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知青点就响起了洗漱的动静。马晓东用冷水仔细擦完脸,正对着窗户上那块破镜子整理衣领,就听见外面一阵鸡飞狗跳的喧闹,夹杂着几声带着山东腔的怒骂。
“小兔崽子!敢偷老子的鞋!看俺不揍死你!”
是高粱的声音。
马晓东皱了下眉,放下搪瓷缸走了出去。
院子里,高粱正追着一个半大小子满院跑。那小子是寨子里有名的调皮蛋,叫黑娃,此刻手里挥舞着一只破解放鞋,正是高粱天天穿的那双。高粱气得脸红脖子粗,脚上只穿着一只鞋,追起来一瘸一拐,模样颇为滑稽。
“你给我站住!把鞋还俺!”
“就不给!追得上算你本事!”黑娃灵活地绕着晾衣杆跑,还回头做鬼脸。
其他知青有的看热闹,有的试图劝阻,但效果甚微。马晓东没急着上前,他靠在门框上,看着高粱那又急又怒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
这家伙,有时候精明得像山里的狐狸,有时候又莽撞得像头小牛犊。
眼看高粱就要抓住黑娃,黑娃却把手一扬,那只破鞋划了道弧线,“噗嗤”一声,精准地落进了院墙角那个积着浑浊雨水的泥坑里。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一下。
高粱看着泥坑里那只鞋,眼睛都红了。
这双鞋再破,也是他唯一的鞋。他猛地吼了一嗓子,就要扑过去跟黑娃拼命。
“高粱。”马晓东的声音不高,却让高粱的动作顿住了。
他喘着粗气回头,看见马晓东平静地看着他。
“跟个孩子较什么劲?”马晓东走过来,目光扫过吓得往后缩的黑娃,又落回高粱身上,“鞋脏了,洗洗就行。人要是犯了浑,可就难办了。”
高粱胸口剧烈起伏,瞪着马晓东,又瞪了黑娃一眼,最终还是悻悻地收了架势。他走到泥坑边,默默地把鞋捞出来,鞋帮子上沾满了黑黄的泥浆,湿漉漉、沉甸甸的。
“俺就这一双鞋……”他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委屈。
马晓东没说话,转身回了屋。过了一会儿,他拿着双半旧的解放鞋走出来,递到高粱面前。“先穿我的。码数可能大点,垫点东西将就一下。”
高粱愣住了,看着眼前这双虽然旧但干净完整的鞋,没接。“俺……俺不要。”
“脚磨破了,怎么上工?怎么……”马晓东顿了顿,“怎么来找我认字?”
最后这句话戳中了高粱。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鞋,声音像蚊子哼:“……俺洗干净就还你。”
“嗯。”马晓东应了一声,看着高粱抱着那双湿鞋和新鞋,一瘸一拐地走到井边,开始吭哧吭哧地刷鞋。
黑娃早溜得没影了。
看热闹的知青们也散了。
清晨的院子里,只剩下井绳吱呀作响的声音和高粱刷鞋的唰唰声。
马晓东拿起靠在墙边的锄头,准备跟队伍下地。经过井边时,他脚步没停,只留下一句:“下午老地方,别迟到。”
高粱没抬头,只是用力刷鞋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更用力地“嗯”了一声。
下午,谷场边的树荫下。
高粱来得比平时都早,脚上穿着马晓东那双明显大了一号的鞋,走路有点踢踏。他看见马晓东过来,有点不自然地挪了挪脚。
“鞋……俺用干草塞了塞,还行。”他解释道。
马晓东没在意这个,坐下拿出书。“今天学新的。”
学习照常进行。
高粱比平时更专注,好像想把上午丢的面子靠认字找补回来。马晓东教得也耐心,偶尔纠正他的发音和笔顺。
学到一半,高粱忽然停下,从兜里掏出个东西,飞快地塞到马晓东手里。
是个木头削的小枪,巴掌大小,粗糙得很,枪管都是歪的,但能看出大概形状。
“俺……俺自己削的。”高粱眼神飘忽,不敢看马晓东,“削得不好……你别嫌弃。”
马晓东拿着那把小木枪,指尖能感受到木头粗糙的纹理和笨拙的刀工。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在部队大院,也有过一把精致的玩具手枪,跟这个天差地别。
“为什么削个枪?”他问。
高粱挠挠头:“你不是老看那本讲打仗的书嘛……俺就想着……诶呀,你爱要不要!”他说着就要把枪抢回去。
马晓东手一缩,避开了。“我要。”
高粱动作停住,看着马晓东把那只歪歪扭扭的小木枪也收进了那个军绿挎包,跟他那个宝贝搪瓷缸、笔记本,还有那个丑蝈蝈笼子放在了一起。
他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又赶紧压下去,装作若无其事地指着书上一个字:“这个念啥来着?俺又忘了。”
夕阳西下,学习结束。
马晓东收拾东西,高粱蹲在旁边,没像往常一样立刻跑掉。
“马晓东,”他忽然问,声音有点低,“你们知青……是不是以后都要回城里的?”
马晓东动作没停:“政策是这样。”
“哦……”高粱低下头,用手指在地上乱画,“那……你也会走?”
马晓东拉上挎包拉链,站起身,看着远处暮色中起伏的山峦:“也许吧。”
高粱不画了,抬起头,看着马晓东被夕阳勾勒出的清晰侧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只是觉得心里头突然空了一块,像被人挖走点什么似的。以前他从没想过马晓东会走,好像这个人就该一直在这儿,在这个山沟沟里,坐在谷场边的大石头上,等他来问东问西,教他认那些曲里拐弯的字。
马晓东低头看他:“怎么?怕我走了,没人教你认字了?”
“谁怕了!”高粱像被踩了尾巴,猛地跳起来,“俺自己也能学!”
马晓东看着他炸毛的样子,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挎包:“明天见。”
看着马晓东走远的背影,高粱没像以前那样立刻离开。他在那块大石头旁边蹲了许久,直到天色完全黑透,寨子里的灯火零星亮起。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不合脚的鞋,又想起马晓东那个装着他送的蝈蝈笼子和木枪的挎包,心里乱糟糟的。
夜风吹过,带着凉意。高粱站起身,跺了跺脚,朝着寨子的方向走去,脚步却比来时沉重了许多。
马晓东回到知青点,屋里煤油灯已经点亮。他放下挎包,拿出那个小木枪,就着灯光看了看。刀工确实拙劣,但握在手里,却有种沉甸甸的分量。
他把木枪放在枕头边,和那个蝈蝈笼子放在一起。
窗外,是云南沉静的夜,和远处连绵不绝的黑色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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