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重逢(五)

利刃般的闪电划破天空,那些走尸般的怪人仿佛一瞬有了目标,朝庄啼所在的方向缓缓聚拢。

庄啼反应极快地回身,向着来时的路狂奔。树林的红土松软异常,踩下去就是积水的深坑,再要迈腿便十分艰难。

庄啼不敢有半分停留,眼看能将怪人甩下一段距离,一记惊雷毫无征兆落下,高大乔木瞬间被雷电贯穿,轰然倒下。

熊熊大火蔓延开来,唯一的去路也被挡住。

庄啼尚没有片刻喘息思考的时间,一只沾满粘液的手忽然掐住了他的后颈,将他往前一摁,这力道大得出奇,庄啼狠狠扑倒在地,许眼睛磕到碎石,视野顿时被一片猩红占据。

那人张口就要往庄啼脖子咬去,庄啼躲闪不及,只感觉手心一暖,瞬间意识到那是融去表面蜜蜡的太岁金香囊,转身朝那走尸的脸上砸去。

只见火光一闪,那走尸的头颅径直爆开,再没了动静。

方才情急之下,江乐鹿以雷火作引点燃太岁金,再将其送到庄啼手中,这中间环节,有一点差池,一人一鸟都要交代在这里。此举的确冒险,但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

也亏得那玩意儿本身成分就少,再加上有些受潮的缘故,威力大减,庄啼只是脸颊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脑浆,未被伤到其他地方。

庄啼眼下顾不得恶心,抬手抹去眼睛周围血迹,视野中却有一块黑蒙。

他索性不再去擦,只是在雨中跑得更加快。

天色彻底黑下来,庄啼摸索着不知撞了多少棵树的时候,总算在山脚寻到一处可以落脚的庙宇。

庙檐的灯笼只剩半个,看着荒凉寂寥。庭前古树倒是枝叶正茂,花朵团团簇簇像是雪白流苏,满地都是堆积的落花。

显然是废弃已久,无人打扫。

兴许因为庙宇还有些残留的灵力,周围漫生似围的瘴气,在在接触庭前落花的一瞬,无声地消解。

可迈过门槛的一瞬,里屋却传出一道粗糙的男声,温吞又含糊。

只见一黑壮男子背对正门的方向,面前的供桌上罗列着血淋淋的一些东西,看着像是新宰杀的山中野味,满满一桌,倒是诚意十足。

男人对着供桌后的泥像频频跪拜,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求什么愿。

庄啼没有惊动男人,借着帏帐的遮挡跳上梁木,坐下休息,正下方便是那泥塑的神像。

那神像颇为魁梧,就是另一边的黑壮男人相比,也不遑多让。却不是站着,而是单膝跪地一手扶剑的姿势,就连脸庞野埋在臂弯中,半点不让外人瞧见。

这泥像乍一看像个吃了败仗的将军,再加上面前很没面子地放了个生锈的铜盆,又有些像是个要饭的。

江乐鹿探着脑袋往那铜盆里看,倒不是装着香火钱,而是装了许多针线剪子之类的工具,不知是做什么用。

“山神爷……”

底下的男人絮絮叨叨,往面前的酒杯里斟满了酒,“我妻十年都没有消息,我每日下山都特意绕道来拜求你,你若真的显灵,就给点明示吧……”

“我昨晚又梦见她了,她怪我将她一人丢在这庙里……”

“可我又有什么办法,若不是她放下山的那群人把官兵引过来……”

“我倒不是气她这个,只是手下的兄弟不好交代,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他开始不断重复之前的话,自言自语的话里有淡淡的埋怨。

江乐鹿心底有个念头渐渐浮出水面,不由看了眼侧方。庄啼仍是阖着眼休息,面上神色平淡,好似底下无论发生什么,都与她并不相干。

恰好门外一阵鬼哭似的风吟,跪地的男人如惊弓之鸟,猛地回头。

江乐鹿目光扫过那张因恐惧煞白了一瞬的脸,虽然满脸络腮胡,却不难辨认。

——果真是那山匪头子。

山中风雨肆虐,一声闷雷过后,闪电将整片天空都照亮,也照亮门外无数双通红的血瞳。

那些走尸竟真的追到了这里!

