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重逢(四)

白蛇身躯下的草地,血液缓慢地蔓延。

江乐鹿惦记庄啼身上的伤,飞到半路又察觉出不对劲。

因为他听见断断续续的细微声响,类似骨骼碎裂的声音。

这是在……吃什么东西?

他不由多看了那些倒地的壮汉几眼,这片刻的犹疑,白蛇已经感觉到他的靠近,原本埋在身躯里的脑袋忽地抬起,绷直了身体看向江乐鹿的方向。

江乐鹿不由目光向下,看到被白蛇缠裹在躯干里的,原是只体型不小的野鸡。

多半因为之前挣扎剧烈,鲜艳羽毛落了一地。

江乐鹿微微松口气,见那蛇一直呆呆地原地吐信子,也不知认出他没有,毕竟听说蛇的视力大都很差……

鸟类的本能放在那里,江乐鹿犹豫片刻,选择飞到高树的枝桠上静静观望。

白蛇见他飞远,才扭过头继续进食,只是不复之前细嚼慢咽的耐心,血口一张,剩下的半只山鸡就全部入腹,莫名有些负气的意味。

江乐鹿:……这吃得好好的,怎么还急眼了?

他看着庄啼绕开那些倒地的大汉,游进一旁的小溪。血污在水中扩散开,人类孩童的形貌在水底渐渐显露。

江乐鹿找到她散落在草间的衣物,衔到岸边。一抬头,便见庄啼不知何时游到岸边。

乌发海藻般在水中飘散开来,只露出一对淡若琉璃的眼眸。水珠从颤动的睫羽上落下,顾盼间似是有些惴惴不安。

”我只是有些饿。”庄啼小声道,“你躲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你。”

江乐鹿没理,见她洗得差不多就要上岸穿衣,又自觉飞远了一些。

那四个壮汉仍倒在原地,看打扮像是这附近的猎户。虽然都有呼吸,但脸色明显比方才变得更加灰败了些,像是中了什么毒。

江乐鹿飞尽一些,便看到他们手臂上针尖大小的牙痕。

“我回去的时候,这几人跑来说,他们也要去泾府,可以带我一程。我说不必,他们反倒对我动手动脚,还脱我衣服。”

庄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江乐鹿心中咯噔一身,回过头,仔细打量起她的脸色。

庄啼语气带着微微的恼意,按理她还没到理解那种行为的年纪,却冷静得近乎古怪。

庄啼在几人身上东挑西拣出一些钱财,打算离开时,见江乐鹿仍盯着那几人看,思索片刻后,犹豫道:”我是不是不该把他们丢在这儿?”

江乐鹿赞许地吐出一颗绿豆。真放任这几人死在这里,来日必引来官兵追捕搜查。车马腿程不快,被追到,免不了麻烦。

庄啼轻轻笑了一声,点头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这行为在江乐鹿眼中见怪不怪,庄啼做事前,时常喜欢问他一问,然后参考这些豆子的寓意。自昨晚一遭,马车上地图不翼而飞。出城之后,基本丧都是江乐鹿指哪儿,她便走哪儿。

信鸟由缰,不过如此。

旁人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总喜欢个铜板抛一抛,听天由命。

江乐鹿觉得,他现在就是个高级铜板。他垂眼静静看了那豆子片刻。

倘若庄啼知道,他的行为其实都是江勒鹿在背后授意操控。

天衣无缝的出逃,其实仍被对方玩弄于鼓掌……

没等他细想下去,一阵寒冷的疾风忽然刮至面前。

他诧异地抬起眼,庄啼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明明是六月酷暑,林中空地却下了小雪,寒气中和了空中的血腥气,冰雪在地上积成小山,壮汉和野鸡都被妥帖地埋好了。

江乐鹿有些懵。

这雪整得跟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能起到消灭罪证的作用?!

