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棠眼睁睁看着,那方方正正的马车后壁渐行渐远。
“应该没被发现吧?”
她小声自言自语,缩回身,倚靠在灰墙上,望着天边低矮的云朵,心绪有些茫然无措。
那只黑狗吃了一个肉丸不过瘾,摇着尾巴在她腿上蹭来蹭去,想叫又不敢叫,吐着长舌滴答着口水。
安棠蹲下来,按了按狗头,像那日对着书院阿黄说话一样,揪着它后颈:“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那人是许公子吗?”
明明自己也看见了,却自欺欺人也欺狗。
黑狗讨好地舔舐她手背,马儿吁着气,声响微弱。
赵煅靠在另一侧车厢壁上,警惕地环视周遭;挽月也下了车,用肉丸将小姐从黑狗舌下拯救出来。
“挽月,”安棠干脆蹲坐下来,双手环住膝盖,脑袋轻轻侧着搭在手上,“许公子他难道讨厌我吗?”
挽月想问您才看出来吗,但嘴上依然婉言安慰道:“小姐也知道许公子那个性子,对谁都冷冰冰的,莫多想呀。”
安棠将头转了个方向:
“那他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做的衣裳?都两回了。”
她站起来,脚尖踢了踢墙缝旁的碎石子,又踩在脚下碾了碾,胸口滚了口恶气:“不喜欢就直说嘛,他这个人怎么这样!”
在客栈里穿的时候没什么指摘,回头又换掉做什么!还有院服也是,都要让她画图纸了,不知为何突然改了主意,这男人的心思简直九曲十八弯。
挽月正不知如何接话,安棠却忽然自己想通了,双眸亮了亮:“这是不是说明他不想拂我面子?”
挽月:“?”
“这人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还是在意我的嘛。”安棠拍了拍手上沾的墙灰,眼中闪烁着盎然斗志,“既如此,我偏要堂堂正正地拿下他,做出一件叫他挑不出错的衣袍来!”
“或许京城男子喜欢的式样与广阳的不大一样?明日你陪我上街看看,再多去几家布庄挑挑料子…… ”
安棠一边安排着让挽月记下,一边又探出身子观察不远处那宅门紧闭的院子。
门前立着两尊颇小的石狮兽,围墙灰扑扑的,透着股破败落魄的凄凉,墙里探出的古树却生出新叶,添了一丝活气。
许家竟然如此落败么?陆家也不帮衬帮衬,真是冷血薄情,如此家风,怨不得教出那样的儿郎。
可许公子的衣着配饰瞧着都不菲,难不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安棠在原地想不明白,干脆轻着步子一溜小跑到了院墙外。
她想偷瞧一眼里面,但身量差太多了,刚要叫赵煅来试试,一回头见那俩人还躲在对面的街角,紧张兮兮地看着自己。
安棠:“……”
求人不如求己好了。
她猫着身子沿墙走,屏住呼吸,却什么声音都没听到,角落的梧桐投下片片婆娑树影,生出几分诡异之感来。
走到下一个拐角,她探头瞧了眼,却被骇了一下。
在这边院墙的远处,竟然还有一对镇宅兽!
她从未见过这么怪的格局,寻常来说一间宅院分正门偏门后门很正常,但谁家会在后门也立镇宅石兽,简直坏了风水。
安棠没忍住好奇,向前走去。
就在她快要走到跟前时,紧闭的玄铁门忽然洞开了,发出陈旧又刺耳的响声,配上这黑瓦白墙,叫人不寒而栗。
安棠知道自己该跑的,但不知为何,定了原地。
门里忽然走出一位十分高大的男子,看上去比许公子还高,身长至少有九尺,皮肤颇黑,蓄着髭髯,黑红戎服下的四肢孔武有力,年纪大约三十上下。
安棠被他压迫感十足的视线镇住了,眨了眨眼,撒谎道:“我迷路了,才行步至此。”
男人深邃的目光锁着她看了几息,忽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
安棠被他笑得毛骨悚然,不亚于看见活鸡,侧身贴上墙,腿却软得使唤不动。
恰在此时,赵煅和挽月赶了上来,看见男人,也惊了惊。
赵煅展臂挡在安棠身前:“小姐退后。”
“怕什么,我长得很吓人吗?”男子止了笑,放松地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
安棠又探头看了一眼,这人虽然长得不在她喜好上,但也无法否认——
“不吓人,您也长得十分俊朗。”
男人闻言又笑了声:“这个‘也’字如何解释?”
