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伤得这样重，为何不早与我说？”殷云衡轻叹。

鸦色长发铺了男人满背，与浓雾交织在一起漂浮游动，宛如根根细小的触须。殷云衡拢起男人后背乌发，轻轻放至身前。

“不想阿衡为我担心。”孟归深侧过身，抬起轻颤的右手，抚上殷云衡眉心。

点点凉意沁在眉间，殷云衡垂首，映出怀中人苍白的面庞。颦起的眉心被凉如玉石的指尖轻轻揉散，那人狭长凤眸中含着盈盈笑意，如同一汪浅浅清泉。

“别皱眉，我没事。”

殷云衡触到他那双眼，眸光微微颤了颤，移开视线，望向男人后方。

没了发丝遮挡，男人整个后背都暴露在殷云衡眼前。

重重薄雾之中，被撕裂的伤口横亘在他的脊背上，无数道小伤口沿着脊背两侧蜿蜒而下，细细的黑线从伤口涌出交织成网。伤口处隐隐透着蓝光，幽暗蓝光顺着黑丝编织成的网一点点浸透他的肌理，每经过一道伤，伤口都仿佛被火烫到一般，猛地翻卷而起。

原本就已腐溃的后背，在蓝光浸染下愈显可怖。

殷云衡瞳孔骤然紧缩：“你中了毒。”

怀中人没有回应。

殷云衡转头看去，男人双眼紧闭，面白如雪，不知何时竟昏了过去。

殷云衡心头一凛，秦疏雨说入睡后会陷入幻境，那晕倒的人是否同样会进幻境？

他扭头望向黑漆漆的洞口，洞外的树木在狂风中摇曳，形影交错，犹如无数鬼魅在暗夜中起舞，诡谲异常。

殷云衡心急如焚，男人多昏睡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也不知那两人何时回来。

仿佛是听见了殷云衡内心的呼唤，没过多久，两人同一只小骷髅的身影便出现在洞口。

殷云衡急道：“两位少侠，归深昏过去了，你们快来看看，他是否入了幻境？”

二人闻言亦是一惊，奔至殷云衡身侧，秦疏雨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端详孟归深片刻，脸色一沉。

“他已入幻境。”

殷云衡方寸大乱：“那该怎么办？如何才能将他救出来？”

秦疏雨面露难色。

何致言道：“若能救，我们这一行人也不至于只剩下两个人了。”

殷云衡呆呆望着怀里毫无生机的人，过往种种统统被抛之脑后。

此刻，殷云衡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他不能死。

“我要救他。”殷云衡抬起头，眼中闪着坚定光芒，“他为了我而受伤，无论如何我也要将他从幻境中拉出来。”

秦疏雨颦眉：“你如何救？”

殷云衡从包袱中掏出一根魂香与两张符纸，轻声道：“连接他的神魂，进入他的幻境。”

面前两人齐齐变了颜色。

秦疏雨不赞同道：“人与人的神魂尚且难以相容，更何况是人与阴灵之间。强行侵入他的神魂，必将激起他本能的抵抗，稍有不测，你就会没命的。”

何致言接话：“他非逼着你与他断袖，我看他死了正好，何须搭上你的性命救他？”

“何致言！”秦疏雨瞪了何致言一眼，略带歉意对殷云衡道，“我这师弟颅内有疾，还请见谅。”

“师姐，你骂我做什么？”何致言不满道。

秦疏雨恨恨道：“闭嘴！”

殷云衡摇摇头，视线凝聚在那张苍白面孔上，叹道：“我亏欠他良多，不救他我心中难安。总归只剩下一年，早去晚去并无太大分别，若此时遭遇不测，虽有憾，却无悔。”

那两人听得云里雾里的，目露疑惑。

殷云衡目光投向秦疏雨：“倘若此番入魂不成，而你们若有幸走出这片山林，烦请姑娘代我为家中双亲传话。”

“云衡不孝，未曾侍奉爹娘身侧，还望二老保重身体，莫为不孝儿伤怀。愿来世再续骨肉之情，以补今生之憾。”

秦疏雨听罢，心中涌上复杂的情绪，郑重承诺：“若真有那么一日，我定帮你把话带到。”

殷云衡又道：“他被两只野兽咬了，还中了毒，请二位帮我仔细照看着他，在下感激不尽。”

秦疏雨：“你放心去吧。”

“小心。”小骷髅蹲在殷云衡身边，声音中全是忧色。

殷云衡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头。随即递给秦疏雨一根泛着莹莹银光的细针，“假如我入了他的幻境，却迟迟不醒，请姑娘将它刺入我的百会穴。”

秦疏雨凝视着他，颔首应是。

交代好一切，殷云衡小心翼翼扶着孟归深靠坐在山洞墙壁间，倏尔撩起衣袍，趺坐于他身侧，点燃魂香。

轻烟升起，山洞里闪过一道金光，两张符纸没入二人额间。

殷云衡闭上双眸，牵动浑身魂力，全神贯注将神魂沿两人中间那道无形丝弦引向孟归深。

引魂入体的过程并不好受。

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神魂被一点点抽离，飘出体外，脆弱敏感的魂体暴露在阴冷的空气中，殷云衡猛地一颤，迅速沿细线撞向孟归深。