四面八方传来野兽般的吼叫,男人倒是很快冷静下来,铁青了脸色,啐骂一声,借着醉意抄起一旁的柴刀,气势汹汹就要往外走。

“别出去。”

头顶忽然传来一道轻飘飘的嗓音,男人机敏地抬头,却忘了提防身侧,只觉手腕一麻,柴刀竟被人硬生生卸去。

他难掩惊愕地望着落在身前的孩童,偌大的柴刀对方拿在手中,竟不显得丝毫费力。

“你是谁?”

男人显然清醒了不少,一面目光警惕望着这毫无征兆出现的孩童,一面悄无声息向着供桌的方向移动。

庄啼没有回答,似乎是觉得他没了武器,便没什么值得顾虑的。

破庙已被团团包围,这样力量悬殊的情况下,出去无异于找死,从男人手下夺走柴刀几乎快耗尽他剩下的所有力气。

庄啼凝神去听庙外的动静,源源不断的走尸仍在向这处靠近,却像碰到某种无形的屏障所阻隔,被拦在庙外一尺的距离。

江乐鹿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门外,却只能看到硕大无比的花树。

肆虐的风雨中,花树始终以一种毫不畏惧的姿态挺立着。花雨如瀑布暴下,更添一种张牙舞爪的侵略性的美。

凡是想要靠近的走尸,触碰庭前交错盘曲的树根的一瞬,身上均燃起烈焰,灼痛之下被逼得连连退后。

庄啼本是要摸索着将门关上,扶在门上的指猛地一顿。

冷风挟着落花拂过脸颊,除了走尸身上的血腥气,没有丝毫草木的馨香,却隐隐带着如似故人来的熟悉气息。

“……姑……姑?”

当啷一声,柴刀重重砸在地上。

江乐鹿还没反应过来,庄啼就已经跑了出去。

可下一秒,狂涌而入的风又将她推回了屋中,疯狂生长的树根很快堵死了大门。

庄啼愣愣跌坐在地上,恍惚中耳畔脚步声渐渐逼近,沉重而危险。

他茫茫然地想要站起,地下却有树根破土而出,冰冷地缠上他的脚踝,牢牢地捆缚。

庄啼忽然就不挣扎了。

模糊的黑暗中,肩膀被人擒住,狠狠地按倒在地。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扑到他的怀中。柔软无骨的躯体,还带着微微颤意。

紧接着,冰冷利器刺入胸膛,无休止的剧痛顺着骨肉蔓延,仿佛四肢百骸都要被绞碎。

鲜血顺着长剪的末端,汩汩流淌。

举臂,落下。

举臂,落下。

举臂,落下。

男人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眼神凶恶而迷乱。口中吐出含糊的音节,像极了某种歇斯底里的咒骂。

孩童的胸口已似破烂的棉絮,连带伏在上头的青鸟,血肉模糊中,鲜血如水般流淌。

那些缠绕着的树根像是食髓知味,偃旗息鼓回到地下。

江乐鹿痛得痉挛,明明长剪的每一刺都致命无比,他却能感觉到一颗心突突地狂跳。

羽翼间流淌而过的似乎不再是他的鲜血与生命,而是飞逝的光阴。

庙外的风声仿佛在他耳边放大了一百倍,巨大的嗡鸣过后,便是可怖的寂静。

久违的失重感袭来,再次睁眼,他怔怔地发现自己仍身处破庙,男人也还未离去。

右眼还残留着被贯穿的余痛,江乐鹿捂着眼,迟钝又狼狈的张望,却看到地面全被鲜血染红,庄啼仍躺在地上,眼眸虽在溢血却仍大睁着,没有丝毫困惑不解。

安静地像是在等待,又或者只是为了清楚地看到自己如何死去。

江乐鹿刹时间肝胆俱裂,飞扑上前,可没有实体的他,已无法触碰到任何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如释重负放下手中长剪。