他四指蜷起,拇指对着身后院墙,“是指陆家那小子?”
安棠有些纳闷,脱口而问:“陆?这里不是住着许云许公子么?”
男子浓眉微抬,微微挑起唇角:“哦,是我记错了。”
男子看上去没有恶意,可赵煅一丝都不敢松懈,坚实的手臂横亘在安棠眼前,挡着她看人了。
安棠把他的手拍走,上前走了两步,行了一万福礼。
“敢问这位……”她又打量了眼,“壮士。”
男人又被逗笑,说:“你跟着伯之……跟着小许叫我‘郑叔’就行。”
安棠微微诧异:“您是他的叔父?”
“不是亲的。”郑墨抬手做了个往里请的姿势,“要不要进来坐坐?”
安棠往后退了一步,这点警戒心她还是有的。
不过,“郑叔,您是不是不住在这里。”
郑墨露出了“何出此言”的表情。
“我看您院里的海棠树都枯死了。”安棠抬头看了看光秃秃的枝桠,“您看起来非富即贵,出入府门连个仆役都没有,看着自然奇怪。”
“你猜中了。”
他是被夫人催着,来瞧瞧这里的老物件有没有被地动震落震毁的。
这宅邸所处的方圆三里内,越来越冷清,十年前还有沿街叫卖的走卒,附近矮山上的那座庙香火烧得窜天。
而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古寺废弃、街坊邻居搬离,成了京中少见的凄凉地。
早已物是人非。
郑墨眉间舒展,眸光没有定点地眺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聪慧之人该得赏。说吧,你特意‘迷路’至此,是想打听什么?”
安棠摇摇头:“倒不是想打听,只是有个不情之请。”
“说,你郑叔我最讨厌磨磨唧唧的人。”
安棠指着尚未闭合的门扉:“您能把它租给我吗?”
*
暮色四合,四面寂静无声。
能工巧匠所制的马车车身轻巧,车轮结实,行在路上声响小,厢体稳。
陆宴浔一手支着额角,呼吸绵长,静静闭目养神。
从左相之女虞韶宁的生辰会离开后,他回了陆府,晚膳间听到了一个消息,心神难安,便又回了修艺坊的宅子。
这并非陆家的外宅,而是借了郑叔的宅子一用。
自祖父与父亲相继去世后,陆家如日薄西山,从前交好的同僚,许多也站了别人的队伍。
陆家家主、他的二叔陆敬廉时任礼部尚书,却也渐渐如履薄冰,生怕被小人集体弹劾,若是没有镇国大将军郑墨帮衬扶持,在朝中更是难过了。
十六年前与羌人的那场大战,他的父亲死,时年十七的郑墨建功立业。
后来,母亲看着父亲的遗物止不住思念,整日以泪洗面,却不忍将其下葬,或置于库房落灰,最后借了郑将军废置的宅院存放旧物。
母亲只在每年父亲的忌日才来此待上一待,陆宴浔却习惯了一月来一两回。
车马停下,陆宴浔叫小厮在外等候,只身进了院。
望着自家公子在夜色下隐去身形,川柏靠在墙上打哈欠:“才吃上两口热乎菜,公子怎么又要跑来一趟,他今儿跑了几个地方了?再着急,也不能什么都紧着休沐日这一天做吧?”
