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沈府也委实没什么值得特意回转一趟的，不过是两相权衡之下，觉着留在纳兰府上过年更为惊魂。毕竟别人一家团圆说些家长里短，正是温情蜜意之时，要你个旁人在侧听墙角做甚？且这话匣子若是打开，又保不准恰逢酒过三巡、一时上头，张口吐露些什么不便为外人所知的秘辛来，那她这项上人头，且也自割下来，寻个华贵盒子兜了，送予纳兰成德做新年贺礼罢。

趁着下午功课告一段落，觉罗氏留她稍停一会儿房内饮茶，沈宛便主动提及告假月余回家过年。觉罗氏甚为好说话地一口应允，还嘱咐身边大丫头为沈宛添置些吃穿玩意儿一并带去，亦是纳兰家的一片心意。

纳兰家何等身份，这般屈尊为沈家备上的礼物，沈宛是断然寻不出借口来推拒的。

香茶饮毕，沈宛起身辞行，觉罗氏笑吟吟地望着她问：“好孩子，预备着几时回去？”

此时已是腊月十五，沈宛思忖着此时走能避开小年，正巧也能等过完上元节再回来，便答道：“打算这几日便走了，今日向夫人得了假，明日才好向公子、先生去说，再容上一天整理，约莫十八一早便走。”

觉罗氏微微颔首：“倒是妥帖，那便十八一早安排顶马车送你回去，东西零零碎碎也不少，若叫你主仆二人自己搬回去委实也太刁难人。”

她看沈宛蹙起眉头，似是思量如何婉拒才算得体，觉罗氏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脑门儿，眨眼笑道：“我瞧你这小模样便知你要推辞，这回你定要听我的，待得过完年、回府上吃元宵之时再来谢我。”

沈宛掀开轿帘之前，未成想竟是这般阵仗。

夸张点形容，便是沈府上下几乎倾巢而出了，密密麻麻人头攒动，像极了那日沈鉴归家模样。沈宛一时间有些愣神，放下轿帘思考了片刻，皱眉冲菱角问道：“你且再瞧一眼，是否爹的马车行在我们后头？”

菱角掀起身后那一小方布，仔细望了望，答道：“咱们后头不曾有人，只我们的车。”

那车夫倒是爽朗脾性，却不知沈宛在府中是个受冷落的，只当她近乡情怯，径自叩了叩厢外：“三姑娘，地方到了，这门前好些人迎你，且快下来罢，莫叫老爷夫人等急了！”

沈宛这边没动静，为防着沈家的主子们尴尬，那车夫客客气气地行礼抱拳，吩咐着随行家仆将纳兰府带来的礼物先行卸下运进去。觉罗氏知晓沈家生了三位姑娘，便特意捎带许多正时新的布帛料子，还有些首饰妆品，并些上等茶叶吃食。仔细瞧去，其中甚至还有一两件尚未来得及传至宫外的绮丽图样，委实算得上出手阔绰慷慨，叫那沈家大姑娘二姑娘目不转睛地盯着瞧。

待得礼物都搬得差不多了，沈宛也失了继续在车内磨蹭的借口，只好掀了轿帘下车来。窃窃私语的家仆们霎时噤声，道道目光自四面八方汇聚于身，扎得她恨不能立时返身躲回车上去。那车夫朝着沈鉴深深作揖道：“沈家老爷，三姑娘已平安送到，我这厢也该回去向大夫人复命，便请辞了。”

“辛苦，还请代沈某向府上问好。”

沈鉴说着话，手中递过去一只精巧包袱：“足下请留步，此为沈某一点心意，路上遇见觉得稀奇，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还望大公子收着欢喜。”

那包袱下面还藏着一小枚红纸封，里头塞着几张银票，沈鉴特意将那包袱极深地递到那车夫手里，令他能摸到那纸封且极迅速地纳入袖中、那人会意，颇觉得沈家老爷上道，笑容略染上些许暧昧颜色，一口应承道：“贵人托付，必当将此物完好无损交至大公子手中，贵人且将心沉进肚子里。”

