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公理那由逻辑和定义构筑的内在世界里,激起的并非混乱的涟漪,而是一系列高度结构化、冰冷迅捷的响应。
他的瞳孔表面,有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数据流光掠过,仿佛眼底深处藏着一面高速刷新的屏幕。他没有立刻回答异闻那带着明显挑衅和玩味的问题,而是进入了某种内省的分析状态。对于“爱”这个词汇所指代的现象集合,理型俱乐部内部确实存在一个庞大的、不断更新的数据库和分类学体系。
“检索词:爱。”他在内部下达指令。
瞬间,无数条目、论文摘要、观察报告、社会模型模拟结果如同瀑布般在他意识中流淌而过。
“分类一:生物学驱动。基于进化心理学与神经内分泌学。可观测现象:多巴胺、□□、催产素等特定神经化学物质的分泌水平变化;中脑腹侧被盖区(VTA)与伏隔核(NAcc)等奖赏回路激活;前额叶皮层活动抑制,导致风险评估能力下降。定义:一种复杂的、由基因编程和化学信号驱动的、旨在促进繁殖与亲密联结的适应性行为模式。”
他几乎要开口背诵这段定义,但某种东西阻止了他。这听起来……过于冰冷,像在描述一台机器的润滑过程,无法涵盖集市上那对交换着无声笑容的默者夫妇,也无法解释为何这种“化学驱动”有时会强烈到让个体违背最基本的生存本能。
“分类二:社会建构与协作算法。基于群体动力学与社会契约论。可观测现象:长期互惠利他行为的稳定结构;资源与风险共担机制;基于亲密关系的非血缘亲属网络形成。定义:一种高级的社会协作算法,用于降低个体生存不确定性,提升群体整体适应性,其表现形式受特定文化模因(Meme)的强烈影响。”
这似乎更宏大,但也更……空洞。它将情感简化成了冰冷的博弈论筹码,无法解释那些明显“不经济”、甚至自我毁灭性的“爱”的行为。
“分类三:认知与依附理论。基于发展心理学与信息处理模型。可观测现象:早期依恋模式对成年后关系模板的塑造;将他人纳入‘自我概念’的心理过程;共享心智模型(Shared Mental Models)的形成。定义:一种深度的认知互联与情感依附系统,涉及自我概念的扩展和与他人心理状态的深度互锁。”
这接近了,触及了“自我”与“他人”的边界模糊。但依旧像是在描述两个网络的对接协议,缺乏……温度。缺乏那种让他逻辑核心产生凝滞的、不可预测的扰动性。
他继续检索,调用了哲学、文学、甚至那些被标记为“非理性表达”的艺术作品分析报告。定义越来越多,越来越精细,也越来越相互矛盾。
有的定义将其视为最高层级的“共情误差”,一种将他人福祉与自身福祉错误捆绑的认知偏差。
有的则将其描述为对抗宇宙熵增的、短暂而脆弱的局部负熵流。
有的古老文献甚至将其比喻为“神圣的疯狂”,一种暂时超越个体局限、触及更高统一性的意识状态(此描述因缺乏可证伪性,被标记为“诗意表达,科学价值存疑”)。
十七种。他的数据库里,关于“爱”的严肃学术定义和模型,有十七种主要分类,其下还有数百个子类和变体。
但没有一种,能够完全覆盖异闻此刻眼中那种闪烁的、混合着挑衅、好奇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光芒。没有一种,能够解释他自己在面对那个“不想反抗”的异常数据时,内部产生的那种无法归类的“扰动”。
他沉默了。这沉默不同于他平日那种高效节能的待机状态,而是一种……加载过度、运算资源被大量占用却无法得出满意输出的、充满内部噪音的沉默。他周身的秩序力场,那些匀速圆周运动的光粒卫星,其轨道似乎也出现了一丝几乎不可见的、微小的紊乱。
异闻没有催促,他只是靠在那个**椅子上,歪着头,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公理。他能感觉到对方那严密力场内部正在发生的、无声的风暴。这种让一个绝对理性的存在陷入“思考泥沼”的景象,在他看来,比任何定义域崩溃的奇观都要美妙。
终于,公理抬起眼,看向异闻。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若仔细分辨,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金属疲劳时发出的细微嘶声。
“‘爱’这一词汇所指代的现象集合,在现有认知框架下,存在十七种主要学术定义模型,涵盖生物学、社会学、心理学及哲学等多个层面。其本质可被初步归纳为一种复杂的、多因素驱动的、旨在促进特定形式联结的行为与认知倾向集合。”他选择了一个最概括性、也最安全的表述。
异闻的眉毛挑得老高,脸上露出一种“果然如此”又想大笑的表情。“十七种?哇哦,真是……了不起的归纳能力。”他拖长了语调,充满了揶揄,“所以,在你看来,那不过是一堆‘现象集合’、‘行为与认知倾向’?像研究虫子怎么找食物,或者星球怎么互相吸引一样?”
