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鲛绡(一)

听到这声音的瞬间,江乐鹿眉心猛地一抽,循声望去。

身后站着的孩童,手中把玩着一串红珠,神色恹恹。

眼眸亦是鲜艳的红,流淌着火焰般的光。

此时见他望来,还分外挑衅地微眯起右眼对他比了个鬼脸。

江乐鹿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努力想站起来,骨骼被重物碾压过的剧痛却再次袭来。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咬了咬牙,仿佛是濒临绝境般,用尽全力扑了上去。

江勒鹿面色陡然一变,拔腿就要跑。

可刚一转身,便被强行按倒在地。

下巴磕到地面的瞬间,他面前似有一道红影闪过。

江乐鹿初时没反应过来,低头看去,才知是江勒鹿的眼珠不知为何脱眶而出。

混杂在散落的血红妖丹中,仿佛迸溅的鲜血,噼里啪啦朝各个方向散去。

江乐鹿愣了一瞬,孩童却在这时扭过脸,牙死死抵着下唇,空洞眼眶恍若深渊,倘若里面仍有眼珠,眼神必是充满憎恶和怨毒。

江乐鹿现在可没心思去解读他眼神的含义,抬手扼住他的的后颈,指节收紧。

“投胎?”江乐鹿嗓音冰冷,脸色难看至极,“要不我送送你?”

“那你可就回不去了。”似是想起什么,江勒鹿露出个微妙的笑,舔了舔唇,“庄啼同我说她想要你的神魂,你不知道我当时多吃惊。不过小孩子不懂事,想要个玩具而已,这没什么稀奇。其实我大概也能猜到她对你的兴趣从何而来……”

江乐鹿皱起眉,却不知道该反驳什么。。

江勒鹿仿佛能“看”穿他心中的纠结。

肩膀轻微的耸颤后,他像是无法忍耐,放肆又幸灾乐祸地笑出声:“她身上有些呆性,如此拐弯抹角,不过是想从你身上,得到从我这儿没得到的东西罢了。”

他笑得吓人,跟犯了病似的。江乐鹿就压在他身上默默看他,从最开始的错愕不解,到最后像看个呆瓜。

整个甬道都是那恼人的笑声,江乐鹿觉得吵闹,沉着脸站起身,往扭成一团的江勒鹿腰上踢了两下子 。

没反应。

江乐鹿:“……”说好的疯批呢?怎么没人告诉他,这是个疯掉的傻批。

他默默站了会,开始四下打量看是否有出口。

这甬道的壁剔透无暇,质地像是水晶,一块块严丝合缝地堆砌。

江乐鹿走过去,那水晶壁有所感应般,瞬间化作一面面镜子,倒映出无数虚浮的影,从模糊变得清晰。

垂髫的稚女,到高挑纤细的年轻女郎。

左右看去,其实都是一人。

乔卿玉。

这名字在舌尖滚了一圈,指尖忽然传来刺骨的冰寒,江乐鹿如梦惊醒,猛地抽回手。

再抬眼时,那镜中人影倏地散去。

隔着恢复透明的墙壁,江乐鹿看到外面的景色。

天空是暗红色,看不到一只飞禽。下方是无垠的黑海,海水浓得像墨,几点人影散落在海面,如过江之鲫般,正奋力朝朝同一方向游去。

江乐鹿想,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甬道,而是一座跨越黑海的桥。

传言中,下界有离逢海,专门用来检验来往的魂魄。

只有通过者,才能转世投胎。

凡是心存邪念或是生前作恶多端的人,跨入离逢海便会感到销骨蚀肉的痛苦,因而无法顺利到达对岸。

万鬼哭嚎的声音隔着白玉传入耳中,凄厉又惨烈。

书中其实是提过这座桥的。

不知是哪位高人所建,唯有道法通天者,方可登上。

主角在得知女主死讯后,追悔莫及,也曾抱着微末希望前往下界,想看看能不能搜到几缕魂魄。

他当时就是站在这座桥上往下望,又“碰巧”结识一位美貌的女鬼。

后来自然演变成另一场艳遇。

黑海波澜壮阔,江乐鹿无心再看。

他转过身,看向江勒鹿的眼神逐渐发冷。

离逢海不会容许江勒鹿这种人通过。可这座桥,几乎可以说是为他贴身定制的捷径。

——他是真的打算将身体让出,忘记前尘,投胎转生。

江勒鹿已经将一枚眼珠按回眼眶,剩下一颗却无论如何也怼不进去。许是余光瞥见,他警惕抬眼道:“你看我做什么?”

话音未落,衣领被一把抓住。

剩下的那枚眼珠,恰恰掉入江勒鹿手中。

“作恶者可没资格轻轻松松就忘记自己的罪行。”江乐鹿俯下身,眉眼间戾气横生,“你欠下的债,指望谁替你还呢?”