与此同时,庙外的花树毫无征兆撤去所有防御,似是感应到什么,刻意收敛姿态恭迎某人的进入。

窥伺许久的走尸不明所以,一拥而入的瞬间,就被上等妖血的气味夺去了所有注意,不再追逐跳窗而逃的男人。

他们俯下身贪婪地闻嗅,急切地寻找能够下口的完整皮肉。

熟料未等到他们张口,早已腐烂的躯壳内部却传来阵阵痛楚,似有蛆虫在体内不慌不忙地啃噬。

他们清晰地看到自己正化作血水,更为可怖地是,久违的痛觉竟开始回归。

最后一声凄厉的惨叫消散在风中。

血迹斑斑的门槛外,不知何时停了双不染纤尘的锦靴。似乎是因为嫌弃这满屋子脏脏的血水,才迟迟不愿踏进。

意识被黑暗不断吞噬,庄啼连转动的眼珠的力气都没有,却能感觉到眼前有个越来越模糊的人影。从他身上,可以闻到浓郁的血腥味。

那人似乎是弯下了腰。

对方的手指伸过来,停在他的胸口,毫不留情地要将某样东西夺走。

那具体是什么,庄啼已经不大记得,恍惚中只觉得那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深刻地融在心口的血肉中。

他下意识收紧双臂,去拥紧怀中冰冷支离的尸体。

第一次表现得像是个不服管教的孩子,做着无谓的抵抗。

”至少……至少把它留给我。”

四下寂静。

许久之后,庄啼恍然听见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近在咫尺,却又模糊遥远,带着无所谓的笑意,那人安静地陈述:“可他已经死了,为了护住你的心脉。”

那声音静了一瞬,“而你,也快死了,小畜生。”

“……”庄啼眨了眨眼,慢慢蜷缩起身体,似乎费了好些力气才消化掉这句话的含义,很是惋惜地轻喃道:“我连名都还还没给它取。”

毫无防备地,怀中忽地一空,冷风灌入的瞬间,胸口传来撕裂的痛楚,类似于心脏被剥离的幻觉。

“这乌羽玉生来就是用作卜卦的灵鸟,却跟着你这样不明不白丢了性命,的确可惜。”

嘴上说着可惜,那人脸上却是谈论天气般的轻松,“不过这满屋的玩意儿陪他,黄泉路也不会太冷清。”

庄啼下意识朝声音的方向伸出手,冷不防被扣住手腕。

“你现在看不见了,是不是?”

对方牵着他的手在泥泞的地上摸索。

弹丸大小的两枚珠子,仿佛被灌注生命般,在指缝间嬉戏般地穿梭游走。

“这里有两枚药,一青一红,各表生死。选一个吧。选对了,吾就让你活。”

慢条斯理的语调,就仿佛让人在生死抉择中痛苦挣扎,能让他体会某种乐趣。

庄啼的手指僵在空中,许久都没有动作。那人应是失了耐心,起身的一瞬,满怀寒风乍泄。

呼啸的山风中,靴子踩断枯枝的声音开始有了距离,竟像是真的打算就此离开。

庄啼闭了闭目,忽道:“谢大人恩赐。”

江勒鹿脚步猛地一顿,似是无法理解她话里的意思,有些意外地回头。

见那两枚药丸均是半分未动,语气又淡了许多:“吾可不是白赏你,小畜生。往后自然有用的到你的地方……如果你还有来日的话。”

仿佛感知到他的注视,庄啼缓缓从地上爬起。浑身狼狈不堪,眼眸却黑地发沉,没有一丝亮光,只剩下全然空洞的死寂。

两人彼此凝视着,江勒鹿似是讶异于她还有力气站起,张口还要嘲讽什么,最终只是神色阴郁地收回目光。

可就在那瞬间,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庄啼一头撞向身后的墙壁,猛烈而决绝。

江勒鹿却似乎没有料到地只是一怔。

凄冷的风吹着,木然看着对方额角渗出的一道血痕,江乐鹿仍是反应不过来似的,困惑地收回僵在空中的手,抚上被无阻碍穿透的胸口。

撕心裂肺的胸腔绞痛再次袭来,让他忍不住单膝一软跪倒在地。

周遭的一切都开始变得遥远,飘进屋中的花瓣像是纯洁的雪片,又像是无依无凭的惨白孤魂。

再次抬眼,江乐鹿发现自己身处长长的甬道。

四面光影陆离,地面是光洁的白玉,清晰无比地照出他的脸容。

是他曾经的,真实的样貌。

江乐鹿茫然看向甬道的尽头。

那里不知是通往何处,却让人觉出无端旷古的寂寥感。

正当他恍惚之时,身后却毫无征兆传来一道稚嫩的孩童嗓音。

漫不经心的语调,熟悉至极。

“没死就赶紧起开,别妨碍吾投胎。”

呼,总算把这段写完了

稍稍改了一下结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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