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捡起滚落在地的画像,细细卷起,轻轻放在书案上。
公子的这桩婚约,陆家上下都知道,但这么多年来,甚少有人提及。
没人真的将这婚约真当回事,自陆老爷子五年前与世长辞后,每年春节送去广阳安家的礼,也被主母从账簿上抹去了。
那这画像又怎么会出现在陆小姐的手中?
陆宴浔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握起画像,手腕一抬一放,画轴敲打在另一只手心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他凤眼一眯,警告小妹:“你又去库房玩闹了?”
——若他没记错,这东西应该被丢在库房的某个角落落灰。
陆芷梅使劲摇头:“不是,是大伯母给我看的,她还问我这小娘子与你相不相配……”
陆宴浔眉稍一挑,有些意外:“母亲?”
“都、都是大伯母说的。”陆芷梅有点被哥哥的表情吓到,声音越来越小,“我什么都不知道,不关我事呀……”
陆宴浔叫来人陪小妹玩,自己脱了身,拿着画像去了母亲的院里。
花厅中,许氏正拿着花剪,细细修整半人高的草垛。
见到儿子来访,她也并不意外,停下与侍女的说笑,朝他招手:“伯之来了,阿娘眼力不行了,快来帮我看看修得齐不齐整。”
如今陆家的家主是二房,她这个做大嫂整日游手好闲,今晚的晚宴也不用操心,还有闲情赏花弄草。
陆宴浔规规矩矩见了礼,开门见山:“母亲怎会留有安氏女的画像?”
许氏笑笑:“你爹要敢叫我‘许氏女’,我会把他胡子扯了。”
“……”
陆宴浔是遗腹子,没见过父亲模样也不知父母如何相处,听了这话,只觉得自己被指桑骂槐了。
他叹了口气:“您不会真想让我娶她吧?爷爷是老糊涂了才……”
“老糊涂了才给你定下这婚。是,他们都那么说。”
许氏打断他的话,摒退下人,向前走了几步,折下一朵粉红的月季:“可我倒觉得,是不想让你步你爹的后尘,不惹朝堂腥臊,平安安宁地度过一生,哪是糊涂,是真看开了。”
陆老爷子已经死了,谁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
陆宴浔的父亲也早在十六年前死于外邦,所谓婚姻嫁娶的父母之命,他只听于母亲,也只需说服母亲。
“且不说安氏女家世如何,您可知她秉性?我对妻子要求不多,一温婉二知性便够了。她呢?刁蛮泼辣,与哪条都毫不沾边……”
话音戛然而止。
许氏也颇为惊讶:“你难不成已见过她了?”
“……自然没有。”陆宴浔略略偏过头,午后的柔光下,他的黑眸被映照得浅了几分,长睫缓缓颤了颤,“他们不是从广阳打听来了几本册子么,那上面没她半句好话。”
“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执意要娶左相家的姑娘?”
陆宴浔恢复了淡然:“是。”
“若你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儿子只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
母子俩再无话可说,许氏推说累了要休息,赶他离开前,把画像要了回来。
“这小娘子笑嘻嘻的,我看了觉得喜庆,你不把人抬进家,连画像都收走,成心想叫我日日只看你臭脸?
陆宴浔:“……”
*
是夜,月朗星稀。
今晚的家宴与过去的任何一次都没什么区别,人人都恪守规矩,连酒也没人敢贪杯。
陆家家风在京中高门里也是出了名的正经,虽然没到吃几口酒夹几口菜都定数的程度,也与之差不多了。
对这群孙辈,规矩倒是适当放宽了些,可陆宴浔从小就性子沉闷,做事与大人一般规矩,与陆芷梅他们不像同一辈的。
与他相对的,长辈里却有个举止轻浮者,是他小叔陆衍臣。
晚宴后,陆衍臣死皮赖脸留在云蔚院里不走。
“……小叔,棋也弈完了,诗也切磋了,你还不回房,是想多当几回我的手下败将?”
陆衍臣有些薄醉,闻言忽然喜笑颜开,双手掐住陆宴浔肩膀猛晃:“你跟我说话终于像个活人了,不容易啊!”
“……”
“心里不痛快?谁惹你了?”见他不接话,陆衍臣仰躺在坐榻上,拨弄了几下膝琴,“我跟你小婶吵架了就这样,见谁都想骂,路过的狗都想多踹两脚……我听说芷梅提起你那小未婚妻,是她惹你不快了?”
“没有,芷梅懂什么。”
“可安氏女被你们这么嫌弃,也挺无辜啊。”
陆宴浔冷哼:“她无辜什么,无辜在放肆无礼,无辜在对男子三心二意?”
陆衍臣闻言霍然起身:“什么意思?你见过她了?
顿了顿,他又促狭地笑问:“你莫不是吃醋了?”
“……可能吗?”
陆宴浔自见过母亲后,思索了半日也未想出破局之法,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请求外援。
他将这几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知,听得陆衍臣酒醒了大半,乐不可支。
“……你也有今天!”
笑过之后,陆衍臣难得有了作为长辈的自觉,正经帮他出起主意。
被否决了几个提议之后,他一拍脑袋,想出了个妙计:“反正躲是难躲了,你干脆斩草除根、一劳永逸如何?”
“此话怎说?”