江乐鹿有点看不下去,衔住庄啼袖子,催促她快些走。

庄啼淡淡一哂,由他拖着,向马车走去。

谁都没有,那枝叶茂秀的野林深处,他们离开不久的位置,一道黑衣人影隐隐绰绰。

目光沉沉,像是兽类无声的窥伺。

一双黑而暗沉的手从雪堆中探出。

有人嘶哑着说:“救……我。”

未散的流风细雪扫过掠起的袍角。

“……不要。”那人有问有答道。

——

马车沿溪而行,一路南下。

每每途径一座城镇,庄啼都会更换新的马匹,却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庄啼样貌生得还算可爱,沿路有不少人过来询问情况,偶尔还会给些吃食。

但也不是时时如此,情况坏些,也不过是些劫财之辈,人数不多,庄啼倒是勉强应付。

最麻烦的还是些当地顽童,猫嫌狗厌的年纪,一下学就聚众过来,往马车上丢些石子。

无他,单纯是孩童的看不顺眼。但打不过也吵不过人家,只能用这种法子吸引注意。

庄啼应付不来这种场面,那些孩子打不得又碾不走。江乐鹿看她畏畏缩缩,十分糟心,隔日就趁那群屁孩不注意,将十来个书袋全挂到高树上去了。

看着一群孩儿呆头鹅似的,抻着脖子挎着脸往上望,哭作一团回家找爹娘,江乐鹿才感觉到扳回一城的快意。

转眼便过去一月余,越往南方,喧嚣人烟越发少,静山静水越发多。

远处是重峦叠嶂,耸拔的山体却仿佛陷入一团雾气中。

轻时如薄纱,重时如浓墨。这些是江乐鹿透过青鸟的眼睛,所能看到的额外的东西。

这日似是要下雨,天气闷热难耐,庄啼怕某鸟热晕了去,费了些法力,捏了个不化的雪人放在车中。

江乐鹿心知自己占了庄啼开销的大头,也不知是失了身材管理还是怎么,日益圆润肥美起来。

车窗外,河道中的荷花越来越密,染得空气都有了甜香味。

江乐鹿收回目光,慢慢拨拉软垫上的几只灰壳蛋。这些原是庄啼从那野鸡窝里顺出来的。

江乐鹿以为她是将这蛋留着充饥用,被庄啼用含蓄又殷切的目光看了几天,才一言难尽地发现,她是指望自己用这些蛋,给她造几个漂亮鲜艳的美貌鸡崽。

马车猛地一停,帘子被掀开,光和夏风漏进来。

一道阴影在头顶落下,庄啼的声音带着些许欣慰的笑意,“那鸟生得太花哨了,我不大喜欢。这些蛋若真能孵成,我倒希望更像你些,也免得我担心你孤寂无聊,哪日偷偷飞了也不知道。”

“……”可这真的不是鸟蛋啊,呆瓜!

还有孩子你这是对绿色有什么执念吗?

江乐鹿不合时宜地想到,江勒鹿用来威胁他的那枚蛋,外形确实能让鸟心动的标志漂亮……

一只瓷碗被放到面前,咯噔一声。

江乐鹿一个机灵回过神,掩饰性地抖抖翅膀。

……大意了,莫不成是着了江勒鹿的道,对一颗蛋爱得不可自拔。

他抬起眼,面前的瓷碗中盛放着剥了皮的莲子,颗颗莹润饱满,奶白色的光泽十分诱人。

庄啼谨慎地将那些蛋拨到一边,从软垫下翻出个上锁的木匣。

江乐鹿知道里面装着的是那封血书,因为十分珍视,所以很少拿出。

上一次庄啼拿出来的时候,他还不能飞,看不到这血书的全貌。

那苏姑姑如此大费周章,叫庄啼替她把这信送到南方家人手中。

这所谓的家人,是不是鹰嘴山上那帮不靠谱的山匪,暂且不说。

但既是让庄啼亲手送达,那江乐鹿便很理由猜测,这血书上是一番临终托孤之言。

没准苏晴早就看清了江勒鹿的面目,只是念着旧主恩情,不忍在女主面前透露,才想了这样一条后路。

“怎么好像又变少了?”庄啼忽然轻声嘟囔,语气困惑。

……咋,这字儿还能趁人不注意偷偷飞掉么?

