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胡思乱想俱乐部”这个规则外的地方,失去了标准的度量意义。那十五分钟的约定早已过期,但无论是提问者还是被迫的回答者,似乎都无意提起。
公理周身的秩序力场稳定了下来,那些光粒卫星恢复了精确的圆周运动,仿佛之前的波动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系统扰动,已被强大的自检和修复程序平息。但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道意识的冰层上的裂痕并未消失,它只是沉入了更深层,像一个无法被扫描到的底层代码错误,暂时潜伏,却可能在任何时候引发意想不到的连锁反应。
异闻也收敛了那尖锐的、仿佛要燃烧自己的激烈。他重新陷回那把**椅子,姿态懒散,眼神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专注,像一只观察着罕见猎物的猫。他没有再追问关于“爱”的问题,也没有继续抨击理型俱乐部的教条。他只是看着公理,仿佛在重新评估,在测量那道裂痕的深度和广度。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不再是之前那种充满对抗和计算张力的沉默,而是一种……探索性的,甚至带着一丝微妙尴尬的静默。仿佛两个刚刚经历过一场小型地震的邻居,在余震中小心翼翼地探查着彼此和周围环境的变化。
“所以,”最终,是异闻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懒洋洋,却少了几分戏谑,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东西,“‘静默之手’……你怎么看?”
他将话题拉回了外部危机,一个相对“安全”的,可以共同探讨的领域。但这安全是表面的,因为这个问题本身,就将他们暂时置于了同一阵营——面对一个可能威胁到双方(尽管原因不同)的未知敌人。
公理的内部处理器迅速切换了任务线程。关于“静默之手”的情报虽然稀少,但威胁等级已被他内部标记为“极高”。
“情报不足,无法进行有效建模。”他陈述事实,“其展示的能力‘静默’,性质特殊,不同于已知任何形式的能量攻击或规则覆写。它更接近……对存在本身的否定。”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调取更精确的描述,“类似逻辑上的‘永假命题’,但作用于现实层面。”
“作用于现实层面的永假命题……”异闻咀嚼着这个说法,眼神亮了一下,“很精准的描述。就像直接对一段代码执行 rm -rf /,不留痕迹,直接归无。”他用的是一种古老计算机语言的强制删除命令比喻。“他们不喜欢‘错误’,不喜欢‘噪音’,不喜欢一切不符合他们那套终极寂静美学的东西。而很不幸,”他指了指公理,又指了指自己,“你,和我,在他们眼里,大概都是宇宙里最刺耳的噪音之一。”
“理型俱乐部维护秩序,是宇宙稳定运行的基石。”公理下意识地反驳,这是刻入他核心的信念。
“而秩序本身,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大的僵化和不自然,是阻碍宇宙回归‘纯净’的屏障。”异闻接口道,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了然的平静,“至于我代表的混乱和可能性,更是需要被清除的病毒。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现在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他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最后选了一个带着古老地球色彩的比喻。
公理没有对“蚂蚱”这个比喻发表评论。他在快速进行局势推演。与异闻合作,违背理型俱乐部的核心原则,风险极高。但“静默之手”的威胁是真实且迫近的,其目标直指基石大厅,关乎整个秩序宇宙的存亡。在极端危机下,与临时性的、非理想化的力量进行有限度的协作,在某些应急预案中有模糊的提及。
“当前优先级:获取‘静默之手’的详细情报,评估其威胁等级与能力上限,制定应对策略。”公理像是在宣读任务简报,“在此目标下,有限度的信息共享与临时性协作,存在理论上的必要性。”
他没有说“合作”,而是用了“协作”,并且加上了“有限度”和“临时性”的严格限定。这已经是他能在不触发自身核心原则警报的前提下,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异闻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像是早就料到会如此。“很好。那么,协作的第一步:离开我这个不怎么受欢迎的‘寒舍’,回到你那本厚厚的规则书所在的世界去。”
公理看向他,等待解释。
“刚才打断你传送的‘静默’力量残留,虽然被我强行扭曲空间抛到了这里,但它的源头,或者它留下的‘印记’,很可能还在螺旋回廊附近,或者至少留有可追踪的线索。”异闻解释道,“待在这里,我们什么都做不了。而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周围变幻不定的环境,“我这里虽然自在,但恐怕不适合你进行那种精细的‘现场勘查’和‘逻辑溯源’。”
这倒是事实。在这个规则混乱的定义域里,任何精细的探测都会受到严重干扰。
“你需要我带你进行空间跳跃。”公理陈述道。异闻虽然能扭曲空间,但进行精确的、尤其是跨越不同稳定定义域的长距离传送,显然是秩序力量更擅长的领域。
“互惠互利嘛,秩序先生。”异闻笑眯眯地说,“你提供精准的交通工具,我提供……嗯,关于‘静默之手’可能的行为模式和偏好的‘非官方 insights’。”
公理没有立刻同意。他在计算风险:带一个高度不稳定的混乱源返回秩序区域,尤其是可能直接返回理型俱乐部管辖范围,这违反了无数条安全规程。但将其留在此地,意味着失去一个可能的关键情报来源,并且无法有效追踪“静默之手”。
又是一次权衡。他发现,自从遇到异闻,尤其是今天,他进行这种非标准权衡的次数,超过了以往一个标准年的总和。
“目标坐标:螺旋回廊定义域边缘,坐标(734.xx.82α)。”公理最终报出了一串数字,那是他之前准备进行稳定仪式时记录的一个相对安全的落点。“传送过程需完全遵循我方引导,任何未经允许的规则干涉将立即终止协作,并视作敌对行为。”
“成交。”异闻爽快地答应,从椅子里站起来,拍了拍手,周围那些漂浮的几何体和音阶光粒仿佛接收到指令,活跃度明显降低,空间的扭曲感也减弱了不少,像是在为一次精确跃迁做准备。
公理集中精神,开始构筑传送通道。这一次,没有外力的干扰,银色的、由纯粹几何线条构成的光带再次出现,开始稳定地编织成型,散发出令人安心的、规律的能量波动。
就在通道即将完全稳定,两人准备踏入的前一刻——
一股极其微弱、但性质与之前如出一辙的冰冷“静默”感,如同深海掠食者划过黑暗水层时带来的微弱水压变化,骤然从即将成型的通道另一端渗了过来!
非常微弱,一闪而逝,仿佛只是遥远彼方的一次余震,或者……一个故意留下的、充满嘲讽意味的“回响”。
公理和异闻几乎是同时感知到了它。
公理的传送通道稳定程序没有丝毫停顿,但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异闻则轻轻“啧”了一声,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褪去,低声道:“看吧,他们很嚣张啊……这是在告诉我们,他们知道我们会回去,而且,他们不在乎。”
通道稳定完成,银光流转,通往那个刚刚发生过未知冲突、此刻又传来危险讯号的地方。
公理没有说话,只是率先一步,踏入了那秩序的光芒之中。
异闻看着他的背影,嘴角那点轻松的笑意彻底消失,眼神变得复杂而深沉。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將这个属于他的混沌空间的最后一点气息吸入肺中,然后,也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这一次,他们不再是追逐与被追逐的宿敌。
他们是两个被更大的阴影所笼罩、不得不暂时同行的、代表着宇宙两极的旅人。
而前方的螺旋回廊,等待他们的,可能不仅仅是残留的线索,更可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针对他们二者的,静默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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