“一个姑娘若芳心暗许,只有一种情况会对情郎死心——他的心另有所属,求不得。”
陆衍臣抚着膝琴,随手弹出几个轻浮的音调,笑道:“你当着她面,与女子亲热,便可破局。”
**
城南,陶篱客栈中,有人日日尝着相思苦。
安棠暂且没有搬离客栈,整日摆弄着那块赎回来的麒麟玉佩,睹物思人。
“你说许公子还没发现玉佩被我拿走了吗?”
“重新考量我设计的院服、来取玉佩,他总得选个由头来见我吧?”
“是不是我那日喊得声音太小,或者风太大,他根本没听清我的住址?完蛋了完蛋了……”
每个问题,挽月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屋漏偏逢连夜雨,没等来意中人,她身子还垮了。
也不知是折腾了一通风虚症,还是水土不服的缘故,安棠这几日吃什么都吐,病病殃殃的,腮上的肉更少了,再这样下去,鹅蛋脸要变瓜子脸。
“许公子怎么还不来……”
安堂瘫在床上,满脸怨念。
过了一会儿又生气起来:“男子果然都薄情寡义,连日日相伴的玉佩都能说不要就不要,他日后若敢弃我于不顾,我、我就……”
安棠双眼咕噜转了圈,“就跑回广阳,再也不见他了。”
“小姐先别想许公子了,好好调理身子。”挽月把靠枕垫在她腰后,拿篦子仔细打理她垂下的乌发,“饴糖也不许再吃了,我看小姐这回生病,就是把糖当饭吃的缘故。”
安棠的脑袋被梳得舒爽极了,闭起眼享受起来,唇角也不自觉上扬,若是有双耳朵,肯定竖得尖尖的。
“知道啦,别念叨我了。”
这时,门扉被人敲响。
“小姐,有人来访。”
赵煅在外面叩了四下门。
这是她与他们约定的暗号,若是许公子找上门来,就敲四下门,叫她立马知晓。
安棠半睁的明眸忽的有了亮色,压低了声音也止不住激动:“我今儿瞧着如何?病了也好看的话,就不抹那些胭脂了,别叫他等着急。”
自那日书院一别,她苦等了三……四五六天,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算起来这都好几年了,可不能错过。
安棠换了件妃色齐胸襦裙,长发绾了个简单的髻,唇与腮上抹了层薄薄的胭脂,勉强提了提气色。
她端着铜镜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不细细梳妆,看着就像清汤寡水,难以见人,可再拖下去,又怕他等不及走了。
“再取两只香囊来。”
片刻后,安棠左右腰间格悬挂了一只香囊,左右手腕上还各绑了一只,藏于袖中。
香囊散发着清淡花香,叫她步步留香,又沁人心脾,安棠满意地嗅了嗅自己,勾唇一笑,才扶着栏杆走下楼。
可她扫了一圈空荡荡的客栈大厅,一脸茫然地问掌柜:“方才那位公子呢?”
为了让他寻她方便,安棠索性将客栈包圆了,叫掌柜在外头的招旗下立上“此店已满”牌子,这样若有人来寻人,一定是许公子。
“那位公子说,让您去对面酒楼的雅间寻他。”掌柜客客气气地回道。
安棠听罢,提了裙摆转身就跑,直奔酒楼的门扉而去。
若她在街上抬起头,定会看见酒楼的最高处,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立于浮雕匾额之下,正默默地垂眼望着她。
……
这间酒楼比酥鲜斋更气派,四角飞檐雕花,窗棂古朴雅致,坐落在这人气不高的坊中,倒有些屈才了。
一入内,厅堂内的客人倒是不少,安棠心想,等她身子彻底无碍了,一定要先来尝尝这里肆厨的手艺。
安棠戴着帏帽,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晃到掌柜跟前,伸手扣了扣柜面:“方才可有一许姓公子包了间雅间?”
即便是青天化日下,一独身女郎来赴男郎的约,怎么都会惹人口舌,绕是她也不禁脸热起来。
许公子这个书呆子,真是什么都不懂!
不过掌柜没用那种下流的目光打量她,反倒听她报上许云的名号,殷勤地亲自引她去雅间。
安棠高傲地抬着娇俏的小巴,任他带路,心里却乐开了花——
原来许公子也像她一样妥帖,嘱咐得掌柜明明白白的。
他们如此为彼此着想,果真是心有灵犀,天生一对。
安棠嘴角噙着笑,步伐轻快地随掌柜转了两处台阶,停步于一间半开的厚木门前。
“便是这里了。”掌柜福了福身,顺着楼梯下了楼。
安棠被这神神秘秘的架势勾起了好奇,悄悄凑近门缝瞅了一眼。
隔着帏纱,有些看不真切,她干脆取下帏帽,抬眼一瞧,忽然警觉了起来。
只一眼,她就发现,里头的装潢似乎与寻常雅间不大一样。
她所见的这片狭窄的范围里,非但不明亮整洁,反而暗沉又旖旎。
她在敲门与否间犹豫了一下,还是又探身悄然看了一眼,这回她看见,从天顶垂下来不知多少条嫣红的帏纱,在微微飘摇。
安棠不明所以,敲了两下门,唤了声许公子,都没人应答。
她等着急了,索性将门又推了推,一见眼前之景,登时瞳仁缩了缩,眼睛睁得似圆杏。
只见——
雅间正中央摆着一张卧榻,四周从天顶垂下的帏纱皆堆在塌旁,铺成了一张云床。
榻上有一男子背对着她,正紧紧拥着一个女子,二人脸对脸,不知在做什么。
而他身上穿着的水青色衣袍,与初见那天,许公子身上的一模一样。
男主他开始作死[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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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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