一身青衫,面如冠玉,通身儒雅的气派。燕姜想,若是他不在关山卖酒,去到中原必得让不少姑娘抛花折腰。燕姜收回自己的视线,落在刚启封的酒坛上,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好酒!”燕姜闭眼嗅了嗅酒香,睁眼冲关酌笑道:“这是什么酒?”

关酌在她对面坐下,回道:“关山酒。”

关酌的声音并不算低沉,让人听来却总觉得有些苍凉,明明是在笑着的,燕姜却觉得他是有些难过的。他也是,酒也是,一口入喉,像是品过了千秋万载,尘埃落定。

自关山点酒,千秋皆入喉。

燕姜放下了酒碗,这酒初尝味淡,入肠后又如烈火燎原,最终归于醇厚绵延。燕姜喝过世间好酒无数,却没有一个比得上关山酒让她觉得少饮辄醉。

燕姜的眼里带了些水汽,亮晶晶的看着关酌。她说:“我名燕姜,先生何称?”

“在下关酌。”关酌瞧着那双眼睛,下意识地避开后才回道。

“关酌、关酌……”燕姜仔细地品了品他的名字,还当真是如酒一般有余味的好名字。她托着腮笑嘻嘻地对关酌说道:“关先生一个人住在这儿吗?我听闻一位老先生说这关山一带并无人烟。”

“燕姑娘说错了。”关酌闭眼轻轻摇了摇头。

“怎的?”燕姜问道。

“关山除我,还有草木生灵,风云沙石,世间万物皆有命数。更何况,姑娘也在此处,又怎算得上是,荒无人烟呢。”关酌说罢忽然冲燕姜笑了一下。

燕姜被这笑晃了眼,一时间面颊有些隐隐发热。真是喝酒喝多了,燕姜如此想道。

“先生所言极是。”燕姜点了点头应道。然后又说道:“先生的酒真是妙极,是京城最好的酒家也酿不出的。”

关酌并未答话,只是浅笑着看向燕姜。

“今日天色已晚,我欲在关山逗留些时,想在先生这叨扰几日,不知先生可嫌麻烦?”燕姜看了看窗外暗下去的天色,大大方方地表明了自己的想法,关酌本也没想让她露宿野外,听她这样说,便就应了下来。

燕姜在关山逗留了半月有余,同关酌越发熟悉起来。关酌也愿意同她攀谈,有时还会带她去往关山深处走走,燕姜随着关酌见识了不少塞外的景色。不知从何时起,燕姜再未称呼过关酌为“先生”,而是直称姓名,虽然关酌仍还称她为“燕姑娘”,但关系的确是亲密了不少,燕姜也没提过说要离开,好像留在这儿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一日,二人坐于屋内,煮酒浅酌。屋外风起了,已经是秋末,关山的风像刀子似的。

燕姜偎在火炉旁,笑着和关酌谈天。关酌见她冷,便起身关了窗子。燕姜心里有些发暖。

她说:“关酌,你可见过京城的大雪?”

关酌摇了摇头。他一直生活在关山一带,从未去过其他地方,也没有想过去外面看一看。守着关山,守着边疆,他给自己划了个牢笼,哪儿也去不了。

燕姜也不觉得稀奇,只是软下声音继续说道:“纷纷扬扬的,可真漂亮。晚上街边点了红灯笼,远远看去,像着火了似的。”

燕姜面上带笑,言语中透露出一种怀念,眼神散开,就好像想起了什么眷恋的事物一样。关酌沉默了。他知道燕姜去过很多地方,她同他讲过许多事情,燕姜就像是一阵风,抓都抓不住。可是他却拼了全力,想把风留在怀里。

关酌忽然说道:“关山的雪,也很好看。”

燕姜愣了,瞧着关酌有些淡漠的表情,弯了眉眼。

关酌听她说道:“好,那我就留到冬天吧。”