杜仲说:“公子心结难解,多体谅体谅他吧。”
-
廊庑下,陆宴浔在门外来回踱步,却没有推门进入。
这宅院本属郑墨,建得也是威风霸气,窗上的雕花还刻着狰狰兽纹,难怪听说郑叔的夫人白氏不喜欢。
可如今,这尽显霸气的屋内,却安置这一文人墨客的像。
陆宴浔对着门扉开了口:“爹爹,儿子无颜见您。”
他方才在晚膳前,与小叔说了几句话。
陆衍臣见了他,轻浮地笑着:“如何?我听见好大一声关门声嘞,是不是一举把安氏女对你的执念都粉碎了?”
他又揉了揉鼻头,有些不好意思:“你那件衣袍,待我洗了再还你吧,染上了些……”
他促狭一笑。
陆宴浔当即皱了眉,硬声道:“小叔答应了我只与婶婶贴面做戏,怎做出……”
话音未落,陆衍臣连忙打断:“谁说我是与她……你可千万别在你婶面前说漏嘴了!”
陆宴浔这才知晓,原来小叔是与旁的女子做了那事。
此刻他心如乱麻,难以启齿似的又踱了两回步,才长叹一口气:
“您留下的《论君子》儿子已拜读百遍,日日以此为省。可今日我一时糊涂,急功近利,害了婶婶……”
陆家人皆知陆衍臣之妻对他用情至深,本是桩琴瑟和鸣的姻缘,却被他毁了。
“叫我如何补过是好。”
陆宴浔转过身来,靠着门,喃喃自语:“难不成我真着了煞气?自那日遇到安氏女……”
他顿了顿,“您若在天有灵,可否给儿子些指引?”
咚——
轰然如雷鸣的一声巨响。
却并非在头顶的空中响起。
陆宴浔还陷在自责与内疚中,眉头尚不得解,即使因讶异稍稍睁大了眼,长眉却依然皱着,一副冷肃的神情。
“赵煅赵拓!你两个笨手笨脚的木头,把我的聚宝盆摔坏了,我要扣你们三个月月钱!”
娇俏的、吵嚷的、熟悉的女声。
陆宴浔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旁边的高墙。
隔壁,不是郑叔的院子么?
他目光如灼,似乎要将墙面盯出一个洞来。
“小姐冤枉,没摔坏,这是本来就在这儿的碎石子,不是聚宝盆上磕下来的!何况这鼎怎么也得三个人抬……”
“少废话!震得我耳朵都要聋了!我要是耳窍流血了可怎么办!”
少女的音声如叽叽喳喳的麻雀飞过墙头,栖在了勾翘的檐角。
陆宴浔抬步,极缓极轻地,走近,站定。
墙的那边,安棠还在蛮横无理地跟手下斗嘴。
墙的这边,陆宴浔垂眸注视着脚边,有一只蚂蚁正在月色下赶路。
她竟然如此轻易地,瞬间击溃了他无人造访的结界。
又一阵响动过后,陆宴浔听见她的声音在一墙之隔的近处响起。
“你们说,许公子此刻也在跟我赏同一轮月亮吗?”
“小姐,隔壁灯都没点,他还没回府呢。”
“哪里的月不是月?只要他也抬头看了眼,就与我赏了同样的月。”
安棠笑着敲了敲墙,“我倒是希望他此时就在墙后陪我赏月,但强求不了嘛,哪能事事如我意呢?难道他彻夜未归,我还要为此睡不着觉吗,万一他只是宿在书院了呢。”
陆宴浔微怔,脑后抵着墙,阖上眼,自己都未察觉眉头已然舒展。
可刚静了不久,她的音浪又源源不断传来:“况且我今日最大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呀,我这不是搬进这屋宅里,与他同邻了么!”
陆宴浔:“……”
后来,陆宴浔想了想,如果非要追溯沦陷的伊始,最早或许是这晚的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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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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