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1

一九七二年的云南,天闷得像个大蒸笼,黏糊糊的水汽糊在皮肤上,甩都甩不掉。远处山峦叠翠,近处是开垦得歪歪扭扭的梯田,知青点和本地寨子杂处,构成了一幅并不总是和谐的图景。

马晓东提着半桶刚领到的红薯,走在回知青点的土路上。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腰杆挺得笔直,在这片泥泞与杂乱中,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他是从北京部队大院来的,哪怕现在和大家一样插队干活,那股子劲儿也还在。

“啧,又是这玩意儿。”旁边一个知青抱怨着,踢了踢路边的石子。

马晓东没接话,目光扫过田埂,看见一个身影正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垛子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根草茎,优哉游哉地晃着脚。

那小子皮肤黝黑,头发刺棱着,一身破旧衣衫掩不住骨子里的野性。

那是高粱,寨子边上长大的孤儿,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混到这么大。知青点刚建起来时,他没少来看“热闹”,或者说,是来看这些“城里来的细皮嫩肉的白面书生”怎么出洋相。

马晓东对他印象深,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这小子看他们的眼神,不像别人要么好奇要么敬畏,而是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嫌弃和挑衅。

果然,高粱看见马晓东他们过来,慢悠悠地坐起身,咧开嘴,一口白牙在古铜色皮肤衬托下格外显眼:“哟,马同志,又给你们发‘军粮’啦?”他故意把“军粮”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满是揶揄。

马晓东脚步没停,只淡淡瞥了他一眼:“总比某些人闲着强。”

“闲着?”高粱一下子从草垛上跳下来,拦住马晓东的去路,他比马晓东稍矮一点,但那股浑不吝的气势很足,“俺这是养精蓄锐!哪像你们,舞文弄墨行,扛个锄头跟要了命似的,绣花枕头!”

旁边几个知青脸色不好看,想上前理论。马晓东抬手制止了,他看着高粱,眼神平静,甚至带着点审视:“力气大是好事,用在正道上才行。光会躺草垛子,算不得本事。”

“嘿!俺看你就是欠收拾!”高粱被激怒了,他最烦马晓东这副“高高在上”教育人的口气,拳头攥了起来。

马晓东却像是没看见那蓄势待发的拳头,反而往前凑了半步,压低声音:“昨天晚上,后山那片苞谷地,是你偷偷去浇的水吧?王老栓家那块。”

高粱一愣,气势瞬间弱了半分,眼神有些闪烁:“你…你胡咧咧啥!”

“鞋底的泥,还有你身上那股子水沟边的味儿,没散干净呢。”马晓东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王老栓腰不好,他家那块地旱了三天了。怎么,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

高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脸涨红了,梗着脖子:“俺……俺那是睡不着闲溜达!谁管他旱不旱!”说完,像是怕马晓东再揭他老底,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撒丫子跑了,那背影,还真有点像受了惊的野狗。

几个知青围上来:“晓东,你跟那浑小子废话什么?”

马晓东看着高粱消失的方向,摇了摇头:“浑是浑了点,底子不坏。”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摩擦不断。高粱依旧看不上马晓东的“少爷做派”,比如马晓东那个总是干干净净的搪瓷缸子,比如他雷打不动每天清早用冷水擦身,再比如他居然有一小盒雪花膏——虽然马晓东解释那是防止皮肤皲裂,但在高粱看来,这就是“资产阶级臭毛病”!

“大男人抹那玩意儿,也不嫌臊得慌!”高粱有一次故意大声嚷嚷,引得周围人哄笑。

马晓东当时正把雪花膏仔细地收进木箱里,闻言头也没回:“等你在林子里被树枝划得满脸血道子,疼得龇牙咧嘴的时候,别哭就行。”

高粱嗤之以鼻。

转机发生在一个暴雨初歇的午后。连日的雨水让山体变得松软。马晓东和另一个知青被派去后山查看一片可能被冲毁的引水渠。事情办得顺利,返回时,马晓东为了抄近路,选择了一条平时少有人走的山间小道。

路滑,苔藓湿漉漉地覆在石头上。马晓东虽然谨慎,但一个不留神,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顺着陡坡就栽了下去!天旋地转间,他只来得及用手护住头,身体在灌木和石头上猛烈撞击,最后“砰”地一声,重重摔在一个稍微平缓的土坡下,右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跟他一起的知青吓傻了,在上面带着哭音喊:“晓东!马晓东!你没事吧?”