江乐鹿十分不解,忍不住飞高了些,想趁机瞧瞧血书内容。深褐字迹落入眼底的一瞬,他却不由愣住。

密密麻麻半页的字,每一笔都稚拙认真却无法遮掩内容文理不通的事实。

更为诡异的是,短短几秒,那些笔画竟开始重新排列,变成完全不同的文字。

字数的确肉眼可见在变少。

那些字迹瞬息万变,江乐鹿捉摸不透其中寓意,却蓦地回想起庄啼背上那些凌乱穿插的红线,莫名觉得胸口发闷,喉间也有血腥气翻涌。

他面上不显,看着庄啼将东西收起。

同往常一般,庄啼驾车时,他便在一旁静静看着。

马车行至一处岔路口停下。

视线尽头,青山高耸入云,山脚烟海翻腾,散落的屋舍被笼在其中,仿若远离人世的仙境。

那便是地图上被圈画的终点,二月岭下的清塘镇。

前方两条路,按理都能通往清塘镇,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庄啼微扯缰绳,将马头拨向一侧,问:“此路如何?”

一颗红豆掉出来。

看来是不如何。

庄啼点了下头,就要调转方向。

江乐鹿身体再次不听使唤,毫无征兆扑到马脸上,翅膀遮盖住马驹的双眼。

马驹受惊,疯狂甩起脑袋,奈何江乐鹿跟焊在他脸上似的,纹丝不动。

庄啼微微敛眉,走下车,刚将这莫名热情的青鸟从马脸上撕下来,后者立马又粘了上去。

几个来回下来,江乐鹿最先败下阵,神疲力竭地软瘫下来。

“不给走?”庄啼似是觉得十分好笑,握着巴掌大的青鸟,随手揉搓几下,略带惩罚的意味。

清塘镇近在眼前,**路标却一声不吭地罢工,江乐鹿其实能理解庄啼现在的心情。

但那血书太过邪门,他直觉不该继续走下去。

庄啼不懂他心中所想,好声好气安抚几句。忽见天空不知何时开始飘起雨丝,进车厢翻出件蓑衣披上,按着直觉选了一条路。

雨势很快转骤,马蹄在雨水里狂奔。车轮发出裂响,终究承受不住这样激烈的雨,木轴碎成几截,砸落在地。

眼看只剩下最后一小程路段,庄啼索性弃了马车,只将重要东西挑出来,飞身跃上树上高枝。

庄啼的身法的确是很快,身子繁复似飞花穿树,轻盈似飞花落雪。江乐鹿被她揣在蓑衣下,起初是不敢眨眼,但这种被带飞的感觉尚未维持到一刻钟,他们又稳稳落回地面。

江乐鹿感受到庄啼步履颠簸,见她瞳色恢复正常,脸上也依稀露出疲惫模样,显然是灵力透支。江乐鹿看着她眼中折射出的清泠泠的雨光,忽然觉得寒冷异常,再想起那血书,心中更加忧虑。

没等他愁多久,村子却已经到了。

树林外透出强烈的光亮,本以为景象会豁然开朗。而眼前的变故,是江乐鹿从未料想到的。

不同于远观时村落宁和的表象,村子里是极其热闹。田道上行人不少,只是有些……怪?

他们破烂的衣着发出腐臭的气味,暴露在空气的皮肤无不溃烂化脓。双眼空洞,有些缺胳膊少腿的,便将些断肢残骸握在手中充数。

当庄啼看到不知是谁抛出个头颅过来,烂糟糟一团在眼底滚动,不由眼瞳骤缩,慌忙捂唇踉跄后退几步,战栗地吐出一口夹着血丝的清水。

可即使她有意压抑,这声音在寂静的村中仍然无比突兀,那些怪人们僵硬地转过头,浑浊呆滞的眼珠齐齐望向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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