燕姜的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的一样,轻飘飘的,却挠得关酌心痒痒的。

关山的雪果然好看。风卷沸雪,一转眼,就只剩下干干净净的白了。关山的一切都是这样蛮横又大刀阔斧不知委婉,除了关酌。燕姜想到关酌不宣之于口的小心思,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冬天很快就要过去了,燕姜已经在关山留了好几个月,她还不打算离开,但她还想听听关酌会怎样挽留她。

某日,她同关酌坐在山顶上看月亮,关外的月亮又大又亮,坐在山上看去,好像离月亮很近很近一样。

“在中原是见不到这样的月亮的。”燕姜抱着膝盖,把脑袋放在手臂上枕着,歪着头对关酌笑道。

关酌看见燕姜亮堂堂的眼睛里是两轮亮堂堂的月亮,惹得他心跳如雷。

“我没去过中原。”关酌摇了摇头。

燕姜看着月亮一点一点的同他说道:“那太可惜了。京城的牡丹开了的时候,满城的人都要争相去看。待到江南杏花微雨时,折柳寄故人……”

燕姜同他说了很多,说到京城的花雕酒,说到京城的梅花,说到春夏之时漫山遍野的野花会烧满山……

不知不觉间燕姜就靠到了关酌的肩膀上,然后她听见关酌哑着嗓子说道:“春天的时候,关山的花也别有风味。”

燕姜侧头舒展开笑意,促狭道:“啊…那看来,我还是留到春天吧。”

关酌微微红了耳尖,低低地应道:“嗯。”

后来就这样,燕姜留了一个春天,又是一个夏天,又是一个秋天,又是一个冬天……

春天的时候关酌带她去山上看花,夏天的时候去找山泉洗浴,秋天等弯弓射大雁,冬天就在屋里喝酒聊天。关酌还给燕姜带回来了一只通体银白的狼崽子,据说是在山里捡到的,燕姜喜欢的不得了。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关山也生长出植被和动物,人们都说,关山活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小狼崽子长成了威风凛凛的成狼,可还天天缠着燕姜撒娇,而燕姜的眼角也生出了细细的皱纹。只有关酌,还同十几年前一般模样,岁月像是不敢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一般。

燕姜常常对着关酌发呆,或是抬手描摹过他的眉眼后就紧紧地抱住了他不言不语。关酌只是安静地抱着燕姜,就像十几年前一般充满温柔和深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燕姜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燕姜病了,整个人眼见着就消瘦了下去。关酌替她找大夫,却也于事无补,索性他也不找了,只是天天守着燕姜,握着燕姜的手,替她梳理头发。

“关酌,我想去看月亮。”燕姜某日突然对关酌这样说道。

关酌笑了笑说道:“好,我去给你拿斗篷,天冷了。”

燕姜看着关酌依旧挺拔的背影,突然有些难过,又在关酌回来前擦干了眼泪,笑意盈盈地端坐着。

狼崽子也老了,原本漂亮的皮毛也慢慢地没了光泽。燕姜蹲在它身旁,摸了摸它稀疏的皮毛,拍了拍它的脊背示意它跟上。

燕姜穿着一身猩红色的斗篷,衬得整个人气色都好了不少。她挽着关酌的手臂,一路上细数着和关酌在此处经历过的事情,满眼都是笑意,声音都软了不少。关酌只是笑着看着她,看着他的姑娘,像个孩子一样挽着他的胳膊说笑,关酌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这个穿着红斗篷的姑娘,哪怕她现在已不再年轻。但在关酌心里,燕姜永远是那个穿着红衣闯进他的酒肆的,像火花一样耀眼的姑娘。

好不容易到了山顶,燕姜挨着关酌坐下,窝在关酌的怀里,老狼趴在她的脚边。天上正好是明亮的圆月,今天是十六日。

“你记得吗,当年你为了留下我来,又是让我看雪,又是让我看花的。”燕姜捏着关酌修长的手指笑道:“可是雪啊,花啊,哪能留住我呢?我是为了留下来看你的啊。”

“嗯。”关酌揽住燕姜的腰,下巴搁在燕姜的发顶,应道。

“你呀……那么闷,真打算一辈子守着这山吗?”燕姜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像是不愿意提及某件事情。

“燕姜……”关酌抿了抿嘴唇,挣扎了片刻,才轻声说道:“我是关山生出的山灵,你叫我走去哪里呢?”

