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的切过高二教学楼的走廊,在刚被值日生拖过的地板上闪着明晃晃的小方块。楼道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少年们汗水的味道,这是独属于校园的味道。喧闹的人声从个个教室里汹涌而出。
苏怀民抱着厚厚的一沓声乐鉴赏课教材,已经高二了学习紧张,专业课也紧张,再加上苏怀民是转校生还没有熟悉这里的教学进度,他只能更加努力。他艰难的侧着身子,试图从两个勾肩塔背大声说笑的男生间挤过去。书摞的太高,几何遮住了苏怀民所有的视线,最顶上的那本硬壳封面的《东方音乐简史》摇摇欲坠。
“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话音刚落,肩膀措不及防被人重重撞了一下。
重心猛的一歪。那摞书像被推到的积木塔,哗啦一声,彻底失去平衡,劈头盖脸的砸落下来。硬壳书角狠狠砸到他的锁骨上了,疼的苏怀民闷哼一声。更多的书散落在地上,雪白的书页摊开,瞬间被来往的鞋底染上污秽。
撞他的那个高个子男生脚步甚至没有停下,只不耐烦的回头撇了一眼,嘟囔了一句“走路不长眼睛吗!”便于同伴嬉皮笑脸扬长而去。
苏怀民僵在原地,锁骨上还火辣辣的疼,看着那些被踩脏的新书,一股熟悉的,格格不入的孤立感像冷水泼向他 。周围都是来往的学生,他不想给别人造成麻烦,手忙脚乱的把书揽过来……他蹲下,手指还有点发颤去捡地上的书,指尖刚碰到一本被踩上半个灰黑脚印的《视唱练耳进阶教程》,一只擦得锃亮的耐克男鞋,毫不留情的踩在了书页中央,留下更清晰的印记。
是韩斯昂家里背景不知道有多大呢,就是脾气大看不起任何人,日子过的太舒服了,才被爸妈送来朝阳三中这样普通的高中的,要不然早在什么国际高中啊,高级私立学校上课了。苏怀民也知道他不好惹……
苏怀民的手指停在半空,蜷缩了一下,最终默默收回来了。他低着头,盯着那刺眼的鞋印,耳朵里嗡嗡作响,走廊上的喧闹在无限推远,又像是被放大的噪音,一下下凿着他的鼓膜。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把那股涌上来的无力和酸涩压下去。
就在他准备再次伸手时,一只手比他更快伸出来。
骨节分明,手指细长,指甲修的干净,带着一种冷静利落的力度。那只手精准抓住踩在书上的鞋帮,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往旁边硬生生移了半尺。
“脚,挪开。”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块八冰丢入沸水,瞬间让周遭那一片嘈杂凝滞了片刻。
韩斯昂愣了一下,低头看见自己鞋上的手,以及手的主人___沈长青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旁边,他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抬眼看着对方,那双眼睛黑沉沉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却无端让人心头一紧。
“啊……沈…沈哥!不好意思没看见!”韩斯昂显然认得沈长青,或许是介于对方年级第一的名头,或许是别的什么,脸上闪过一丝讪讪,连忙把脚挪开,拉着同伴飞快离开。
沈长青没再看他们。他屈膝蹲了下来,就蹲在苏怀民旁边,开始一本一本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教材。他的动作有条不紊,甚至带着点处理实验仪器般的仔细,捡起一本,用手掌拂去封面的灰尘,仔细掸掉书页边缘的脏污,摞整齐,放在一边。然后再下一本。
苏怀民怔怔地看着他。阳光从沈长青身后照过来,给他低垂的睫毛和挺直的鼻梁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减弱了那份平日里的疏离感,却依旧看不出什么额外的情绪。仿佛做这件事,和解答一道物理题没什么区别,只是一种需要被高效处理的“状况”。
“谢谢。”苏怀民的声音有点干涩。
沈长青没应声,直到把最后一本被踩皱封面的书抚平,叠放在那摞重新变得整齐的书堆最上面,才站起身。他目光扫过苏怀民微微发红的锁骨——那里被书角硌出的印子很明显。
“第几节音乐鉴赏?”沈长青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
“……第三节,在艺术楼308。”苏怀民下意识回答,也跟着站起来,抱起那摞被整理好的书,这次稳当了很多。
沈长青“嗯”了一声,没再多说别的,转身就朝着楼梯口的方向走去,背影很快融入了走廊流动的人群里,好像他刚才的出现和帮忙,只是一段被偶然截取又迅速播放完毕的无声胶片。
苏怀民抱着书站在原地,锁骨处的疼和刚才那冰水浇头般的难堪似乎都淡了些。他看着沈长青消失的方向,心里那点微弱的暖意还没等聚拢,就被更大的茫然取代了。他果然……还是觉得麻烦吧。
第三节上课预备铃响起时,苏怀民才抱着那摞沉重的书,气喘吁吁地爬上艺术楼三楼。308教室在走廊最尽头。他加快脚步,却在快到门口时,猛地顿住了。
教室门口,沈长青正靠墙站着,单肩松松垮垮地挂着书包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里……随意地捏着一小管崭新的绿药膏和两三片创可贴。
听到脚步声,沈长青抬起头,目光落到苏怀民身上,以及他怀里那摞书上,最后在他锁骨的红痕处短暂停留了一秒。
他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动作自然得像递过一支笔。
苏怀民彻底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有点麻,有点胀。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风吹过来,带着楼下新修剪过的草坪的气息。他看着那管药膏,白底绿字,在阳光下有点反光。
他慌忙空出一只手,接过那管微凉的药膏和创可贴,指尖碰到沈长青的皮肤,一触即分。
“谢谢。”他声音很低,几乎含在喉咙里。
沈长青收回手,插回裤袋,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仿佛只是随手处理掉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顺路。”他淡淡地说了一句,算是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艺术楼,为什么恰好带着这些东西。
然后,他下巴朝教室门扬了扬:“上课了。”