公理没有否认。“观察、归纳、建模,是理解任何现象的基础步骤。”
“但那不是‘理解’,那只是‘解剖’!”异闻忽然从椅子里坐直了身体,语气带上了一丝罕见的尖锐,“你把活生生的东西拆解成零件,贴上标签,放进不同的盒子里,然后告诉自己你‘知道’它是什么了。但你感受过它吗?你体验过那种……不受控制的心跳加速吗?体验过那种明知是陷阱却甘愿跳下去的愚蠢吗?体验过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觉得这个混乱不堪、bug百出的世界突然变得可以忍受,甚至……有点可爱吗?”
他的话语像一连串密集的、未经瞄准的射击,试图穿透公理的逻辑装甲。随着他的情绪波动,周围的环境也开始产生变化。那些漂浮的几何体旋转加速,颜色变得更加鲜艳刺目;脚下的琥珀色地面起伏加剧,仿佛有巨大的生物在下面蠕动;空气中音阶光粒发出的声音,从原本杂乱但温和的鸣响,变得有些尖锐和不协调。
公理周身的力场稳定地抵御着这些环境变化带来的影响,但他内部的“扰动”似乎在加剧。异闻描述的这些“体验”,在他的数据库里被归类为“主观感受”、“非理性行为”和“认知偏差”,是需要在决策时尽量排除的干扰因素。
“你所描述的,属于非理性情感波动及其引发的非最优决策案例。”公理试图将话题拉回安全的、可分析的领域,“从生存和效率角度,此类状态应予以规避或优化。”
“规避?优化?”异闻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站起身,走到公理面前,几乎要碰到他的膝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燃烧着某种混合了挫败和执拗的光芒,“那你告诉我,公理,如果一切都是为了最优效率,为了绝对理性,那‘美’有什么用?‘艺术’有什么用?‘惊喜’有什么用?那些没用的、浪费能量的、却让生命感觉‘活着’的东西,有什么用?!”
他的声音在最后一个问句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愤怒的质询。随着他的情绪,整个“胡思乱想俱乐部”仿佛都在呼应他。光线剧烈明灭,空间结构发出轻微的、仿佛不堪重负的呻吟,远处那些巨大的、水母般的几何体开始相互碰撞,迸发出无声的能量涟漪。
公理仰头看着异闻,在这个充满混乱力量爆发的核心,他依旧像暴风眼中的磐石。但他内部的运算正在达到一个临界点。异闻提出的问题,触及了理型俱乐部哲学基石中一些从未被真正“解决”,只是被“搁置”或“压制”的古老悖论——关于意识、关于自由意志、关于理性边界之外的广阔荒野。
他无法用现有的数据库完美地回答这些问题。任何试图回答的尝试,都可能引向更多的、更根本的疑问,甚至可能动摇他自身存在的基础。
就在这时,异闻似乎耗尽了那瞬间涌上的激烈情绪,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肩膀微微垮下,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疲惫和自嘲的神情。他后退一步,与公理拉开距离,周围躁动的环境也随之缓缓平复,如同潮水退去。
“你看,”异闻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悲哀的平静,“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区别。你追求的是解释一切、定义一切、控制一切。而我……”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这个由他心意流转而不断变化的空间,投向那无限的可能性,“而我,愿意去感受那些无法被解释的东西,去拥抱那些无法被定义的瞬间,哪怕它们最终会带来痛苦,哪怕它们毫无‘效率’可言。”
他重新看向公理,眼神复杂。“你问我‘爱’是什么?我无法给你一个像你的十七种定义那样清晰的答案。因为它不是一道有标准解的数学题。它可能是一瞬间的心跳失控,可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愚蠢,可能是争吵后还想拥抱对方的冲动,也可能是……像我们现在这样,明明代表着完全相反的一切,却还是站在这里,试图去理解对方那不可理解的世界的……这种徒劳又该死的坚持。”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开了公理那坚固的防御。不是因为话语的逻辑,而是因为其中蕴含的那种……**的、不加掩饰的、甚至带着绝望的坦诚。
公理的核心深处,某种东西似乎轻轻地、碎裂了。不是崩溃,而是像冰层表面出现了一道蔓延的裂痕,露出了下面深不见底的、黑暗的、却涌动着未知活水的水域。
他依旧沉默着。
但这一次的沉默,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不再是计算和分析的沉默,而是一种……被某种庞大、陌生、无法归类的情感(如果那可以称之为情感的话)所淹没的、失语的沉默。
他周身的秩序力场,第一次,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轻微的波动。那些围绕他旋转的光粒卫星,轨迹变得不再那么完美,偶尔会偏离预设的圆周,像迷路的孩子。
异闻看着他,看着这个总是无懈可击的秩序化身,此刻终于流露出了一丝“非标准”的裂痕。他没有再逼近,也没有再追问。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欣赏一件绝世珍品上,刚刚被发现的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却足以改变一切的细微瑕疵。
空气中,只剩下那些音阶光粒重新变得温和的、如同梦呓般的鸣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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