“……”江勒鹿无动于衷,目光却有意无意飘向江乐鹿后方。

江乐鹿狐疑往后看了一眼。

——那甬道的尽头的拱门,正在不断变窄变低。

只刚才谈话的功夫,就足足缩小了三分之一。

“赶时间?”江乐鹿露出个颇具迷惑性的笑容,抬脚踩上江勒鹿胸口,“你今日不把你的目的说清楚,你别说急着投胎了,急着上天都不好使。”

那枚眼球似是感到危机逼近,在他掌心瑟瑟发抖。

他知道,江勒鹿全身的灵力都汇注于眼中。少一只眼,修为都得折半。

江勒鹿在这儿这么久,都没用过法力压制,作为法力核心的眼珠更是一碰就掉,多半是受场地限制的缘故。

果然到了下界,才有真正的众生平等。江勒鹿这种的,下来也得变孙子。

江勒鹿许多没被人这样对待,徒劳挣扎两下,眼睛里能简直喷出火。

“十,九……”江乐鹿全当没看见,语速飞快如拔刀斩铁。

“江勒鹿眼中是凌厉的杀意,下一秒却化作意味不明的狎昵,“对我这么感兴趣?嗯?”

在这种时候,甚至也不忘恶心人。

“六……五……”

“不如我告诉你一些别的有意思的事情,比如庄啼,她其实……”

江乐鹿耳不听为净:“……四!三!”

“喂,贱人,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他大爷的,我告诉你还不成!”江勒鹿像是憋屈极了,眉眼藏在蓬乱的发下,朝江乐鹿鹿勾了勾手指。

江乐鹿挪开脚,在他身旁蹲下。

砰——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江勒鹿猛地抬头,脑袋不留余力地撞上江乐鹿的额角。

江乐鹿被撞得眼冒金星,只来得及看到,江勒鹿嘴角那一抹狰狞的笑意。

眼睛一睁一闭,江乐鹿发现自己成了躺在地上的那个。

难以伸展的四肢,属于稚弱孩童的身躯。

而身旁,那曾经属于他的身体。少年的样貌不变,却好似装入了另一个灵魂。

“没人能和我论亏欠。”

那人喃喃着,揉着额角蹲下,将剩下的眼球塞入他的空荡的眼眶。

四肢仿佛被抽空了气力,江乐鹿红着眼瞪他,气得说不出话。

“阿乔已死,至于庄啼,我本就不欠她什么,没有我,她只会死得更早更悲惨。她自甘堕落,情愿替人当刽子手。一鞭抵一命,消除业孽的代价这样轻巧,来日她到这离逢海边,不愁找不到好托付的人家。”

“到那时,九泉之下,阿乔也理应谢我,没叫她的孩子一出生便死在风雪中。”

江乐鹿气得发抖,四肢却开始变得沉重,

“虽说你上的是我的身,但我也没什么好交代你的,毕竟活到我这个份上,天劫降下来也不过几道雷。”

他脚步一顿,忽然回过身来。

江乐鹿不明所以垂下眼,地上的红珠重新连作一串,如红绳般在他腕上缠作几圈。

“堕落血凰的眼睛,以形补形的好东西。”

江勒鹿抬指在自己眼眶上点了几下。

江乐鹿茫然看着那张曾经属于自己的脸。

甬道尽头传来呼啸的风声,少年站在风中,黑发细碎,在耳畔划过优雅慵懒的弧。

”那小畜生原先的招子自个糟蹋坏了,这珠子给她凑合着,一颗也能撑个一年半载。反正她有眼无珠惯了,不仅分不清好赖,竟还把你和我——”

故意作弄人一般,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江乐鹿只觉得头胀如裂开,只听进只言片语,无心去猜测他的下文。

隔着遥远的距离,江乐鹿又看到他扯了个鬼脸,唇畔生花,有种诡异的邪气。

甬道中的景象开始变化,水晶壁碎裂,视野化作白茫茫一片,眩目得厉害。

滴答,滴答。

液体滴在脸颊的触感,腰部皮肉撕裂的痛楚,都是那样真实。

江乐鹿忽然有些疲惫,直觉睁眼看到的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艰难地撕开眼皮。

出乎意料的,入目是一张姣美的侧颜。美人眼睫微垂,额头抵在他的肩上,似是陷入熟睡。

“……”

啊,女主。

是昏暗的石壁天顶,以及一把锈迹斑斑的钉耙。握着钉耙的少年额角青筋浮现,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恐惧,双手剧烈抖动,似是在寻找下手的地方,好给人致命一击。

而刚才滴落的液体,就是钉耙上未干涸的血液。

悬在空中的钉耙摇摇欲坠,晃出无数的残影。

电光火石间,江乐鹿猛地往少年腿肚子上踹了一脚,下意识将庄啼往怀中拢紧一些,竭力滚向一边。钉耙擦过耳际砸向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嗡鸣。