说完,他径直转身,先一步推开308教室的门走了进去。
苏怀民捏紧了手里那管药膏,塑料管身被他手心的温度熨得微微发热。他低头看了看,又抬头望向沈长青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快步跟了进去。
音乐鉴赏课的教室是阶梯式的,学生不多,零零散散坐着。沈长青选了个靠后偏角落的位置坐下,刚拿出笔记本,旁边的空位就被人占据了。
苏怀民把书放在桌上,那管药膏被他紧紧攥在手心。他侧过头,眼睛亮得惊人,直视着沈长青那双总是过分平静的眼睛。
“放学后,”苏怀民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急切和真诚,像怕晚上一秒对方就会反悔,“我带你去个地方。”
沈长青转过脸,看着他,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没有立刻拒绝。
苏怀民往前倾了倾身体,靠得更近了些,气息里都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灼热:“我的……地下室。我平时练歌的地方。”
他说完,紧紧盯着沈长青,像是在等待一个审判。他把最大的秘密,最私人的领地,当作回报,赤诚地、不管不顾地捧到了对方面前。
沈长青沉默地看着他,看着少年眼底那簇因为紧张和期待而灼灼燃烧的火焰。窗外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苏怀民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的睫毛很长,微微颤抖着。
几秒钟的寂静,被讲台上老师调试麦克风的刺耳杂音打断。
沈长青的目光从苏怀民脸上移开,落回自己空白的笔记本扉页。他极轻地眨了一下眼,然后,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嗯。”
只有一个单音。落在苏怀民耳中,却如同磐音。
放学铃响过很久,教学楼渐渐空了下来。夕阳把两人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苏怀民领着沈长青,穿过操场后门一条僻静得几乎被遗忘的小路,路两边是半人高的荒草。最终,他在一栋看起来废弃已久、墙皮剥落的旧艺术楼背面停了下来。那里有一扇锈迹斑斑的、几乎被爬山虎完全吞没的绿色铁门,像是地下室的入口。
苏怀民从书包侧袋掏出一把旧钥匙,插进锁孔,费力地转动了几下,发出“咔哒”的涩响。他用力一拉,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向内打开,露出一段向下的、昏暗的水泥台阶,一股混合着尘霾、潮湿和某种木头霉味的凉气扑面而来。
“有点暗,小心台阶。”苏怀民回头说了一句,率先走了下去。他的声音在逼仄的空间里激起轻微的回音。
沈长青跟在他身后,步下台阶。越往下,光线越暗,空气里的凉意和尘味越重,但隐约地,开始渗入一丝极淡的、属于松香和某种金属养护油的气味。
走到台阶尽头,苏怀民摸索着墙上的开关,“啪”一声轻响,头顶一盏低瓦数的白炽灯闪烁了几下,勉强照亮了眼前的空间。
沈长青停住脚步,目光缓缓扫过。
这里不大,约莫十来个平方,四壁是粗糙的水泥墙,刷着早已泛黄剥落的绿漆。头顶是裸露的、布满了蜘蛛网的木质房梁。空气滞重而安静,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但这片破败和昏暗,却被另一种东西强烈地占据着、改造着,呈现出一种奇异而炽烈的生命力。
靠墙立着一架老旧的立式钢琴,琴盖打开着,黑白琴键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虽然看起来有些年头,却擦拭得一尘不染。钢琴盖上放着厚厚一沓手抄乐谱,纸边都磨得起毛了。
另一边墙上挂着一把木吉他,旁边还靠着一把贝斯。墙角堆着几个看起来是自己组装的二手音箱,线材杂乱地缠绕在一起,却又有一种自成的秩序。
最引人注目的是四面墙壁。它们几乎被贴满了。各种海报、剪报、手写的纸条、甚至用口红直接写在墙上的凌乱字句,层层叠叠,覆盖了所有粗糙的水泥表面。有褪色的摇滚乐队咆哮的面孔,有音乐剧的华丽剧照,更多的是苏怀民自己写下的东西——
狂放的音符片段,大段大段的手抄歌词,用红色马克笔反复描粗的“浙音!!!”字样,还有无数个细密的、不同字体的“梦想”、“声音”、“燃烧”……像一片疯狂滋长的藤蔓,又像一种无声而执拗的呐喊,将这方狭小、简陋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
这里破旧,拥挤,杂乱,却一点也不颓丧。反而像一颗在废墟里剧烈跳动的心脏,所有的梦想、热情、不甘和渴望,都被压缩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发酵出一种近乎滚烫的温度。
苏怀民站在那片贴满梦想的墙前,转过身来,看向沈长青。他的脸颊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兴奋的薄红,眼睛亮得像是把外面所有的夕阳都盛了进来。
“这里,”他张开手臂,声音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微微的回响,和一种不容置疑的骄傲,“是我的宇宙。”
沈长青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站在地下室中央,白炽灯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在他脚边投下一道沉默的影子。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掠过那架老钢琴,掠过墙面上那些密密麻麻、几乎要灼伤视网膜的炽热字句,最后,定格在苏怀民的脸上。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黑眸里,像是被投下了石子的深潭,漾开圈圈难以言喻的涟漪。这里的一切——破败与热烈,简陋与丰盈,尘霾与梦想——形成了一种巨大而尖锐的冲突感,和他所熟悉的所有逻辑和秩序都截然不同。
却偏偏,带着一种野蛮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的旧木头、灰尘和少年人滚烫梦想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入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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