马晓东尝试动了动,右脚完全使不上力,额头上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抬头看了看近乎垂直的陡坡和茂密的植被,心沉了下去。

这地方偏僻,等知青点组织人来救,天黑了就更麻烦了,山里晚上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我没事!脚崴了!你快回去叫人!”他强作镇定地朝上面喊,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山林里静得可怕,只有水滴从树叶上滑落的嗒嗒声。马晓东靠着背后的树干,感觉脚踝肿得越来越高,疼痛一阵阵袭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思考着各种可能性。

就在天色开始微微泛灰,寒意渐起的时候,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不像野兽,倒像是……人的脚步声?

马晓东立刻警惕起来,屏住呼吸。

“喂!马晓东!姓马的!你还活着没?”

一个熟悉又粗鲁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从坡上传下来。

是高粱!

马晓东心里莫名一松,随即又提了起来:“高粱?我在这下面!”

很快,一个脑袋从坡上的灌木丛里探出来,正是高粱那张黑黢黢的脸。他嘴里骂骂咧咧:“操!就知道你们这些文化人不行,净找麻烦!这破路也敢走?”说话间,他手脚并用,像只灵活的猴子,三两下就顺着陡坡出溜下来,落地时稳稳当当。

他蹲到马晓东面前,先是看了看他那肿得像馒头的脚踝,皱了皱眉,然后抬头,对上马晓东的眼睛。

“看啥看?还能走不?”高粱语气还是冲,但动作却利索,他把自己身上那件破褂子“刺啦”一声撕下一条布,“俺背你上去。这地方不能待,晚上有野猪。”

马晓东看着他被树枝划破的手臂和沾满泥巴的裤腿,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你怎么找来的?”

“哼,你们那个同志,跑回去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俺正好在那里蹭饭,听着了。”高粱一边笨拙但用力地用布条给马晓东固定脚踝,一边嘟囔,“这山里俺闭着眼都能走三圈,找你还不是小菜一碟?”

他转过身,弓起背,示意马晓东上来:“快点!磨磨唧唧的!”

马晓东不再犹豫,趴上了高粱并不宽阔,但却异常结实的后背。高粱嘿呦一声,把他背了起来,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开始往上爬。

坡很陡,很滑。高粱每一步都踩得很实,手指死死抠进泥土里或者抓住牢固的树根。他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混着泥水,滴落在身下的草丛里。但他一声没吭,只是闷着头,一步一步向上挪。

马晓东趴在他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背部肌肉的紧绷和心脏有力的跳动。这个他一直觉得莽撞、粗野的少年,此刻却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那些曾经的讥讽和摩擦,在这陡峭的山坡和沉重的呼吸声中,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快到坡顶时,高粱脚下一滑,膝盖狠狠磕在一块石头上,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却硬是咬着牙稳住了,没把马晓东摔下去。

“没事吧?”马晓东忍不住问。

“死不了!”高粱喘着粗气回了一句,继续向上。

终于,两人滚爬着上了坡顶。高粱把马晓东小心地放在一块相对干燥的地上,自己一屁股瘫坐在旁边,大口大口地喘气,脸上又是汗又是泥,狼狈不堪,眼睛却亮得惊人。

马晓东靠着树坐着,看着累瘫在地的高粱,看着他磕破的膝盖和手臂上的血痕,沉默了片刻,非常认真地说:“高粱,谢谢你。”

高粱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马晓东会这么正式地道谢,他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胡乱抹了把脸:“少来这套!俺就是……就是顺手!”

夕阳的余晖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两人身上,一个坐着,一个瘫着,都无比狼狈。

山林寂静,只有风穿过树梢的声音。

马晓东看着高粱别扭的侧脸,第一次觉得,这只“野狗”,或许真的能成材。

高粱心里也犯着嘀咕,这马晓东,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远处,知青点隐约传来的喧闹和人影,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快速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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