一小撮人便就此离去，待得人影瞧不见了，方才听得沈刘氏冷哼一声，面上便冷下来。

沈宛本也不对家中抱有什么虚无缥缈的期许，与其说这阵仗是迎她，倒不若解释说是迎的纳兰家的车马。觉罗氏如此安排，便就是要沈刘氏当着沈府上下拉下脸面来，莫要再扮个颐指气使、高高在上模样。亦是觉罗氏暗示在沈宛回家的这段时日里莫要故意刁难，她现已是纳兰家做靠山的。

惯常总避讳插足他人家事，想来近些日子沈宛表现当真可圈可点，竟叫觉罗氏愿意替她出口恶气。

顺手倒也应证坊间传闻，这沈家三姑娘果真是承蒙了纳兰夫人的青眼，连自家主娘亦要礼让三分，这寻常做家仆的，又哪里再敢轻易甩脸子给这“枝头麻雀”瞧？

沈鉴没这般花花肠子，沈宛毕竟是他亲生骨血，看见她这样被纳兰家护着，打心底里感到一丝欣慰，亦是长出一口气来。说句大实话，他亦担忧这三女儿是否会触了富贵人家的逆鳞，掌心掌背翻覆间便将沈家倾轧成泥——纵使他最为疼爱沈宛，亦不能容许整个沈家为其陪葬。

当真有朝一日要在沈家与沈宛间做抉择，他断然不会独独偏向这一个女儿。

可她现下是在纳兰家啊……若她这年华青春再如此耗费下去，沈鉴料定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他只祈求这一天尽可能来得迟，再敢奢望她能学会明哲保身、终能全身而退。

“爹，主娘，大姐、二姐。”

沈宛难得主动和后三位打招呼，叫沈刘氏亦有些惊奇，极不情愿地从鼻腔里应了一声：“果真是去大户人家学过规矩的，倒是比之前懂些礼数了。”

菱角脸色稍变，却见沈宛微微一笑，从容应对道：“毕竟出去瞧见过大世面了，心胸开阔许多，不似先前那般狭隘。”

分明嘲她们困于一方天地之间，宛若井底之蛙。

沈刘氏气结，“呸”了一声，正欲张口斥责，却听得沈鉴皱着眉不耐道了一句“好了”，姑且将喉间的污言秽语咽了下去，但这地界儿她也是再待不下去，先行振袖离去。另两位姑娘留也不是，却眼馋那稀奇布帛，便故作恼怒神色趁机溜去库房瓜分去了。这三人一撤，各自的家仆也跟着蜂拥离去，只剩下几个平日里陪侍沈鉴的，还有的便是散在各个院子里没有定主的。其中亦不乏一些熟悉面孔，想是沈宛离了沈家，原本院子中的下人便被穿了小鞋充了公，散去各院里打杂了。

“阿宛，跟爹来。”沈鉴望着她的目光又和蔼起来，沈宛略一犹豫，迈步跟了上去。

此去未至书房，倒是带着她拐了一拐，去了一处僻静院子，那处零落得只一个年长家仆领着两个刚进府的小丫头在洒扫，见父女二人前来，那老仆恭恭敬敬地行礼鞠躬，请安道：“见过老爷，见过三姑娘。”

沈宛识得这老妇人的，原是跟在娘身边的，娘考虑到她年事已高，禁不住再一路风霜，便在临走前将她托付在了沈家。沈宛小的时候还爱黏她听些娘亲的往事，待得再大一些，自己识字了，便更欢喜读些志怪奇谭，那些翻来覆去念叨的旧故事已然勾不起她的兴致，渐渐地便不来了。

如今再见，竟已沧桑成如此形容了。

奉上此次更新，希望各位读者大大看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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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虚浮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