少年眼看失手,踉跄着一屁股坐到地上。月光照在他惨白的脸上,眼中满是怨毒和惊惶。

江乐鹿还记得这少年,山匪头子的儿子。

他果然还是回到了这里。

石穴森冷,地面上残羹剩酒的痕迹,一如他离开时的模样。

至于云穆清,也仍旧闭眼躺在被江勒鹿打倒的位置。

江乐鹿动了动僵硬的手脚,站起的同时将庄啼打横抱起。

【恭喜宿主顺利回归。】

系统声音倏地响起,音调平直。

【经系统监测,宿主已完全获得江勒鹿灵力使用权,体内残留神魂已降至1%,宿主顺利达成“我亡你死”成就,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作为奖励,我方特予以积分翻倍奖励,并解除您70%的行为限制。】

【以下几样高等法器的使用权也同样对您开放。裁恶兔毫笔??1,灭世寡妇莲??1,两情相悦情人眼??2……】

奇奇怪怪的称呼一股脑冒出来,弄得像是遗产交接仪式。

江乐鹿跄踉几步,身形还有些不稳。

倒地的少年看出破绽,从地上捡了把柴刀,又要攻来。

“是你杀了我爹!”少年双目血红,眼中滔天恨意甚至盖过恐惧。

江乐鹿试着运转灵力,向后虚跳几步避开这势沉的一劈,足尖碾过地面,几枚尖锐的碎石射入少年手腕合小腿。

少年痛呼一声,柴刀落地后,便再也捡不起。

江乐鹿目光在地上转了一圈,只在角落里找到了那只装着脑袋的木头匣子。

而石头堆砌的高台上,那具本该躺在上面的无头尸体,此时竟不翼而飞。

没有一点血水的痕迹,只剩一些可疑的、像是积雪的东西。

少年仍在叫骂。

江乐鹿淡淡瞥他一眼:“着急找死?等我手头这两个解决了,才轮得到你。”

少年陡然睁大眼,忽然不吭声了。

江乐鹿这才满意,走到云穆清身边,正思索如何一拖二的问题,余光却瞥见门外模模糊糊两道身影。

其中一人身形极小,是那那山匪的幺儿。站在门外正与一人拉扯。

“大哥都要被那妖怪打死了,干爹你睁眼看看,快去救他啊……”

小儿又急又怕,声音都带着哭腔。

另一人则窘迫许多,“那……那,我不也怕啊……”

江乐鹿定睛看去,瞧见小儿攥在手心里一截红艳艳的衣袍,心念一动,当即闪身过去,横插在二人中间。

刚将庄啼靠着门边放下,江乐鹿回头一望。

那小儿被他吓得眼睛发直,一个劲儿往萧檀婴身后躲。萧檀婴估计也觉得心虚,装模作样一个劲儿咳嗽起来。

“干爹?”将二人上下打量几眼,江乐鹿悠悠道,“他都是我养大的,你躲他身后就有用了?”

小儿似是无法消化这句话的含义,难以置信看了二人一眼,“哇”一声哭着撒腿跑远了。

江乐鹿满意收回眼,发现萧檀婴脸色复杂,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地上的庄啼。

“这么快啊……”他嘀嘀咕咕,“怎么雷声大雨点小呢?”

不算上那元家小子冲进去的时间,前前后后一刻钟都没有吧。

“什么雷声大雨点小?”江乐鹿疑惑地重复。

而后视线与萧檀婴嘴角那朵暧昧的笑容对了个正着。

“……”擦!

他蓦地醒过神来,黑着脸扯住萧檀婴的耳朵。

“有闲心关心这个,不如帮我把里面那小子背出来。”

江乐鹿抬脚把人踹进屋里,又不放心探头添了一句:“要那个长得像老头的,别背错了。剩下那个,你看着办就行。”

那少年被他伤了手脚,应该不会造成威胁。

萧檀婴敷衍应了一声,江乐鹿看他进门,方才收回视线,

他在庄啼身边蹲下身。

庄啼闭着眼的时候,身上那股肃杀之气要比醒时许多。

就连狭长眼梢的睫毛,投下的阴影,都有种说不出的柔和。

她像是一把沉睡的剑,长刃如雪,所向披靡,唯有饮血,方可止杀。

江乐鹿瞧着她,却没法从她身上找出一点过去的影子。

他的目光最终停在庄啼颈侧的鞭伤,旁边还有个圆圆的牙印。

江乐鹿忍不住抬手,欲将附着在伤口上的发丝拨开些。

手腕冷不防被人按住。

那手压在他腕上的红珠串上,指节白皙纤细,被红珠映出朦胧的暖色。

江乐鹿眨了眨眼,抬眸望入庄啼眼中。

“我都没来得及做什么。”

眸光清澈,有几分故作无辜的意味。

“你怎么不继续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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