魂体撞上孟归深时，碰到一道坚固屏障，殷云衡被撞得头晕眼花。

下一瞬，一股巨力自前方猛然袭来，屏障如烟般消逝无踪，他的神魂被陡然拽入对方身体。

没等到预料之中的攻击，殷云衡惊讶地瞪大眼。

怎么会……

那人的神魂强势将他融入体内，魂体交融，每一寸都沾上了对方的气息。

一丝排斥也没有。

他无比顺利地同对方的神魂融合在一起。

两道神魂严丝合缝交织缠绕，殷云衡眼前白光一闪，隐约中，空中飘来一抹阴邪之声：“竟有人能闯入此处。”

“嘭——”

一个身着褐衣的八字胡中年男子用力拍向屋内木桌，趴在桌上酣然入梦的小厮被猛地惊醒。

“谁？！”他疾速弹起身，坐直腰板，环顾四周。

视线与中年男子喷火的双目相接，他心里咯噔一下，赔笑道：“张管家，您怎么来我们下人房了？”

“成日在屋里躲懒，我不来竟不知道。”张管家鼻翼大张，重重哼了一声，朝外头走去，“像你这种懒骨头，我看还是卖与别人家罢。”

小厮一惊，急忙拦在他身前：“我不是躲懒。方才刚劈了厨房的柴，浑身酸疼，本想眯一会儿，谁料竟睡了过去。张管家，您便饶了我这一回吧，我再也不敢了！”

张管家乜他一眼，脸色稍微缓和了些，松口道：“少爷少夫人今日要去游湖，你去伺候着。少夫人刚嫁过来，你可别笨手笨脚冲撞了他。”

“是、是！多谢张管家！”小厮粲然一笑。

眼前是极为普通的一张脸，看一眼就忘，扔在人堆里半天也找不出来，可这一笑却如大地回春，恍惚间给人一种他是美人的错觉。

张管家愣住了，眯起眼细细端详面前小厮。

小厮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敛起笑容，小心翼翼问：“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平凡的一张脸，普通的长相，没什么独特的。

张管家冷哼一声：“还不赶紧去伺候少爷少夫人。”

“哎，好！”小厮包好头上帻巾，一溜烟跑了。

少爷豪掷千金，包下城中最负盛名的南华舫。画舫极尽奢华，以凤鸟为首，船身饰以精细凤纹，凤鸟展翅飞舞，姿态各异，栩栩如生。每一只凤鸟皆覆以金箔，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画舫内铺的是名贵的相思木，散着幽幽淡香，软榻、座椅间皆是织金绸缎，坐卧其上极为舒适。

丝绸帷幔随风微扬，伴着清凌凌的湖水，让这炎炎夏日也多了几分凉意。

小厮满眼惊叹地望着这奢华的画舫，不由得对府上的新夫人生出几分好感，若不是他，自己这辈子恐怕也进不了这南华舫。

“少爷少夫人在做什么呢？”他悄悄问跟他同来的另一名小厮。

那小厮回他：“在上头赏景。”

小厮伸头朝楼上看了一眼，兴奋道：“我上去伺候。”

另一名小厮嗤了一声，靠在船边望着湖光水色，惬意地听着舫内悠扬的丝竹之音。

傻子才去少爷跟前凑呢。

被唤作小傻子的小厮蹬蹬跑上楼，跑到二楼厅堂处，他缓下了步伐。隔着珠帘往里头瞄了一眼，不知少爷说了什么，少夫人笑倒在他怀里。

他垂手站在门外，静等里头吩咐，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朝里面瞟。

少夫人清绝出尘，姿容如玉，更为奇特的是，他还生着一双银色眼瞳，如神仙一般。少爷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气度非凡。

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碧人。

他心头不禁生出几分艳羡来，不知自己何时能找到一个知心人。

正想着，一阵脚步声自屋内由远而近响起，视野中出现了一双白丝革靴，他心头一凛，忙回身站好。

“你跟我下去再取几坛酒来。”淡淡酒香浸入鼻端，微凉的嗓音在他心头拂过，如一阵夏日凉风，心间燥热被一吹而散。

他愣愣站在原地。

白靴走出几步，又停下来，那道声音略冷了几分：“我使唤不动你吗？”

他抬起眼眸，撞见少爷不悦的眼神，倏地心头发紧，匆忙跑到少爷跟前，嗫喏道：“小的知错，请少爷责罚。”

“走吧。”少爷不耐烦道。

他跟着少爷下了楼，来到藏酒阁，少爷吩咐他在外头候着。

半晌，里面传来少爷的声音：“进来。”

踏入藏酒阁，木架错落，陈年美酒陈列其中。浓烈又醇厚的酒香在阁内弥漫，还未尝到酒的滋味，他便觉自己似乎有了些醉意。

转过一排木架，少爷忽地出现在他眼前。少爷正倚在墙边，面色微红，眼神迷离，脚下散落着几个空坛子，俨然喝了不少酒的模样。

他快步上前，俯身欲扶起对方：“少爷怎喝了这么多酒？”

这时，眼前蓦然一黑，他整个人被扑倒在地，浓重酒气迎面而来。少爷双手垫在他脑后，略带醉意的呢喃在他耳畔响起：“夫人……”

少爷脸颊蹭了蹭他的脖颈，眸子亮晶晶的。

“我可以亲你吗？”

小厮就是阿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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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幻境