燕姜倒是一点儿也不惊讶,她笑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

关酌有些怔愣,他听见燕姜继续说道:“我早就听说关山有灵,与你相处那么多时日,你又不曾刻意掩饰。想来也是,不然谁愿在关山脚下荒无人烟的地方开个酒家呢?”

关酌摸着燕姜的头发轻笑道:“你一直是如此聪慧的。”

燕姜只是笑,她说道:“关酌,我想我快走了。”

关酌手下一顿,哑着嗓子,有些颤抖地说道:“莫要胡说。”

燕姜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嗔笑道:“莫闹,你自是知道的,就算没有这病,我也不可能陪你一辈子啊……狼也老了,我也生了皱纹,只有你还是这般模样。”

“莫要说了。”关酌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要哭了一样,他抱着燕姜的手臂紧了紧。

燕姜叹了口长气,继续说道“你可知,我已是很满足的了,这样你就能记住我最好看的样子,我不想你,眼见我老去。”

她轻声叹息道:“不好看的。”

关酌不认同地摇了摇头,说道:“你怎样都是美的。”

燕姜有些困难地撑起身子正对着关酌,伸出手捧住了关酌的脸,唇角还是弯着的,眼眶里却盛满了水光。

她颤抖着声音说道:“可是关酌,可是你怎么办呢?”

“我走了,谁来陪你呢?你一个人活了那么长的岁月,等我走了,老狼也走了,谁来陪你呢?”

“我多想能陪你一辈子呀。”

关酌咬着牙,说不出话,只是紧紧地抱住了燕姜,他听见燕姜说道:“等我死后,你就把我葬在这山顶吧,我替你守关山,也还想再看看月亮。”

燕姜的声音越来越透出虚弱,越来越低了下去。关酌只是一句一句应着。

“关酌,我还想去看看京城的牡丹。”

“我会替你去看。”

“关酌,我还想再尝尝我同你说过的那家女儿红。”

“无妨,我会去替你多喝几杯。”

“关酌……我还想再好好看看大江南北,你也要替我好好看啊。”

“好。”

燕姜的眼睛慢慢闭上了,呼吸变得又轻又浅,她呢喃道:“关酌,你还没说过……心悦我呢。”

关酌抱着燕姜,颤着嗓子笑道:“某错了,燕姜,我的燕姑娘。你且听好,某此生只心悦于你。”

“某此一生,只心悦于你。”

燕姜释然地松下了身子,心跳慢慢地停了下来,她和关酌的十指却还紧紧相扣。关酌抱着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自己的爱意,这月亮,这关山的花草树木,都听见了。只有他说给的那个人,再也听不见了。

而老狼,也死在了明堂堂的月光里。

第二天,关酌将燕姜葬在了山顶,旁边是老狼的墓。关酌想,有老狼陪她,也不会孤独了吧。

他为燕姜立了一块碑,上面刻着:关氏妻燕姜,夫关酌立。

关酌带走了燕姜的一缕头发,藏在锦囊里贴身戴着。他答应了燕姜要去走遍大江南北,看遍美景,尝遍美酒,所以他离开了关山。关酌葬下燕姜离开关山的那天,关山的植被一夜之间便全都枯萎了。

老人们说,关山死了。

而关酌去到中原后,他看过京城牡丹,也尝过江南酒肆的女儿红,却总觉得不如在关山同燕姜看的那场雪喝的那碗关山酒。有时关酌也会在某处停留很久,酿上几坛关山酒,卖给路人,久而久之传开了,人们争相来买。

喝过的人都说关山酒太苦了,苦到了骨子里,酒入唇齿后,人就像是重新经历了一遍一生中最难过的事,睁眼大雪就落满了枯山。

三碗关山酒,恍如人间一遭,大梦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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